下雪,實際是人看天的一場表演。
上空有一個唱戲的,他或她水袖一甩一甩,紛揚的小白花便彌漫周天,傾向地下。雪下得緩急依賴袖子甩的快慢。雪花輕盈輕靈,讓單調之冬豐盈起來。
盼著下雪,但地上的雪稍微厚一點,大人們便會央孩子們掃雪。門口放著一把掃帚,一張木锨。掃帚用鐵絲擰著,已經沒幾根小竹竿了,如瘦峭的少年。木锨是門前的柳樹粗干解開做的,如寬大的手掌,不生硬也結實。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要掃開地面。一般是從上房出發,掃到各個屋門口,到廁所,到井臺,到紅薯窨子,發出幾條射線。有時手凍疼了,得抄手暖暖再掃。看著自己創造的素靜干靜的路面,踏實。掃著,狗們會來搗亂,雞不緊不慢地踱步,雪快打住它們,它們才挪開。豬們太懶,還在圈里玉米稈搭成的窩里打鼾。
少年們會沿著掃開的雪路去上學。推著桶箍,哼著歌曲,把一身歡快送進山口的小學校。學校也一定會組織鏟雪,花池和樹根部的雪堆得又厚又高。孩子們會搗亂,趁你過樹下時,他猛然一蹬或一晃,落雪入頸蓋頭,冰涼滲骨,卻也沒法。他笑著跑遠,或者鐘聲已把他喚回教室,書聲開始響亮,小小的心收回去了。
各家人把路掃出院子,掃到大門外,再到大路上,四處的路就連通了。有人擔水,鉤擔和桶鏈吱扭吱扭,老遠就能聽見。小伙子們發孬,故意讓那聲音更響,聒噪人,也為了吸引人。他們到井臺,把桶系好,松開轆轤把,一只手掌握轆轤身,開始“放撲魯”,另一只手翻著背在身后,或者拤住腰,冒充大將軍。水攪上來,有輕裊的熱汽,叫井溫水。他們擔著水,鉤擔一押一押,水一沿一沿,稍微灑出來一些,在身后就形成了兩條平行線,輕濕讓人想起薄霜,沉靜向遠,有古樸的詩意。
有人會扛著木锨,到地里去,把路上的雪鏟到麥田,給地增墑。下再大的雪,路上也有腳印。古道寂寂,行人寥寥,但腳印總是溫熱,路邊的草屋煙筒沒有斷過青煙。
小河沒有凍,它切開村子,按自己的步伐流著,汩汩的聲更清,潺潺的味更足。雪落進去,被收編擁抱,隨著大部隊長旅去。沒有人想過小河向哪流,大家只在洗衣淘米涮東西時才關注它。
不管怎樣下,結不成深厚的大雪,房檐下的雪水也形不成冰柱。凍凍消消,消消凍凍,這場雪還沒化完,那場雪又飄灑降臨。陽坡能看見露出來的小麥曬太陽,陰坡一冬都被雪統治,是鄉村的北極。
開春,雪水奔流,地氣蒸騰,潤草催花。雪線一天天降低,只留下深溝巨谷的大瀑布那兒的粗比大樹的冰橛子,得等到清明以后才能化完。一年新安排,還下桃花雪,但恰恰告訴冬已遠,春臨山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