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祥林嫂
像我們常年在外工作的人,年底回到家鄉,總是問問這一年村里都發生了什么事——大事、小事、紅白喜事。今年我聽到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村南頭老趙家的小閨女死了”,母親嘆息的說道。
“啊?!”,我的反應沒出乎她的預料。
“啥時候啊?”,“十一月十六”。
算起來,我和老趙是本家。按輩分,我要叫他爺爺,他這小閨女,我該叫姑姑。
(一)
老趙今年約莫65歲,家住村南頭。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村還比較落后。村里比較窮的男人娶不起老婆,就去云南、四川、貴州等地稍微窮點的山村“買”個老婆回來。那邊一聽是山東來的,以為會富裕些,所以家中女兒多的人家就挑一個直接出嫁。所謂“買”也不是拐賣婦女,而是一次性付給女方家一筆錢,“山高路遠,不能常回來盡孝了”。我們那里幾位“買”媳婦的,都是交完錢,領人走,不再聯系。
老趙的媳婦就是從云南“買”來的,比老趙小10多歲。老趙和一般“買”媳婦的人不一樣,剛結婚那幾年,自己日子雖過得緊巴,逢年過節也常去信問候,有時還捎帶郵寄去幾百塊錢,聊表心意。當時也想等日后手頭寬裕了,帶著媳婦回娘家一趟,來回車票費可不是個小數目。不曾想后來日子越過越窮,生性老實本分的老趙為生計四處奔波,這幾年與云南那頭的岳父家基本是斷了聯系——這是后話了。
媳婦娶來后,為老趙生下一個女兒,取名“云紅”,到今年也有23歲了。云紅學習不差,中考時考上區里重點高中,不過學費一年要3000多塊。此時年滿60歲的老趙身體大不如前,妻子也開始生病,無奈讓云紅輟學打工。
10月的一天,大部分學校都開學了,這時的我已經在省城讀大一了。
那天母親正在家門口曬核桃,云紅問道“嫂子,xx(我)去上學了嗎?”
“是啊,上個月就走了,說是去軍訓”,母親放下手中的掃把。
“哦,我回去再勸勸我爸,我也想上學。”云紅訕訕的說完,就走了。
云紅還是沒有去上學,她去省城打工了。仿佛是和家里賭氣一般,此后的整整一年她都沒回來。我上大三那年,過年回家聽說她結婚了,嫁到了魯西南的一個小地方。男方來老趙家看了看,留下1萬塊錢,拿走了云紅的身份證。
——是的,就像當年老趙花錢“買”老婆一樣,他的女兒也被“買”走了。
(二)
2010年,已經60歲的老趙又有了一個女兒,取名“云美”。
云美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歡樂很快就被殘酷的現實淹沒了。她母親體弱多病,沒奶水;老趙一個月不到2千塊的收入,給大人看病拿完藥還要再買奶粉。大冬天,北方刺骨的風吹得兇,云美只穿著薄薄的小襖——這還是鄰居家孩子穿剩下的,腳上的小棉鞋顯然對一個不到一歲的孩童來說不夠暖和,小腳丫和小手總是凍得紅彤彤的。鄰里街坊看老趙家可憐,紛紛出手接濟。這孩子總算是熬過了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
接下來老趙家日子平平淡淡。大女兒云紅只在妹妹周歲生日時回來過一趟,丟下些錢就匆匆走了——聽說這也是背著男方家,偷偷塞給父親的。妻子仍然多病,剛過50歲的她已然滿頭白發,半身不遂使她過早拄上了拐杖......
不過生活雖然一如既往的貧苦,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也大不如前。但眼看著云美一天天長大,老趙覺得日子總算是有了奔頭,干活更賣力了。
故事本來應該到這里結束的。云美長大,沒有像她姐姐一樣棄家人于不顧,而是照顧生病的母親,給父親養老送終。但現實里沒這么多美好的故事,更多的是悲劇。
(三)
2013年12月的一天,山東大部分地區霧霾密布,我們村也是。據母親講那天10米開外都很難看清人了。
像往常一樣,老趙領著云美去位于半山腰的農田勞作。以前每次出門干活,老趙都把女兒用長布條栓到屋里的桌子腿上,不遠處腿腳不好的妻子就在床上看電視。后來孩子大了,不樂意呆在屋里,開始亂跑著到處玩,妻子追不上,老趙不放心。于是建筑工地放假后,老趙每次上地里干活都帶上小女兒。
那天的霧實在太大了。老趙在地頭攏地,云美來回跑著玩,不小心摔倒了,老趙也無暇顧及。他只想早點干完活好回家,是的,霧實在太大了。
如果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那可能說明危險來了。
老趙一心想早干完活,慢慢就把云美忘了。一會聽不到女兒聲音,他四處望了望沒找到,心想可能跑到別處去玩了。女兒經常跑別人家去玩,山腳下有幾戶人家,說不定跑那去了。老趙安慰自己道。這也是老趙事后悔恨的地方,如果第一時間發現女兒不在馬上去找,后來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老趙的農活終于干完了。他收拾完工具,點了根煙,發現女兒還沒回來。老趙往回走,山腳下碰到幾個人問了問,都說沒看見。
老趙心中有些慌亂,忙跑回家,希望看到那個熟悉的小身影撲倒懷里來叫爸爸——像往常他從建筑工地下班回來一樣,然后他親一下女兒再高高舉起“美啊,爸爸快抱不動你啦”。可這次沒有,他回到家,空蕩蕩的屋里只有滿臉疑惑的妻子望著他“云美呢”,老趙來不及回答,60多歲的他像個小伙子一樣飛奔出去。
順著自己的田間地頭都找遍了,沒有。老趙招呼了幾位村民幫他一塊找,老趙略帶哭腔的聲音聽上去沙啞又疲憊“美啊,美啊,你在哪”......
霧越來越大了。
約莫一小時后,云美找到了,在離老趙地頭不到幾百米的廢棄池塘里。這池塘也可稱為是水庫,是以前干旱時村里發動村民挖掘,儲存雨水用的。多年廢棄,水也不深,但是足以淹死不到4歲的孩子。云美臉朝下,漂浮在水面上,小臉慘白,毫無血色。
老趙四處望了望,這片生活了60多年的村莊此刻竟是如此陌生,他找不到方向,只覺得天旋地轉。
村民簇擁著,老趙顫顫巍巍、老淚縱橫,抱著冰涼的女兒,回家的路既沉重又漫長。
衛生站的人來了,嘆口氣搖了搖頭又走了。十多平的屋里擠滿了鄰里街坊,無人不落淚——為這過早夭折的孩子,為這不幸的家庭。
孩子是老趙親自埋的,就埋在自己的地里。按照農村的習俗,未成年的孩子去世,不入祖墳。那一洼淺淺的土里,只埋了孩子和幾件衣服。是的,這個苦命的孩子連一件玩具都沒有。她平常玩的就是螺絲刀、木棍以及垃圾里撿來的亂七八糟。老趙在墳頭哭泣,哭聲里滿是自責,滿是悔恨, “美啊,我這苦命的孩子啊”......
(四)
妻子時常沖老趙發火,跟他要女兒。
老趙家安靜了,以前讓他煩心過的孩子哭鬧聲再也沒有了。
老趙時常紅著眼,看別人家的孩子蹦蹦跳跳,恍惚中像是看到自己的女兒。
老趙話更少了,確切說是嘮叨了。跟別人聊天,就那幾句話,翻來覆去的講“怪我,都怪我,我沒看好云美。年紀大了耳朵也背,我那云美肯定掉進池塘里喊我了,我沒聽見啊。怪我,都怪我”。
老趙好像更老了。
(后記)
這次過年回家我見到了老趙。女兒去世也幾個月了,顯然給他的打擊太大。他變了,皺紋更多。話不多餓,有時也笑笑,只是笑里多了些苦澀、酸楚。村里很多人都為他惋惜,更多也為那孩子惋惜。如果有輪回,希望她投胎去個好人家吧——老趙應該也是這樣盼望的。大女兒前段時間回來了,她對當年父親逼她輟學的事一直耿耿于懷,愿再過幾年她能理解父母多一些。
這世界到底公不公平?那些一輩子老實本分的農民已經窮困潦倒了,生離死別的痛楚怎么還是“眷顧”他們?又或者,生離死別于誰都是一樣的,不管你貧窮富有。
我只愿,善良的人總有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