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八七年冬天,我爸死了。
在工地作業(yè)的時候,安全繩脫落,直接從高樓摔下。
二月寒風(fēng)冷峭刺骨,我媽領(lǐng)著六歲的我前往杭州看我爸。在太平間,他靜靜躺在那里,土灰色的臉,雙眼緊閉,干裂到起皮的唇,就像睡著一樣。
我媽緊緊摟住我,臉色慘白得像紙一樣,血像是被抽干了,眼神空洞地看著面前的人。她的身體如秋風(fēng)刮落的樹葉簌簌發(fā)抖,我依偎在她懷里,望著面前毫無動靜的人,小聲地問:“爸爸怎么了?”
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站在一旁,似乎于心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說:“走吧,孩子還小,早點簽字,入土為安。”
再后來,我只記得我媽抱著爸的骨灰?guī)一丶遥阉裨诹随?zhèn)上。
后來很多人勸我媽再嫁,我媽總是堅決回絕。有天我問我媽,爸爸還會回來嗎?
不回來了。我媽眼眶紅了,抱著我說,以后只剩我們母女二人。
我一聽,再也沒爸爸了,就開始嚎啕大哭。我一哭,我媽哭得更厲害。母女倆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那是我媽唯一一次因為我爸去世而哭,那天她抱著我說,阿楠,你要記住,以后不準(zhǔn)在外人面前哭,要哭只能在家里哭。
我媽倔了一輩子,用盡力氣維系她的自尊和驕傲,哪怕是在爸爸離世之后,也未曾在外人面前流過一滴眼淚。只有我知道,每當(dāng)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屋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時常伴隨著嗚咽的啜泣。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這個孤獨又倔強的女人唯一能夠發(fā)泄的時刻。
那個年代得到的撫恤金少得可憐,自爸爸離開后,為了維系這個家庭的開支,我媽去給別人帶孩子,做手活,早出晚歸,沒法管我,我成天逃課混跡在鎮(zhèn)上各個角落。
街頭巷尾的大人每次看到我,都投來同情的目光,可是沒人知道,我多厭惡這些眼神。鎮(zhèn)上的孩子喜歡逗我玩,生性野蠻的我不甘被欺負(fù),時常一個人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當(dāng)然,每次打架我的臉上都少不了掛點彩,這些都是我的勛章。長此以往,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回家經(jīng)常被我媽毒打。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天傍晚,我媽拿著竹編的長藤指著我怒吼:“我從早到晚辛辛苦苦賺錢是為了什么!你爸為什么死你不知道嗎!他用命賺錢就是這樣給你浪費的!”
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魔鬼,只會給身邊的人帶去災(zāi)難。我沒哭,我媽卻哭了,她求我好好爭氣,走出鎮(zhèn)子,過上更好的生活。
02
我以為日子就可以這么平靜地過下去,但我錯了。在我十歲那年,周朗的出現(xiàn),如同一顆石子投進湖心,讓那一灣波瀾不驚的湖面蕩起了漣漪。
從異鄉(xiāng)跟隨父母搬來鎮(zhèn)上的周朗,恰好和我同班,瘦瘦小小,不愛說話。
以前欺負(fù)我的混混們,開始欺負(fù)周朗。沒事捉弄他,偷他從家里帶來的早餐,偷他的作業(yè)來抄卻不還給他,讓他被老師罰。那個懦弱的周朗,不哭不鬧,令人心疼。
有天下午放學(xué),在學(xué)校外的墻角,聚滿了那幾個混混小子。我無意看熱鬧,卻鬼使神差地跟上去,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那個瘦瘦小小的周朗,低著頭蜷在墻角,任由他們?nèi)⌒Α?/p>
“是不是向老師告密我們抄你作業(yè)了?”
“你啞巴啊?像個娘們一樣!”
“你到底是不是帶把的?有種反抗啊!”
“快,把褲子扒了讓我們看看你是不是爺們!”
“哈哈哈,對!快扒褲子給我們看看!”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驚恐和無助,拼命地?fù)u頭,仍一句話不說。我看著他們一步步逼近周朗,笑得令人作嘔。隱約聽見那卑劣的笑聲中夾雜著周朗的哭聲,心里僅存的憐憫之心讓我不想看這種場面,卻邁不開步子。
雙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腿上像是綁著鉛球般緩緩?fù)庾呷ァ?/p>
媽的,死就死吧!
我甩起書包,從地上抄起一塊磚頭,拼了命朝人群中砸去。
“嘭——”
一聲慘叫阻止了他們的瘋狂,為首的胖子捂住被擊中的后腦勺,摸出一抹血色,開始撕心裂肺地嗷嚎。其他人都變了臉色,看著他們驚恐的眼神,我發(fā)誓那一刻我心里竟有一絲快意。
“再不滾我就一個個開瓢!”我揚起帶血的磚頭示威,他們先是一愣,隨即大叫著落荒而逃,宛如一條條落水狗。
當(dāng)我回頭看到周朗的淚水,我知道我完了。
我和周朗一前一后走上逢源雙橋,終于我忍不住了,回頭叫道,你一個男的哭什么哭,被欺負(fù)就打回去!
他抹著眼淚,道,謝謝你。
我沒出聲,他喏喏地說,我在這里沒有朋友,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嗎?
我瞥了瞥嘴,反正我也沒朋友,隨便。
我記得那個傍晚,夕陽落下余暉,灑在他的身上,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耀眼得我挪不開視線。
后來,周朗就像個跟屁蟲一樣和我廝混一起。
不知中了什么咒,我開始像他一樣好好學(xué)習(xí),成績也突飛猛進。我媽知道我和周朗要好,加上他學(xué)習(xí)不錯,就同意周郎每天放學(xué)來我家給我補課。這小子各種好話賄賂我媽,讓她在我面前各種夸自己。
我第一次覺得,周朗隱藏極深,以前根本看不出這個小啞巴口才了得。
后來升了高中,周朗考上市里,我還在鎮(zhèn)上。每天晚自習(xí)后周朗都借著校里的公用電話打給我,嘮嘮叨叨像個老太婆。
阿楠,你要用功,我等你。
阿楠,你作業(yè)做完了嗎?哪里不懂的告訴我。
阿楠,你過得好嗎?有沒有偷懶?
“我說你比我媽還啰嗦,竟說些沒用的。快和我說說,城里生活好玩嗎?”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絲嘆氣,只聽到:“很好,有很高大的樓房,塑膠的跑道。”說實話,我心里羨慕得牙癢癢,恨不得對面那頭的人是我。
“阿楠,我想讓你和我一起……看……”
“你等我啊,兩年后,勢必趕超你!”我不甘示弱地說道。
他在電話那頭傳來笑聲,似乎很開心,聲音也提高了幾度:“好,阿楠你不要讓我失望。”
周朗在放假的時候回來看我,青春期的他變得愈發(fā)高大,從前瘦小的身體也開始愈發(fā)結(jié)實,站在他面前,我的心怦怦直跳。
“阿楠,好久不見啦,想我沒有?” 周朗趁著他已經(jīng)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優(yōu)勢,使勁揉亂我的頭發(fā),我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條長毛犬。
“沒有!”我斬釘截鐵地否認(rèn)。
“可是我好想你啊。”聽到他毫不害臊的話語,我的臉頰頓時燙的緋紅,強烈抑制心里的暗喜,面無表情的回了句“哦”。
“阿楠,你好沒良心。”
我沒有想到,這句簡簡單單地調(diào)侃,竟成了一句咒語,讓我此后余生變成他口中那個“好沒良心”的人。
03
高三那年,由于積勞成疾,我媽身體每況日下。
鎮(zhèn)上的醫(yī)生看過她的病情,千般叮囑她切莫再勞累,只有好生休養(yǎng)才能逐漸治康復(fù)。
我媽不聽,仍然做著沉重的手活。
有天夜里我起來上廁所,看到我媽伏著桌子睡著了,驀地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昏暗的燈光下,銀絲在空氣中飄舞。
她側(cè)著臉,睡著的神態(tài)就像嬰兒一樣安詳,露出的眼眉之間,已浮上層層溝壑。在這些年生活的打壓之下,她的臉早已褪去年輕時的紅潤,蠟黃的臉上泛起了斑紋。泛白的嘴唇微張,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呼嚕聲。
我鼻子一酸,從床上拿起一張被單,小心翼翼地罩在她身上。
從那一天起,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考到城里,帶我媽遠(yuǎn)離這個小鎮(zhèn),過上好日子。
我開啟了半工半讀的日子,利用課余時間給別人打工賺錢,這讓我不得不擠出比別人多幾倍的時間讀書。沖刺高考的緊張,讓我的神經(jīng)每天處于緊繃狀態(tài),和周朗的聯(lián)系日漸減少,心里卻更加篤定。
高考那天,我早早出門,準(zhǔn)備好考試用具,拿上我媽給我炸的一根油條加兩個紅雞蛋,她說寓意我考得100分。她站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我,我仿佛看到她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記憶里,我爸走后,我?guī)缀鯖]看到她笑過,我懷疑這是錯覺,沒多想就掉頭走了。
那一幕,很多年后回想起來,都像是訣別。
高考短短兩天,卻讓人傾注三年血汗,想來真是不公。
考完放榜那天,我的分?jǐn)?shù)線遠(yuǎn)超一本,我激動得飛奔回家告訴我媽。我媽雙眉舒展,漸漸露出了笑意。
我填了北京的學(xué)校,一向好成績的周朗卻意外落榜。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他高三那年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
深秋九月,我一個人扛著行李來北京。
臨行前,我媽特意為我在鎮(zhèn)上買了一套新裝,她說,到城里了,要體面一點。
“媽,你真不打算和我去城里看看?那可是首都……”
“別磨蹭了,火車票不貴嗎?你是去讀書的,我一個老太婆瞎湊什么熱鬧!”我媽趕鴨子般把我趕出門。火車站月臺上,人山人海,我拉著她的手,怕她丟了。
“快走吧!”
“媽,好好照顧自己。”我心里有點不舍,畢竟留我媽一個人在家里,我怕她孤獨。可是,年輕的心總是向往著花花世界的精彩,再多的不舍也被對城市的憧憬填滿,我安慰她說,等我奮斗四年在北京安了家,就接她過來享福。
我媽笑笑,沒說話。
“那我走了啊!”
我朝我媽揮揮手,搭上去往北京的列車。
她的背影很快就淹沒在人群里,不知為何,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朱自清的那篇《背影》,那瘦小的背影在我的視線里漸行漸遠(yuǎn),直至最后消失不見,仿佛已經(jīng)注定了我們母女倆終究背道而馳的命運。
04
我這輩子沒見過這么繁華的城。車水馬龍的北京,充斥著欲望和誘惑。在北京兩年,我似乎忘卻了還在鎮(zhèn)上孤獨生活的母親,忘卻了留在杭州青梅竹馬的周朗,只記得聲色犬馬中,我沒心沒肺的喜怒哀樂。
我知道,周朗恨我。
恨我沒有告訴他,選擇獨自一人前往北京,不告而別。我終究背叛了當(dāng)初許下的約。
在這之后,我學(xué)會了怎樣不動聲色地隱藏情緒,談起無關(guān)痛癢的戀愛。
一九九九年晚秋,我失戀了。
似乎已有感應(yīng),周朗從杭州打電話給我。
“喂。”聽到電話那頭略帶沙啞的聲音,熟悉而陌生,讓我有點想哭。
“阿楠……”他的聲音很小,卻足夠聽清,“你過得好嗎?”
“很好。”彼時我還沉浸在失戀的痛苦里,說實話,我過得不好。可是,就是不想讓他知道。
他沉默了好久,緩緩開口:“我來北京看你,好嗎?”
“好。”我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隔著話筒,都能感覺他手無足措的樣子,興奮地連說三次“你等我”。
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
一夜之間,北京變成落雪的北平,銀裝素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在跨年前一天,周朗來到北京,出現(xiàn)在我宿舍樓下,抱著玫瑰花。
他的臉上已出現(xiàn)淡淡的青碴,高大成熟,不再是當(dāng)年在我身后可憐巴巴的跟屁蟲。
身邊的女同學(xué)艷羨我的運氣,我笑笑,挽起他,心里說,他遇見我才是他的運氣呢。
“冷嗎?”
他雙手握住我的手,哈著氣,手心傳來陣陣溫暖。
“周朗……”
“怎么了?”
我支吾:“還恨我嗎?”
他愣了愣,隨即展開微笑,聲音溫柔:“別說傻話。”
我們牽著手,迎著雪花走到天安門廣場,等待千禧之年的第一聲鐘響。
人潮擁擠的廣場上,人們滿懷期待地倒數(shù),五、四、三、二、一……
“阿楠,新年快樂!”仿佛有風(fēng),穿耳而過。
我一回頭,便看見一張無限放大的臉。
霎時間,臉頰滾燙。
他吻了我。我的心,一如十年之前,在逢源雙橋一般,小鹿亂撞。
“嘭——”天空中炸響一朵朵絢麗的煙火,璀璨如斯。
“阿楠,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看著燦爛煙火下的他,隔如天塹,又近在咫尺。那一刻,他是照射進我生命里的微光。
他是那顆石子,也是我的軟肋。
至少,我愛他。
我點頭。他欣喜若狂,緊緊地?fù)碜∥遥惺苤麖娏业男奶?/p>
那一年,我戀愛了,和我愛的人。
周朗用自己兼職打工掙的錢,坐火車到北京看我。他已儼然成為一個北京活地圖,帶我轉(zhuǎn)遍北京的大街小巷。大三那年我已搬出學(xué)校,利用實習(xí)的工資租了京郊不足三十平米的房子。
我懶得不想出門,他就逛遍整個菜市場為我買來喜歡的菜,在小小的廚房里做個家庭煮夫,開始著手他的大事業(yè)。
房間里聽到噼里啪啦的油炸聲,猛地從床上蹦起,穿上人字拖,呼哧呼哧地跑到廚房,看到他圍著圍裙有模有樣地炒菜,我笑。
躡手躡腳走過去,從背后環(huán)住他,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讓我覺得很安心。
“今天要做什么菜?”我問。
我歪著頭,對上他溫柔的眼。他刮著我的鼻子,笑道:“報告女王陛下,紅燒魚是也。”
聽罷不禁哂笑,周朗何時這般幽默,可愛得讓我想咬一口。
二話沒說,立馬狠狠地咬了咬他的臉,下一秒就踩著拖鞋吧嗒逃出廚房。我想那時的自己,肯定很好笑。
再回想起當(dāng)時和周朗在一起的日子,或許這就是有生之年所記最幸福的時光。
周朗的溫柔,潤物細(xì)無聲。可到底我年少輕狂,渴望熱烈張揚,在不滿和分歧中爭執(zhí),無福消受這份愛。
05
時間蹉跎,我倆各自忙碌奔波,終于熬過了畢業(yè)。
老家來信息說,我媽身體每況日下。暑假回家,再見到她,竟已瘦削得顴骨突兀。她總說不礙事,要我好好工作,不要為家里操心。
我沒答應(yīng),好說歹說終于把她帶來北京看病。
沒想到帶我媽來北京第一站,就是醫(yī)院。借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的錢,終于湊齊了醫(yī)療費。
那天,她躺在病床上午睡,主治醫(yī)師叫我去辦公室一趟。心里隱隱不安。
“醫(yī)生,我媽得了什么病?”直接點吧,我想。
“胃癌。”從醫(yī)生口中冷靜吐出的二字,卻猶如晴天霹靂。我的腦袋嗡嗡直響,只聽那醫(yī)生又說,“拖了太久,癌細(xì)胞擴散。我希望你作為她的家屬,最好有個心理準(zhǔn)備。”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出辦公室,回到我媽的病房。
窗外的榕樹已經(jīng)盛滿綠葉,大捧的陽光穿過樹的縫隙,射入窗內(nèi),灑在她的身上。
她就那么安詳?shù)靥芍液芎ε拢瑳_上前用手探了探她的口鼻。還有呼吸。
身體某個地方像是撕裂一樣,我只能緊捂住胸口。
我沒告訴我媽,她的病情。日日去病房探望她,像是在做離別的倒計時。這段時間,每夜的夢里,都會夢到爸爸媽媽相聚,那么幸福,又那么恐懼。
周朗來找我,我不敢見他,避之不及。我需要錢,救治我媽。我開始悔恨,那段忘乎所以的日子,我成為一個沒有良心的人。
也許命中注定我和周朗無緣。
二零零三年,我媽病情惡化,需要大筆錢化療。我媽拼死阻止我賣掉老家房子,加之親戚避我如瘟疫,我突然體會到什么叫家徒四壁。
那一年,有個男人闖進我的世界。三十二歲,一家企業(yè)的經(jīng)理,多金,成熟。
向我表白,我答應(yīng)了他。
母親的化療費有了著落,我不得不跟周朗攤牌。
我在電話里提出分手,電話那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我沒料到,三個小時后,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當(dāng)初租的房子門外。
“阿楠,你騙我對嗎?”
我搖頭,一字一句道:“對不起,周朗,分手吧。”
他握住我的肩頭,從他的眼中,我看到驚恐又心虛的自己。“給我一個理由。”
“我不愛你了,可以嗎?”
他的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我看到他笑得比哭還難看的神情:“我們這些年,被你當(dāng)作什么?”
“周朗,你給不起我想要的!”我放聲大喊,“我要很多很多錢,你有嗎?你給的起嗎?我受夠了窩在出租屋里,受夠了一輩子呆在鎮(zhèn)子里,你不明白嗎?!”
“我可以去掙,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可以把你和阿姨接過來!”
“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我打斷他的話,“他能給我想要的未來。”
我看到周朗的眼眶紅了,眸子里寂靜的星光熄滅,嘴唇微張,卻不說半句。他緩緩放開我的手,這時肩頭的痛感逐漸蔓延開來,連接著心臟麻痹全身。
周朗的臉色蒼白如紙,我移開視線,只聽到一絲,絕望而又冷漠的聲音:“趙楠,我怎么會愛上你這么愛慕虛榮的女人。”
明明是艷陽高照,為什么卻感覺渾身冰涼?
我抬起眼,笑笑:“再見。”
終于關(guān)上了門,真好,不再有人阻止。真好,再也不會吵架,不會啰嗦,安安靜靜的。我蹲在墻邊,抱著肩頭,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
電扇在一旁呼啦呼啦的吹,不知吹的是淚,還是汗。
06
母親的病有所好轉(zhuǎn),我便把她接回出租屋。
拿人手軟,我僅存的良心,讓我保持這點理性。
在照顧我媽這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衣冠楚楚背后的真相。相處半年,他開始流連不同的酒吧,每次回來身上都混雜著不同的香水味。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們之間本沒有感情,不過是各取所需,沒什么可計較的。
只是在漫漫黑夜,我會想起周朗。曾經(jīng)那些失眠夜里,始終有一個溫暖懷抱作歸宿。我們之間,默契保持著這條界限。而今,我已不再完整。
是的,我已配不上周朗。
這就是我的宿命。
直到那一個可怖的夜來臨前,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活下去。
我媽隨我到出租屋的第二年秋天,我下班回到家,發(fā)現(xiàn)屋子空無一人。
我頓時心慌,搜遍每個角落,都找不到我媽。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發(fā)了瘋般大叫,我僅存的理智告訴我打電話報警。接通報警電話后,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狀況,警察讓我在家等,一有消息馬上通知我。
我試著撥打那個男人的電話,電話那頭酒吧的哄鬧聲讓我徹底絕望。終究,他永遠(yuǎn)靠不住。
我沒法再掩飾內(nèi)心的軟弱,顫抖地?fù)艽蚰谴煜さ奶柎a,等待的嘟聲猶如命運審判。
“阿楠。”
電話那頭聲音響起,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緒,崩潰大哭,撕心裂肺。
我在北京的街頭狂奔,試圖尋找我媽留下的蛛絲馬跡。天地之大,第一次覺得自己有多渺小可悲。
電話那頭的安慰就像是一劑鎮(zhèn)定劑,平復(fù)我的狂躁和恐懼。
突然撞上一個結(jié)實的胸膛,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讓千瘡百孔的心似乎得以填補。
“阿楠,別哭了,我在。”
當(dāng)警察再次打給我的時候,我和周朗一同趕到派出所,只見派出所凳子上,坐著一個穿著棉衣,身體佝僂的女人。
“媽!”
我大哭,跪在她面前,緊緊抱著她,大叫:“你剛才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你?!”
母親的眼窩深深陷了進去,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打了個激靈般,恍恍惚惚地站起來,叫道:“你爸呢?我剛才看見你爸了!天晚了,我要帶他回家去……”
我聽到這話,淚水嘩啦啦地往外流。我不知道過了這么多年,我媽心里始終沒放下我爸。那條橫亙在她心里的傷痕,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痛。
我牽著她的手,哄她:“我們先回家好不好?爸爸在家等你。”
她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斷重復(fù)著一句,不是那個家,不是那個家。
我心里無限酸楚,知道她想要回家,回她呆了一輩子的家,那個小鎮(zhèn)才是屬于她的歸宿。
“好,我們回家,回鎮(zhèn)上,找爸爸。”
聽到這話,媽媽的神色終于稍許平復(fù)下來,無力地點點頭,縮著身體,任由我牽著。
我撫著她的背,抬頭瞥見周朗在向警察交代情況,又借了一件大衣,走過來,披在我媽的身上。
我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他沒說話,同我一起帶我媽回家。
安撫好我媽入睡,出到房外,我遞給他一杯水:“今天太失態(tài)了,對不起。謝謝你今天趕來幫忙。”
他沉默了很久,定定地看我,那目光,將要把我灼傷。
半晌,他對我說:“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堅定,不容置疑。我低下頭,不敢回應(yīng)。
周朗,若知道真相,恐怕你不再愛我,只覺我骯臟軟弱。
周朗走后第二天,我正式向那個男人提出分手。此刻他正在另一個女人家中尋歡,或許早就等待這一天的攤牌,他聽到后十分爽快。我收拾好所有的物品,搬離他家,回到出租屋,至此二人一刀兩斷。
北京,炙熱又冰冷的城,埋下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在北京打點東西那段時間,我格外思念烏鎮(zhèn)的柔情。
煙雨朦朧的家鄉(xiāng),烏篷船在橋下繞水而過,時間的指針就此停駐了。
我和周朗走過逢源雙橋,踏著青石板,回家的路,那么近。白墻黑瓦間,投下婆娑的樹影,長長的青藤纏繞在古老的圍墻外,夏天的蟬鳴聲聲,灌注了整個小鎮(zhèn)的聒噪和熱情。
如今回頭看,城市萬家燈火,竟無一盞為我點亮。
周朗說的沒錯,我自私,冷漠,虛榮。裹著獨善其身的外衣對世事漠不關(guān)心,起初只求足夠的溫飽,再到欲求不滿。想要越多,失去越多。
那些曾經(jīng)愛過的人啊,就像嗚咽的江河,一去不復(fù)返。
那些隱藏在高樓林宇里的小胡同,一把蒲扇,一搖就是一下午,像極童年時那些坐在鎮(zhèn)上那些老人,打牌、抽煙、拉家常。
那些郊外工廠冒出的氣,就像是家鄉(xiāng)升起的炊煙。無論在外漂泊多遠(yuǎn),總有一個人在等你回家。
07
二零零八年,是不平凡的一年。512大地震,無數(shù)子女失去父母,無數(shù)父母失去孩子,淪為國殤。
三個月后的奧運會,舉國歡慶,極具戲劇性的轉(zhuǎn)變。
而就在這一年十二月二十號,她走了。
也許冥冥之中我媽早有感應(yīng),半年前在病榻上哭著喊著要我?guī)丶摇N肄植贿^她,從北京帶她回鎮(zhèn)上。曾幾時,誤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以為讓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她就會好起來,心靈也不會如此孤單。原來她的命運,早就和鎮(zhèn)上的一切連接在一起,父親在的地方,便是她的根。
她堅守傳統(tǒng)婦女引以為傲的貞潔,誓不再嫁,用她全部的傲氣和堅強為我筑起一個家,雖不完整,卻足夠溫暖。
她把別人家孩子不要的玩具洗干凈了給我玩耍;在冬夜里借著昏暗的燈火,她為我穿針引線縫補冬衣,我卻覺得顏色土氣。還有伴隨我整個童年的裊裊炊煙,是她對我的召喚,告訴我,回家吧。
那些年月里,她賜予我母愛,成為我放肆無度的籌碼。
如今落葉歸根,是我媽最后的夙愿。
她在彌留之際,緊緊拉住我的手,眼角殘留一絲濁淚,氣若游絲地說:“記得,要把我和你爸葬在一起。”
她走的很安詳,已完成這輩子的使命。我突然失聲慟哭。
她對他的愛,如這故鄉(xiāng)的江水連綿不絕,我卻始終不懂愛人。半生坎坷,是我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我媽入殮下葬那天,天空下起了蒙蒙細(xì)雨,仿佛給江南暈染了一層霧靄。
從心房不斷蔓延的痛苦讓我作嘔,我捂住胸口發(fā)不出聲音,只有哭吧,用盡氣力的哭,以釋放所有的思念。
連同父親的記憶,在哭聲中被喚起。印象里,爸爸還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帶我去鎮(zhèn)上的露天舞臺看戲。每當(dāng)人滿為患時,他便把我抱起,架在他的肩頭。借著爸爸的寬厚的肩膀,我得以領(lǐng)略這萬般風(fēng)采。
原來我也曾擁有這樣溫厚的愛,深刻到我用余生去留戀。
我六歲那年,他去世了。二十七歲,她去世了。
從此,我不再有家。
天地?zé)o涯,生死不過一樁易事。
后續(xù)
在烏鎮(zhèn)呆了好幾個月,從前的貧困小鎮(zhèn)早已變?yōu)槿珖慕瞎沛?zhèn)。
一波又一波的游人們向往著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我卻懷念那似水年華,歲月青蔥。
走在逢源雙橋的那天,陽光熹微。冬天已經(jīng)過去,春水初生。柳枝長出了嫩芽,蔓草青青。
就在這靜謐的清晨,回過頭便看到那個溫暖的笑容,他站在我的身后,一如二十年前,只不過,我們都不再年輕。
全文完
(ps:第一次聽黃磊的《年華似水》時,便想寫下一個關(guān)于烏鎮(zhèn)的故事。關(guān)于親情,關(guān)于愛情。在生命的旅途,只要記得,我們都曾醉在水鄉(xiāng)。在此歡迎各位小哥哥小姐姐的意見和建議,敬聽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