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獨孤久野
第一次在銀幕上見到張國榮，是高中時看《英雄本色》。影片中，張國榮飾演警察宋子杰，大哥宋子豪（狄龍飾演）是黑幫老大。當時，我對張國榮飾演的宋子杰印象并不深。畢竟，周潤發飾演的小馬哥太搶戲了，幾乎使所有人物黯然失色。我只感覺宋子杰太年輕，青澀而稚嫩。《英雄本色》拍于1986年。那年，張國榮正好30歲，也不算小了。但跟周潤發和狄龍一比，他的確只是小鮮肉，塑造的人物也不是很出彩。
緊接著，1987年，張國榮跟徐克合作，參演了《倩女幽魂》。《倩女幽魂》無疑是一部經典影片，片中有三個人物，可以說，已經經典到了無法超越的程度：張國榮飾演的寧采臣、王祖賢飾演的聶小倩、午馬飾演的燕赤霞。從《英雄本色》中的宋子杰，到《倩女幽魂》中的寧采臣，張國榮的演技并沒有多大變化，只是演對了人。宋子杰時刻提醒自己是警察，要跟曾是黑幫老大的宋子豪劃清界限。這種警匪勢不兩立的態度，反而讓宋子杰這個人物顯得特別生硬。張國榮身上散發的是書生氣，一旦強硬起來，就不太和諧。他飾演寧采臣這個書生，可謂相得益彰。片中，他把一個書生的憨厚、執著、善良、多情等，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由于他精彩的演技，整個影片亦莊亦諧，風趣幽默，讓觀眾暗捏一把汗，又忍不住捧腹大笑。
《倩女幽魂》大獲全勝，不僅在香港、韓國、日本、東南亞取得票房佳績，還讓古裝鬼片重新成為港片的潮流。之后，又推出了兩部續集。第二部《倩女幽魂Ⅱ：人間道》，幾乎是原班人馬，依然精彩。到第三部《倩女幽魂Ⅲ：道道道》，張國榮沒有參演，換成了梁朝偉，便大打折扣。梁朝偉的演技自然無可挑剔。他飾演的小和尚十方同樣憨厚善良，不失風趣幽默，較之張國榮飾演的寧采臣，卻是黯然失色。有時候，一個角色塑造是否成功，無關演員的演技，而在于演員是否演對了人。張國榮一身書生氣質，散發出淡淡的憂郁。他就適合演寧采臣這類人物。在其后的演藝生涯中，他參演的《胭脂扣》《阿飛正傳》《霸王別姬》等，無不是此類人物的仿照與衍生。
在張國榮的演藝生涯中，其巔峰之作，無疑是《霸王別姬》。該片由陳凱歌導演，拍攝于1993年，理當也是陳凱歌導演生涯的巔峰之作。此時，張國榮的演技，已經相當成熟。關鍵是，他完全進入了角色，與程蝶衣融為一體。《霸王別姬》表達了很多東西，其中之一便是同性戀的問題。程蝶衣是同性戀，愛上了自己的師兄段小樓。段小樓并非同性戀，后來娶了名妓菊仙為妻。而程蝶衣的同性戀思想，可以說是被逼出來的。小時候，師父教他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他總是唱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為此，經常挨打。張國榮本人也有同性戀傾向，90年代之后，他完全將此公開化了。陳凱歌找張國榮出演程蝶衣時，還擔心他演不好。他說，能演好，因為我就是人戲不分，雌雄同在，我就是程蝶衣。
飾演程蝶衣，張國榮入戲到何等程度呢？段小樓要娶菊仙為妻，深深地傷害了程蝶衣。然后，程蝶衣無意中在袁四爺家里看到了童年時許諾送給段小樓的寶劍，搶劍去見段小樓，路上碰到了日本兵。這場戲，坐在黃包車里的程蝶衣只有一個鏡頭。日本兵挑開車簾。程蝶衣坐在車內，臉上胭脂紛亂，嘴邊一抹深似血痕。他的眼神中透出絕望與悲涼。據陳凱歌說，停機后，張國榮久坐不動，淚下潸然。陳凱歌沒有勸慰，示意關燈，讓他留在黑暗中。陳凱歌說，“那一刻我才明白，張國榮必以個人感情對所飾演人物最大的投入，方至表演上這樣的境界。正是他的一個眼神，將《霸王別姬》迷戀與背叛的主題說盡了。”
劇中，程蝶衣的最大悲劇，就是入戲太深。他跟段小樓同臺演出《霸王別姬》，他演虞姬，段小樓演霸王。戲里戲外，他都是虞姬，真正地愛上了霸王。而霸王不過是戲里的霸王，現實中，他需要找個女人結婚成家。程蝶衣傷心欲絕，質問段小樓，不是說好了是一輩子，就是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叫一輩子！段小樓說他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張國榮飾演程蝶衣，其投入程度，也可謂“不瘋魔不成活”。戲里戲外，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張國榮本人的精神世界，比程蝶衣要復雜。程蝶衣是同性戀，癡迷京劇，深愛自己的師兄，為此遭盡磨難。張國榮是雙性戀，所謂雌雄同在，他有多重人格，精神世界必然分裂。這從他飾演的人物，也可窺一斑。繼《霸王別姬》之后，張國榮跟王家衛合作，又留下了一部經典之作——《東邪西毒》。他演的西毒歐陽鋒，雖冷靜沉穩，自稱殺手，其實絲毫不毒，反而多情。但較之《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簡直天壤之別。自《東邪西毒》之后，張國榮的演技走向硬派，飾演了一系列冷酷瀟灑的人物。比如，《新上海灘》里的許文強，《槍王》中的Rick，都是硬派人物。當然，張國榮首先是一個演員，不能以所演人物的性格，判定其本人的性格。他演歐陽鋒、許文強、Rick等，能把男性的陽剛演到極致，這很正常。然而，他演程蝶衣，也能把女性的陰柔演到極致，的確非常人所及。若不是人戲不分，雌雄同在，他恐怕也絕難做到。
張國榮能把極端對立的兩種人，演到極致，除了過人的演技，就是他雌雄同在的稟賦。而此種稟賦，又使他承受著精神上的痛苦。張國榮患有抑郁癥，而且是先天生理性的。在《槍王》中，Rick出于保護他人，開槍射殺了正在持槍行兇的人。之后，他接受心理治療。心理醫生對他進行各種開導，怕他因殺人而背上心理負擔。Rick其實毫無心理負擔，他悄悄告訴女友，殺了人很開心。這種非正常心理，不能說張國榮本人也有，由于患有抑郁癥，他的內心肯定是很痛苦的。在他最后參演的影片《異度空間》里，能窺探到些許精神世界的掙扎與困境。當精神的痛苦，使他無法再忍受，他便選擇了自殺，以此求得解脫。關于張國榮的自殺，有諸多猜疑，至今令人不解。我想，抑郁癥導致的精神痛苦，雌雄同在導致的分裂人格，人戲不分導致的虛幻與空無，應該是他選擇自殺的重大原因。
縱觀張國榮的演藝生涯，他塑造了眾多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比如寧采臣、程蝶衣、歐陽鋒等，都是那么別具一格，與眾不同。不管這些人物多么與眾不同，其實就兩種類型，一類帶有陰柔書生氣，一類則是陽剛冷峻型。這與張國榮的雙性傾向，正好暗合。像《倩女幽魂》《阿飛正傳》《東邪西毒》《新上海灘》《異度空間》等影片，雖然經典，還不足以讓人震撼。真正令人震撼的，無可爭議是《霸王別姬》。這部影片，可視為張國榮的生命之作，不是演出來的，而是活出來的。虞姬自殺，程蝶衣自殺，張國榮也選擇了自殺，戲里戲外，真真假假，結局都是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