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嚷，語聲熱浪，鼎沸的故事跌入其中，竟是靜默而微茫。想來有些難過，因為愛恨之欲終究無可言說；然而又有竊自的歡喜，因為蟄伏的秘密如暗瘡，足以不為人知地生長。

最近在單曲循環陳升的《牡丹亭外》。說是牡丹亭，但起末都沿用了黃梅劇《女駙馬》的調子，而整曲最出彩的幾句詞“黃粱一夢二十年，依舊是不懂愛也不懂情，寫歌的人假正經啊，聽歌的人最無情。”則源于唐傳奇小說《枕中記》。這樣奇怪的編排，卻偏偏有著游離的美感，大夢廿年，人事更迭，春庭華盛，歸人未回。果真是應了這個歌名，充滿牡丹亭里夢初醒的恍惚，亦是牡丹亭外雨紛紛的孤獨?；蛟S在這首歌里牡丹亭只是個哀艷的符號，奠著情緒的主色調，而真正想要敘說的話，卻往往在牡丹亭外。

這般濃妝艷抹的曲，這般悲不自勝的詞。牡丹亭里深囚著杜麗娘無望的美夢，而牡丹亭外游走著千萬萬人真實的愛恨。

似乎一直以來都迷戀于這樣浮華到極致也深切到極致的事物。就像我不喜歡所謂殘缺的美感，比如斷臂維納斯那樣赤裸裸地直接坦露著所有的傷痕，反而少了一分破碎時的疼痛。我喜歡春櫻樹的腐朽，湖心月的寂滅，大團圓的凋零，它們有著不可言說的完美，也走向近乎窒息的銷毀，就這樣靜默地在蓬勃和盛大里驚現殘忍的隱喻。

曾經看過坂東玉三郎的歌舞劇《楊貴妃》。臉搽得粉白，唇涂得艷紅，水袖重疊，金鈿搖曳，他演的是楊貴妃小酌半醺獨步御苑的場景，沒有君王，亦無侍從，顰笑慵懶，舉動妙曼，當真是春色瀲滟，美人華貴?！熬胭饩胭忖O為證，天子昔年親贈。別記風情，聊報他，一時恩遇隆?！背环介_，音韻婉轉，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沉醉于世俗的恩寵，遺忘了悲劇的收梢。而美到極致便是貪戀，貪戀極盛即會破滅。來路重重一場空，三生渺渺緣無蹤。因為有了前面極艷的獨角鋪墊，到“何必重逢，息壤生生；誰當逝水，東流無終?！敝畷r才更令人扼腕心碎。

《紅樓夢》或許也是如此?？吹靡姷氖前子駷樘媒鹱黢R，是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是海棠詩會，是深閨之樂，看不見的是衰草枯揚歌舞場，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是生死難卜，是兩鬢結霜。一切繁盛的景都隱著荒蕪的象，而最后慢慢把暗線抽開，顯出家破人散之面目時，才把絕望推到通透的境地。

也許美的東西之所以美，只是因為我們早就預見了它的終將消失。

那些圓合的美滿是，途徑的過客是，書里的伊人是，熱誠的文字是，花朵是，春天是，青春是。愛也是。那些都是最好的也是最留不住的事物。因為美好，所以在擁有時才會情不自禁地迷戀，而因為留不住，所以在失去時才會淚流滿面地歌頌。
當然，湯顯祖的《牡丹亭》也是。不管是春色還是愛情，終究會宛如晨露。而所謂天下有情人共為眷屬意，不過是中國古典文化習慣性的收梢。所以才有了現在的《牡丹亭外》，這才是更真實的人生。

可見擁有其實是很悲哀的事情。近在遠方，得未曾有。林夕有詞“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贝蟾啪褪沁@樣的道理，如果擁有已意味著失去，那么尚未離懷的美好便成了不忍分享的深愛，不會有人理解你的偏執和勇氣，你卑微的秘密是凜冽高置的深空。

或許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孤獨。是情到深處明知悲劇仍舊獻身的凄涼的歡喜的寂靜的后現代主義孤獨。

一直以來，覺得寂寞是人群簇擁眉飛色舞喧囂背后垂眸的疲憊，是漫漫長夜里輾轉反側卻不知該與何人說的無奈，是群體癥候的遺民。而孤獨更大氣和凌厲，分明是不容他人靠近一寸的驕傲，像原野的王者守著自己最后的冠冕，是源于本心的獨占情節和自制能力，光明正大地宣告著自己的邊界。

按這樣的境遇來分，湯顯祖的《牡丹亭》和陳升的《牡丹亭外》都是極好的事物，但《牡丹亭》是寂寞的，是懷春少女對一切美好風物的追求，比如廢園里掙扎的春色和體制下嚴禁的愛情，而《牡丹亭外》是孤獨的。全篇沒有任何與牡丹亭相關的情緒，而是赤裸裸地唱著“寫歌的人假正經啊，聽歌的人最無情?！币蛔忠痪涠际菬o情的鋒芒，從開篇《女駙馬》聒鬧的唱段中步步逼近，最后揭開大夢一場的殘忍，語氣冷冽的恰到好處。

所以聽《牡丹亭外》的時候不由得會想到雨后生銹的鐵器，鈍鈍的邊緣亮著暗紅的光。路上層層疊疊的香樟，葉子把天空倒映成稠重的地面。河位上漲，潮水湍急地穿過游魚薄而鋒銳的鱗片。人生萬象，也就是這么與我默然擦肩。

其實生命本就是不斷相遇和告別的旅程，而我只是漂流于他城的他人，無所謂孤獨或者留戀?？僧斘乙灰宦愤^薄暮黃昏下的匆匆行人，我依舊會想，這里究竟有多少傷心人。

傷心人遇傷心人，可我已經沒有擁抱可以給你，不過如果你愿意，一壺濁酒當歌便可以換半生風塵舊事。

從《牡丹亭》走到《牡丹亭外》，或許就是這樣了。圓滿的事物可以擁有卻不能恒久，終究只是大夢幾年，而清醒后的自我，在破碎之后終于重塑，終于變成這世界上孤獨的人。

可是盡管如此，卻依舊渴望與一切光明相遇。就像斷了翅的飛蛾依舊愛火，哪怕是無人理解，哪怕是忍受孤獨，哪怕是注定失去，哪怕是終要破碎，還是會奮不顧身地選擇這宿命中唯一的歸途。

就像沒有步入牡丹亭的人，也就談不上牡丹亭外。不先知情，也就談不上無情。
情在文外，意在筆先。看來《牡丹亭》與《牡丹亭外》皆是如此。

陳升還在低低地唱著，“這人間苦什么，怕不能遇見你。這世界有點假，可我莫名愛上他。黃粱一夢二十年，依舊是不懂愛也不懂情。寫歌的人斷了魂啊，聽歌的人最無情。”

這并非是一首很受歡迎的歌，關于它的詞評屈指可數。可是我至今記得知乎上有一條關于《牡丹亭外》的評論是這樣說的，“愛上這首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你的孤獨。”

后來我想，也許這并不是因為曲高和寡。

或許僅僅只是因為，情到深處人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