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遺忘之旅(一)

遺忘之旅

作者:十七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題記:我用盡全力回憶,只為不再想起......

得知那位十九歲的男孩被診斷為阿爾茲海默,已經是這個消息沖上熱搜榜三天之后的事了。

最近兩年,我已經很少上網了。
屏幕上那些吸引眼球的標題,像極了某個年代街頭隨處可見的霓虹門燈,整晚整晚曖昧地閃爍著。門后一無是處。神經上的快感,不可能填補精神上的空虛。

妻子對信息垃圾更不感興趣,她很少跟我談論網絡上的事兒。

兩年來,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聊起網上的消息,一個看似與我們無關的消息。

不是哪條街正在修路封起來了,不是“文明創建”路邊不讓擺攤兒了,不是某小區業主遛狗不栓繩引起沖突了,而是一個十九歲的病人,十九歲的“老年癡呆”患者。

在三天之后告訴我這件事,她應該是有準備的。

她一邊洗碗,一邊問我,“你知道嗎?有個年輕人得了阿爾茲海默,才十九歲。”

水流聲很好地掩飾了她聲音中似有似無的顫抖。

她用余光小心地看著我,碗在她兩手中機械地旋轉著,水流先是落在她右手背上,再從她手背直接落到池子里。

時不時濺起的幾個水珠,摔碎在旋轉著的碗里。仔細看,能發現彩色的光。

我就這樣盯著她的手,看了好久。她發現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我抬頭看著她眼睛,“我配合你,怎么做都行。”

我和她都沒再說什么,從我抑郁開始,我們之間的聊天都會很小心。她小心地選擇內容,組織語言,怕刺激到我,我小心地掩飾著她的小心。

是的,我抑郁。按照醫生所謂正常的標準,我無疑是抑郁的。妻子認為我是病人,至少不是正常人。

她最初總是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我拒絕了。我承認我有些抑郁,但能疏解我抑郁的人,一定要比我更加抑郁。所以,我不去看醫生。我不想把沒本事的醫生搞抑郁了,更不想把有本事的醫生治好。無論哪種情況,對我都是沒好處的。

這次,我同意跟她一起去見醫生,妻子特意安慰我,不是心理醫生。

那是漫長的一天。我花了整整一個上午,陪一群年輕的醫生玩花式繁多的游戲,輔助他們把一堆量表填好。又花了大半個下午,配合各種儀器掃描。直到快下班,我才見到神情嚴肅又有些尷尬的神經內科專家。

結果不算意外。我甚至在心里捕捉到了一絲慶幸。從某種意義上,我真的是病人了。我喜歡這種病,我已經四十歲了,不是那個十九歲的孩子,這沒什么。

如果我當時知道,專家建議妻子帶我去精神衛生科做進一步檢查,我不確定會不會給他一個耳光。應該不會,我不希望證明他是對的。

妻子并未慌亂。當一件事已經發生時,她從不執著于為什么會發生。結果似乎比她預想的還要好。

晚上回家,一切如常。我們好像都忘了白天的檢查。

吃飯時,我夾起一塊雞胸肉,左看看,右看看,正準備再放回去。妻子的筷子攔在了前面。

我只好把那塊肉放進嘴里,咕噥著說道:“我小時吃雞,最愛吃雞胸肉,現在的雞不好,雞胸肉沒什么味道了。”

“你上次不是說你只吃雞腿,從來不吃雞胸脯嗎?怎么又變了?”女兒說道。

我連忙改口,“對,對。應該是只吃雞腿,那時候你爺爺只吃雞脖子,雞腿應該是我的。”

女兒還想爭論,妻子說了一句,“你還說過你最喜歡吃雞肫呢!”說完,在我和女兒的碗里各放了一只雞腿。

其實,我不記得有沒有說過小時候只吃雞腿的事,也不確定是不是只吃雞胸,我甚至想不起來哪怕一點小時候吃雞的細節。

我尷尬地回了一句,“我小時候可能沒怎么吃過雞肉,那些雞都是養著生蛋的。”

飯后,在我收拾廚房的時候,妻子再一次平靜地拿出了她的收藏:十幾本中醫古籍。

她自己就是醫生,在當了二十年西醫之后,她最大的收獲就是確定了中醫有用,從此只信中醫。

我的健忘應該是輕微的,我記得這是她第三次拿出這些書。

第一次是因為我。
兩年前,我從單位內退,在家養病。我是一直相信中醫的,但我不相信大多數醫生,我相信久病成醫。所以,我只信自己。

在我嘗遍了百藥,沒治好慢性腸炎,又添了慢性咽炎后,妻子看不下去了。

她不但拿走了我的書,又在中醫科主任的指導下,購入了一批新書,都是古籍。

作為一個西醫,妻子學中醫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甚至有些偏執,她扔掉了家里幾乎所有的西藥,連常備的抗生素和退燒藥也沒留。她說,中醫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妻子的研究是有收獲的,除了在我發燒、啖痛時會給我針灸和放血以外,她最大的成功,是確認了我所有病癥的來源,是抑郁。
她告訴我,我只有一種病,就是抑郁。

我承認妻子是對的。我的病可能真的是因為抑郁。中醫有個經方,半夏厚樸湯。醫書上寫,該方專治婦人咽喉不適,有異物感。我用過這個方,自己開的,效果已經記不清了。

第二次還是因為我。
在確認我是抑郁后,妻子本來已經收起了她的醫書,她覺得心病還得心藥醫。

可沒過多久,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吸煙的我在體檢時發現了肺結節。
妻子又拿出了書,我的早餐多了一些藥粥。

過了一段時間,在確認微小結節在中醫領域并不算是病后,那些古籍又進了箱子。

第三次,就是這次。
其實,確診阿爾茲海默后,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我下樓買早餐從沒忘記帶鑰匙,每次接孩子放學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妻子也沒在我胸前掛上牌子。我每天跟我媽視頻,我都知道那是我媽。
妻子還是給家里換上智能鎖,照一下我這張陌生的臉,就能進門。

如果不是初中同學的那次聚會,我甚至懷疑是誤診。

剛離開體制的那段時間,我喜歡上了手機。跟大多數離不開手機的人不同,我不刷視頻,不看小說,不追劇,我每天都滿懷欣喜地接聽電話。
沒錯,就是電話。

我喜歡和保險推銷員聊天,她們不但聲音好聽,還很客氣。
她們剛開始也喜歡我,我承諾了要買健康險。但在我提供了體檢報告后,就很少有保險推銷員找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拉黑了。

我喜歡和理財顧問聊天,我把他們想象成巴菲特。

我喜歡和賣保健產品的聊天,糾正他們不正確的中醫養生觀,最后,他們都稱我為老師。

被賣保險的拒絕后,我的手機就二十四小時靜音了。
我不再沉迷于接聽電話,推送天氣預報短信時的震動都會讓我很煩躁。

最討厭的是各種群,就算是“免打擾”模式,那些紅點也會格外刺眼。我一度想換一部老年機,因為我還不想過于直接地退群。

我發現初中同學群里有關聚會的消息時,聚會已經結束幾天了。

我常常很多天不會關注群聊,在我印象里,這個群好像過年都不會有什么動靜。

吸引我的是兩張照片。一張是畢業照,一張是聚會合影。兩張照片加在一起,我只能勉強分辨出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畢業照上的我。

我把群聊里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提到我的地方很多,他們講過的事,我有印象的卻幾乎沒有。

那張畢業照應該是真的,我認識的另一個人也在那上面,他是我穿開襠褲一起玩到大的發小兒文才。后來讀高中,我們也在一起。高中畢業后,再沒見過,但偶有聯系。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所有陳年的照片,還真的找到了一模一樣的一張。

聚會合影上,我找到文才。看群聊消息,他應該已經回家了。

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找他聊聊。接到我電話后,文才有些驚訝。

“你忙完了?聽趙老師說,你前段時間在執行任務,聚會也沒參加,我們都不敢打擾你,他們說,發消息你也收不到。”

“算是忙完了,告一段落吧,給我講講聚會的事兒,有意思不?”

“你想聽誰的消息吧?是不是那個誰呀?”文才笑了笑,不懷好意地說。

“我哪有那想法呀,你看現在照片上那幾個,根本都分辨不出有沒有腰。”

“那幾個女生可是都想你呢。可惜了,她們在老家結婚早,孩子都上大學了。”

跟他瞎貧了一會兒,倒沒覺得有什么陌生。我沒再繞圈子,問道,“畢業照上的人回去了多少啊?”

“你不都看到了嗎,都在合影上了,21個。”

“我有點對不上了,咱們原來畢業照上的人,我也對不上號,你在那兩張照片上幫我標一下人名唄?”

很快,兩張帶著名字照片發到了我的手機上。

我開始一個個的對照。開始有些熟悉,接著有些陌生,到最后已經分不清是什么感覺了,只是想不起來關于他們和我之間的任何細節。

那次聚會以后,我花了好長時間來整理我的初中生活。

在想起了兩三件令我印象極為深刻的往事后,我確定了,1996年到1999年,我應該就在那所學校讀初中。可讓我不解的是,在我記憶中的初中生活里,找不到任何照片上的身影,連我最熟悉的文才也沒有。

我一度覺得,我的中學或許并沒有和照片上的人在一起,或者說,我是穿越而來的。我的初中應該在一個高度相似的平行時空。

如今的我和畢業照里“我”可能并不是同一個人。

確診阿爾茲海默后,我又想起了聚會這事兒。如今看來,我應該是真的忘記了什么。

剛開始確診阿爾茲海默時,我有些不負責任的興奮,世界好像一下子就生動了起來。

得病之初,我曾期待自己會忘掉一些事,至少忘掉昨天的事,我討厭日復一日的重復。

我按照妻子交待的,開始記流水賬。

某個周末測試時,我在妻子的監督下開始回憶:周一到周五買早點插隊的都是誰;我給女兒做了五次晚飯,周一、周三和周五吃餛飩,周二和周四吃面條;三樓步梯拐角的狗屎一直沒人清理。

妻子放下平板,高興地告訴我結果完全正確。她和女兒都不記得前兩天吃的是什么。

我裝做像被老師表揚的學生。

結果很諷刺,一個阿爾茲海默患者,用力地想忘掉什么,卻比任何人都記得清楚。

我一度開始嘲笑專家,如果我真的是阿爾茲海默,那些老年癡呆的人,豈不是被忽視的天才!

一次偶然,把我從想象中扔回了現實。

本來是很平常的一個早晨,送完孩子后,我準備寫日記。

現在想想,那天確實有點兒不一樣。

買早餐的時候,我看見一位奇怪的客人正在用餐。

我從來沒在店里見過他,他把碗里的蛋湯一點點倒在很大的盤子里,然后用嘴一圈圈地吸溜。

我第一次見這樣喝湯的,直到打開平板開始記錄日常,我都沒搞清楚他為什么那樣喝。

在我準備動手記下那天略微有些不同的流水賬時,筆記本里竟然有一篇有陌生的日記,日期顯示為前一天。

內容很有年代感。大約在五六歲時,“我”是個很淘氣的小孩兒,吃飯前喜歡在炕上繞著桌子一圈兒一圈兒地追著貓跑。

有一次,“我”不小時摔倒,坐碎了喂貓的碗,屁股被碎片扎出了血。

我好像有些相關的印象,小時候,北方農村的飯桌確實擺在炕上,家里養的貓就喜歡趴在桌子底下,吃飯的時候,會出來“喵喵”地叫著要東西吃。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尾骨部位,頭腦里找不到一點關于這件事的記憶。我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我寫的。

這個平板除了我,只有妻子會用。

她打小兒生活在南方,沒有過這樣的生活經歷。但我不記得有沒有對她講過類似的往事。

我問了妻子,不是她寫的。

我決定不再使用平板。文具店里眼花繚亂的筆記本,早就不是我記憶中模樣。我選了一本牛皮紙封面,略帶年代感的本子,帶頁碼的,無法插頁。

翻開空白的筆記本,我在左右兩邊的頁眉上寫了同樣的日期。左邊記錄當天的流水帳,右邊寫一件印象深刻的往事。

一段時間后,當我從頭翻閱筆記本時,那種怪異的感覺是無法形容的。

相同日期的兩面,左邊是我,一個俗人的日常,不用看都能背出來。右邊也是“我”,卻完全像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讀右半邊的筆記,就像是讀同鄉的回憶錄,那些事離我很近,卻又無限遙遠。

本子越來越厚,回憶越來越少,我在不斷地回憶中漸漸失去了童年、少年......

筆記本上多記一頁,我的過去就會多一張白紙。

我開始習慣了這種感覺。一邊是煙火,一邊是詩意。

我嘗試不再執著于記住和忘卻,我嘗試每天都和前一天那個陌生的我交流。

我開始感謝阿爾茲海默,它不是一種病,它讓我達到了我追求許久的境界。我沉湎于這種境界,每天不亦樂乎地讀寫。

妻子滿意我的狀態,我的失憶并沒有對生活造成事實的影響。

她也滿意她自己的狀態,我的奇特癥狀終于引起了業內專家的注意,妻子已經不需要到處求人去交流我的病情了,專家要見我的預約已經排到半年之后,甚至還有一些國外的專家。

我每周只見兩人,每次不超過三十分鐘,從不例外。如果不是妻子堅持,我一個都不想見。

寫滿了兩個本子,我漸漸忘了自己的腦袋。專家們不再關注我寫了什么,忘了什么,他們只研究我的腦袋。

妻子從醫書中摘抄的筆記比我的還厚,她已經作為專家出席了多次國內重要的“阿爾茲海默癥研究會”。

她二十年的從醫生涯中,有十九年都不是這個專業,可前面十九年的名氣加起來,都沒有現在響亮。

一次以我的癥狀為主題的研討會上,在反復確認我的大腦和其他器官在機能上并沒有下降后,專家們認為我的病因可能存在于精神層面。

在妻子的參與下,他們為我提供了一個新的治療方案,“沉浸式回憶”。

妻子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忘記的事大多發生在老家,回去試試總不會有壞處。”

不是知道是不是錯覺,在這無所不能的女強人有些閃躲的目光后,我好像看到了“死馬當活馬醫”的無奈。

我答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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