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家鄉流浪,父母為我守望故鄉

文/李砍柴

我的老家位于鄂西南的土家山寨,可謂邊陲蠻荒之地,山高林密,許多樹木都是四季常青。待到春日遲遲,幾場春雨再給滿山的蒼翠繡上青草碧綠的底色,間以散落在叢山之中的桃花、梨花,便是一幅絕妙的山居圖了。

然而窮山惡水,自然交通不便。我的故鄉就位于深山更深處的峽谷之中,河谷兩岸陡峭的山石刀鋒般林立,先民們硬是在懸崖上鑿出幾條羊腸小道,直通云天,要想出山就得翻過這些山峰上的“蜀道”,再下山去往其他鎮子和村落。山民們或散落在山腰,或沿河而居,山腰上的人能與河谷的人互相喊話,但要真正見面,卻需要步行一兩個小時。

唯一一張珍貴的全家福,如今爺爺奶奶都已經過世了

山大人稀,我在村里簡陋的小學讀完四年級之后,就再也沒人愿意到我們村來教書,我們村這一批上世紀八十年代生的孩子大多數因為家庭條件差、讀書太辛苦選擇放棄讀書,外出打工或者直接務農。我父母堅持認為只有通過讀書才能走出山里,就這樣,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我就獨自踏上負笈求學的征程。

山路蜿蜒向上,我走過無邊無沿的原野,再翻過一道比一道陡峭的山梁。太陽在頭頂升起,霧氣慢慢消散,我卻始終看到那座要翻過去的高山,永遠在遙不可及的高處。

就是從那個時候,我的內心開始能容納孤獨與絕望。在這條我走了八年(從小學五年級到高三)的山路上,我曾經先后與蛇、野雞邂逅,見得最多的是呼啦一下竄進草叢的壁虎,還常常能聽到密林里野羊的叫聲,甚至有一次在日暮時分和一只趴在樹上一動不動、之前我從沒見過的動物對峙了好久,最終還是我沒沉住氣,悻悻離去,回家聽父母說,應該是“白麋子”,后來我知道它的學名叫果子貍,現在山里已經很少見了。

也是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明白,即使向上的每一步走得都很艱難,即使前方在遠處遙不可及,也需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沒有退路,也沒有捷徑。只有找到屬于自己的節奏,忽略那座山的存在,我才有可能戰勝它,才能在不知不覺間發現,云氣已經在自己腳下繚繞,河谷已經如同一條起伏的絲帶,在群山萬壑之間若隱若現。

由于群山阻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前的深山里,村子里的人依舊過著自給自足、靠天吃飯的生活,所謂小國寡民,山里的日子雖然清苦,倒也自由自在,《桃花源記》中的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然而隨著改革春風吹入山門,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放棄農耕,到城里打工掙錢。20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的村子,幾乎只剩下黃發垂髫。

之前曾經為分地爭得面紅耳赤,如今再好的土地也拋了荒。

曾經有一段時間,住在村口的我們隔十天半個月都不見一個人進村出村,偶爾有個背著背簍慢慢蹣跚在河谷小道上的身影,定是村里出去買鹽的老人,出山、進山,往往要花他們整整一天的時間。到了晚上,整個村落陷入死寂,連偶爾半山腰傳來的一聲狗叫都顯得唐突。

父親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他始終相信,土地才應該是農民的命根子。讓他不能理解的是,那么好的地,說不要就不要了?不種地的農民那還叫農民?他是村子里為數不多沒有出去打工的年輕人。那段時間,我上學要花錢,家里的日子過得尤其艱難,父母親種了十多畝地,沒日沒夜地忙碌,然而把辛辛苦苦的收成背到山外去賣,也很難夠我上學的學費。那幾年,是我家最艱難的時期。

村莊的歷史是在2003年發生轉折的。公路終于通到了山里,深山的旅游資源被開發,離開的人又回到家,開始修葺年久失修的房子,村莊也慢慢活了過來。我上了大學,參加工作,父親終于有了用武之地,種菜、種果樹,整個莊園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

曾經有人想出高價買下我們的房子和地,父親說,你出價再高我也不可能賣啊,這是個家,我兒女回來要住的地方!

在時代的裹挾下,多少被毀掉的村莊成為游子們心頭永遠的傷痕。父親一輩子守護家園,我得以能如幼時一樣,把每次回家當做盛大的節日。夜里河風微微,輕拂原野里的每一個生物,河水一如史前般靜靜流淌,恍如天籟,我依舊能夜夜枕著河聲入睡,渾然忘卻世間一切俗事。

父親一輩子沒挪窩,為我們守著故鄉。多年來,我離開家鄉,在外東奔西走,一座座城市如同海上的一只只船,漂泊起伏不定。我穿行其中,漸行漸遠,直到找不到當年登船的那個碼頭。越是在迷茫的時候,我就越發地想起父親,想起他簡簡單單的一生。他一生只愛過一個人——我的母親,一生只忠實于一件事物——腳下的土地,一輩子只做好一件事——種地。他也只有一個信仰,那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土地有多誠實,他就有多誠實。

我想象著我的父親正背著雙手,巡視著自己的家園,看見父親正揮起鋤頭,汗水在陽光下發光。我想象得到,我的父親是多么健康、充盈而坦蕩。

和在城市四處漂泊、感受著五音五色的我相比,我不得不承認他比我要高貴。

這是一個農民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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