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寫寫你們，寫寫這些年的時光。從小草發芽到水面結冰，從萬物復蘇到葉落歸根，整整十八年，你們穿過我生命中層層黑色屏障，一直陪在我身邊，給我生的勇氣。

曾經我不想再回憶有關你們的一切，每一次的沉溺，就像一次酷刑，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認真回想起來的時候，眼淚會止不住流下來，就像現在。最近幾年我一直過的不好，去年冬天的一段時間，噩夢不斷。你們離開后，冬天成為最難熬的季節。

這一次我想好好跟你們作個告別，不是葬禮上的失聲痛哭，不是大巴車上的欲哭無淚，不是回憶涌現時的心酸痛楚，只是平靜地，安靜地跟你們說聲再見，走好。

因為你們，我夢到過最美的夢，有最安心的依靠，即使艱苦也覺得快樂。那么多人，關于暴力，惡意中傷，我都可以不在乎，不知道痛苦是什么，卻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在那些日子里，因為別人的有意無意，有過無數個絕望的時刻，曾經愛恨交織，卻也不過是過眼云煙，只有你們真實而可信。

粗暴的牙齒會脫落，趨于平和。當初那個大聲呵斥妻子，孩子的人會老去；當初那個溺愛兒子，軟弱的人會悔悟；當初那個毆打婆婆，飛揚跋扈的人會痛哭；當初那個癡迷權財，不認爹娘的人會狼狽；誰又過得比誰好，許許多多的事，一件件，一樁樁，染上悲劇的色彩，掩埋進塵土，成為過往。有關你們，我不想忘，即使折磨。

每次我回家，你們小院里的那棵沙棗樹都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少了許多生氣。你們的菜園長了許多雜草，沒有了被你精心修剪過的看起來光禿禿的西紅柿架，沒有了綠油油一片的青椒，不見了我喜歡的雞冠花。有時我出門，以前遠遠望到的那兩個人現已長眠地下，還是不由自主的朝左邊看一眼，只看到風中那棵愈發頹敗的沙棗樹，失神片刻再做該做的事，好多年的習慣改不掉了吧。

我笑我懦弱，看到你被親弟弟打暈躺在墻角下，地上血跡已干枯發黑，聽到你被兒媳毆打，辱罵聲，哭喊聲，汽車的發動聲，連成一片，你消瘦黝黑的臉上結痂的血塊，你粗糙不再溫暖的手掌，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跟你說了那些混賬話，那對一個即將離開的人有多殘忍，你一定失望極了。那些日子我極少去陪你，為了避免所謂的流言，為了避免吵架。我為什么不能讓你走得安心些，原來我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我自私又懦弱，最后一刻放棄了該堅守的陣地，幫著那些人傷害你，恩將仇報。只有你我知道那段日子有多黑暗，我的內心從來沒有好受過，被審判，被譴責，入魔。原來一切是這樣一步步淪落的，都是應該的。我欠你們的，不是一句對不起，是水，是菜，是情義。

他們都不再提起，遺忘，像往常一樣熟練。那些暮色四合的時光，那些小孩子般的玩笑，那些點點滴滴的疼愛，是專屬一個人的，她在最糟糕的時候得到了最好的呵護，在最混蛋的時候葬送掉最真的信賴。

我總會夢到你們，白天，夜晚。每次你來家里，我都希望你留下來吃頓飯，你說喜歡我做的菜，我知道那是你口味淡，平常烹調用的調料大多是鹽、醋，偶爾食用油熗鍋。而我跟在你身邊那么多年，早已習慣你做的飯。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都吃不慣家里的臊子面及過年的油馓子。酸菜，土豆，面粉，再加點水，奇特的組合，卻美味無比，再相見，來一碗蕎榛面條可好？我只是遺憾。

我始終忘不了那次眼鏡的事，我不小心打破了你心愛的眼鏡，換做別人，你該暴跳如雷了，于我你連句責備的話都沒有，這是偏愛吧，唯一讓我有恃無恐的偏愛。還有一次，我要剪去長頭發，因為那個人在剪發的過程中將我的頭發剪的很短，還沒剪到一半，我就哭了，媽媽去叫你，你來后跟那個人爭吵起來，具體情形我已記不清，當時的我正在為留了五年的頭發而掉淚，但是那種感覺一直在我心里，第一次被人那樣護著，你是我心中的英雄，一直是。

那時你還有很多力氣，劈柴，割草，喂羊，下棋，打牌，一直這樣下去是不是也挺好？后來煙不離手的你戒了煙，我再也沒有見你穿那件米黃色的短襯衫，你整天整夜的咳嗽，身體日漸虛弱，氣色也越來越差，像個孩子一樣發脾氣，把勺子扔在地上，喜歡吃各種零食，你再也沒有力氣走出那扇門，出去曬太陽需要有人攙扶。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你要水，我沒有給，因為之前你已經喝了很多很多的水，我的英雄怎么就虛弱成這樣了呢。

最后幾年，你過的很辛苦，病痛，指責，威脅，辱罵。我親眼看著身強力壯的你最后被折磨成皮包骨頭的樣子，那個騎著自行車去三公里外的地方買東西的人消失在時間里，那個教我數星星的人已經不認識我，那個給過我無數次保護的男人離開了這個世界，算是解脫吧。我多想和你分享我遇到的人，事，這些年的經歷。多想讓你知道我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你好好活著，多想帶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你都不知道了。

我喜歡在你懷里撒嬌，喜歡你叫我“容嬤嬤”，喜歡跟你說很多很多話，喜歡握著你的手入睡，喜歡你做的飯，喜歡你毛巾上舒膚佳的味道，喜歡認真的幫你編辮子，喜歡拔去磨得你眼睛疼的眼睫毛，喜歡你蒸的咸雞蛋，喜歡你夸我能干，喜歡用你們的老式機玩貪吃蛇，喜歡幫你們清理手機上的垃圾信息，喜歡把你們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喜歡有你們的日子。

我失去了你們，于大千世界，于自然規律，于蕓蕓眾生，是恩賜，是救贖，是遺憾。再也不會有的感動，再也不會有的依賴，再也不會有的絕望，再也不會有的你們，如果可以，我只要你們。

回憶這些，像是剛剛從一場夢中醒來，看著你們受苦，看著你們掙扎，又或一刻屈服，我沒有辦法置身事外，做個旁觀者。無意義的難受，痛苦，能代表什么呢，誰都脫不了干系，最后塵歸塵，土歸土。這些年你們快樂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