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丟 首發于微信公眾號“讀書有疑”(doubtsinreading),轉載請注明作者及出處,標注原文鏈接。
1973年,當麗莎·明奈利(Liza Minnelli)憑影片《歌廳》(Cabaret)一片的舞女角色Sally Bowles獲得奧斯卡影后的時候,她回憶起為這個角色做準備時的情況:“我去問我父親(電影導演文森特·明奈利),你能告訴我三十年代的性感是怎樣的?我應該效仿瑪琳·黛德麗還是誰?他說不,我只需要盡我所能地模仿露易絲·布魯克斯(Louise Brooks)就可以。”
這個世界的荒謬之處在于,麗莎·明奈利因為模仿露露而一舉成名,但是真正的露露卻隱居在紐約州的羅徹斯特,早已被世人所遺忘。
所以今天我們不是要講一個模式化的故事,講述一個女孩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著名影星的故事。恰恰相反,這樣的故事已經令我感到厭倦了,它們固然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就像錢德勒說的:“在好萊塢生活一輩子,你看不到一丁點兒電影里看得到的。”在光鮮亮麗的成功神話的背后,隱藏著更多普遍存在的真相:并不是你有天賦、夠努力就可能成功的,這是一個失敗者比成功者多得多的世界。只不過失敗者都被人所遺忘,沒有了話語權。
于是我想任性地講述一個失敗者的故事,她大概是這個世上最美麗也最有思想的失敗者,一個女版的“艾德·伍德”,一個因其失敗而被人所銘記的人——露易絲·布魯克斯,永遠的露露。
露露是活躍在默片時代的影星,如果不是和德國大導演巴布斯特(Georg Wilhelm Pabst)合作了兩部“淫穢”電影——《潘朵拉的盒子》(Lulu or Die Buchse der Pandora,1929)和《墮落女孩日記》(Das Tage buch einer Verlorenen , 1929),當時就非一線明星的她估計早就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了。但是在《潘多拉的盒子》中露易絲扮演的“露露”使她成為了永恒的性感偶像,她那頂如黑色鋼盔一般的BOB頭(波波頭),引發了當時渴望實現自我解放的新時代女性爭相效仿。”露露“這個名字,也永遠地成為了她的代號。
現在看來波波頭只是千百種不同發型中的一種,在當年卻被認為是有傷風化的女人才剪的發型。這種從圣女貞德的發型演變而來的雌雄莫辨的發型,就和穿著男人服飾的貞德一樣,是對性別政治最大的挑戰。保守人士們如臨大敵,學校和工廠開除了剪波波頭的女人,丈夫們甚至要求和剪了波波頭的妻子離婚。但是這無法阻止女性們爭取投票權等權利的步伐,此時的派拉蒙公司也準備順應時代的需求,推出一個無法無天的摩登壞女孩形象,他們選中了露露。
露露是這個時代典型的野姑娘,天性率真,她積極參與社會活動,參與政治,參與選舉投票,倡導性解放,她成為當時婦女發揮公共作用的象征。她還經常說出一些驚嚇紳士小姐們的話:“愛是一種宣傳的噱頭,而做愛是在等待拍片的時候消磨時光的一種任性方式。”
她的任性不僅表現在與各種人傳出緋聞,如查理·卓別林和格麗泰·嘉寶都曾是她的“入幕之賓”;更重要的是這種放浪形骸的生活態度不是她給自己貼的標簽,和“玉女”等被包裝出來的形象不同的是,露露所做的一切都出自她的本意。
她并沒有要成為一代巨星這樣的遠大目標,所以她既不會為了角色討好電影公司的高層,也不屑于付出天賦之外的“努力”,她只和喜歡的人上床。人們常常說她喜怒無常,可是她和那些耍大牌的明星不同的是,她不會因為利益有選擇性地敷衍誰或是漠視誰,在物欲橫流的鍍金年代,她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扮演她想去扮演的角色,拒絕做電影公司手中的傀儡。
她在片場閱讀歌德和叔本華作品的舉動觸怒了派拉蒙的高層,他們不需要一個有思想會反抗的女星,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被虛偽而嚴苛的好萊塢法則所馴服的空心人。這樣他們才可以隨心所欲地為她刷上任何他們想要的顏色。
他們在之前和之后都獲得了所向披靡的成功,但是在露易絲·布魯克斯這里,他們失敗了。她離開了好萊塢,遠赴柏林,開創了屬于她的傳奇,盡管這兩部影片的價值,要到半個世紀之后才為人所重視。
隔著快一百年的光陰回頭望,在都是雪花噪點的黑白銀幕上,露露漫不經心地撥撩著她烏黑閃亮的秀發,抬起白瓷一般的臉,抿起嘴唇笑吟吟地搖曳著身子,如一只慵懶的貓似的向我們走來的時候,無論是《歌廳》中的麗莎·明奈利還是《低俗小說》中的烏瑪·瑟曼那令人神魂顛倒的黑色短發都顯得像是一出拙劣而刻意的模仿。她們固然可以模仿她的發型,模仿她的姿態,甚至是模仿她那幽怨的讓人心生憐惜的眼神,但是永遠無法模仿她的靈魂。
法國實驗電影的領袖人物亨利·郎路瓦(Henri Langlois)早就斷言:“沒有嘉寶,沒有黛德麗,只有露易絲·布魯克斯!”她無聲的性感為從今往后銀幕上表現的性感下了定義,懶得挑逗任何人但又挑逗了每一個人的姿態讓所有的觀眾感到心神動搖,她激發的不是愛,也不是恨,而是欲望,毀滅才是她真正的激情。現代的電影演員已無法演繹她那種暗啞然而洶涌的欲望。
她就是現實中的露露,她在片中扮演的是她的一生。她九歲的時候不幸被鄰居怪蜀黍性虐待,這件事嚴重影響了布魯克斯的生活,導致她后來說,她無法對人產生真愛,也無法從正常的性愛中獲得快感——她有了受虐的傾向。“對我來說,一個溫柔簡單的好男人是滿足不了我的,必須要身心都很強大的人才行。‘那個人’做的事影響了我對性愛這件事的態度。”多年以后布魯克斯終于將這一心理創傷告訴了她母親,結果她的母親認為,這一定是露易絲的錯,是她“誘惑了他”。
毛尖說:“在《潘朵拉的盒子》中,她如同收割麥子般地收割男人和女人,隨心所欲地處置他們的身體和情感,包括一個性壓抑的醫生,他天真的兒子和一個同性戀女伯爵,直至最后在色情殺人狂杰克身上看到自己的宿命:是的,她知道他是殺人狂,知道他在偷窺她,但是她發現只有杰克的偷窺才讓她感到身體的歡樂。”
所以影片結尾,銀幕上的臺詞是:“在圣誕節前夕,在她從小便開始幻想的收到圣誕禮物的時刻,她希望能死在色情狂的手下。”
帕布斯特為電影中的露露寫下了這樣的結局,那是一個劃時代的鏡頭,她的尸體躺在前面,她的幻影繼續在銀幕上唱著歌,然后攝像機對著散發出死亡氣息的臉一個大大的特寫,一束光打在她雪白的臉上。露露就這樣帶著她那一如既往清白而放蕩的身姿和笑容,走向地獄,仿若歸家。
現實中的露露比其他任何女演員都更懂得表達愛與死之間的關聯,用最抒情的語言來說,這短暫的一系列鏡頭是她生活和事業的隱喻。在和帕布斯特的合作接近尾聲的時候,他對她說:“你的生活跟露露一樣,”他告誡道,“你將得到同樣的結局。”
但是露露并未對自己過去在好萊塢和紐約聲名狼藉的生活后悔,她最欣賞羅蘭·杰卡德的一句話:“勞駕您指點地獄之路?”如果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愿意承擔所有后果。她回到好萊塢,陷入了被封殺的窘境,她拒絕派拉蒙不給報酬就讓她給之前的默片配音的要求,于是他們造謠說她的聲音非常難聽。她在幾部B級片里出演了幾個小角色,無一例外地都是臉譜化的蕩女或娼婦,甚至有的只有寥寥幾個鏡頭。
盡管如此,她早年主演的 Beggars of Life的導演威廉·A·韋爾曼(William Wellman)仍然堅持在他的新片《國民公敵》(The Public Enemy) 用她做女主角,搭檔是詹姆斯·賈克納( James Cagney)。然而露露拒絕了這個角色,為了和她當時在紐約的情人、老牌橄欖球勁旅波士頓紅皮隊(現華盛頓紅皮隊)的老板喬治·普萊斯頓·馬歇爾(George Preston Marshall)在一起。 她的角色被珍·哈露(Jean Harlow)頂上,珍·哈露從本片開始了自己的巨星生涯。
露露后來說,她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女演員,因為她從未因為演戲而放棄自己生命中別的東西,例如自由,例如愛情。
露露在1932年宣布破產,開始在夜店跳舞謀生。她曾短暫回到堪薩斯州的威奇托,生她養她的地方。“但這是另一種地獄,”她說。“威奇托的居民要么憎恨我曾經的成功要么鄙視我現在的失敗。我必須承認一個終身詛咒:作為一個社會動物我的一生是失敗的。”在故鄉經營舞蹈室失敗之后,她返回紐約,做過短期的廣播演員和八卦專欄作家,后來她不得不在薩克斯第五大道百貨商店當售貨員,偶爾也充當富有男子的情婦勉強過活。
盡管并不體面,但是她沒有否認過這一切,甚至她還在自傳里寫下了這樣的話:“對一個不成功的已經36歲的女演員來說,我發現唯一可以選擇的高薪職業是應召女郎……”其實如果她稍微“聰明”一點,她都不會過上這樣的生活,但是可惜,她永遠學不會這樣的“聰明”。
布魯克斯在1926年的夏天,嫁給了導演埃迪·薩瑟蘭,但是1927年一次“最致命的邂逅”使她認識了喬治·普萊斯頓·馬歇爾,她深陷其中,任性地在1928年和能給她不少幫助的埃迪離婚。馬歇爾曾經一再向她求婚,幾度分分合合,兩人最終還是沒有在一起,馬歇爾后來和女演員科琳·格里菲斯結婚。
受到刺激的露露在1933年嫁給了芝加哥的百萬富翁迪爾林·戴維斯,但在1934年3月露露留下一張紙條,結束了這場只有五個月的婚姻。她向他道歉說:“我利用了一位優雅而富有的崇拜者來治愈自己的情傷,僅此而已。這是不道德的,而我認識到了這個錯誤。還好我有勇氣主動結束這一切。”
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婚姻和愛情關系中獲得什么實際的好處,晚年她遺憾的只是沒有為她愛過的人生下一個孩子。她有不少仰慕者,其中包括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創始人威廉·s·佩利。佩利后來專門為她成立了一個基金每月固定為她提供一筆生活費用,使她的晚年不至于困頓無依。
露露出生于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律師,母親是有才華的鋼琴家,經常為孩子們演奏德彪西的音樂,從小培養他們對音樂和書籍的熱愛。露露受過專業的芭蕾舞訓練,早先是劇團里的舞蹈演員。成年后一直堅持小說和劇本的創作,她晚年的自傳《露露在好萊塢》(Lulu in Hollywood)中處處閃耀著深厚的文學素養和深刻的哲學思想,她的文字有力度,而且足夠坦誠。她完全擔得起作家這個稱號。
應該說人們對這樣的女孩子總是有些特別的期望,認為她們理應得到幸福美滿的生活,在人生道路上獲得成功,最不濟也應當成為賢妻良母,安穩體面地過完這一生。然而露露卻辜負了這種期待,而且幾乎是心甘情愿地辜負了,在可以有別的更好的選擇的情況下。
“露露式的享樂主義”是一個因她而創造的詞匯,人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她的生活方式。她不是自甘墮落的風塵女子,在自暴自棄的同時還要把責任都推到社會和他人身上;她也并非玩弄人心的蛇蝎美人,成為了欲望的奴隸而走向毀滅之路;她更不是誤入塵世的貞潔圣女,徒勞無功地在這污穢的世間擺出虔誠的祈禱狀。她就是她,獨一無二,無可取代。這世間只有一個露露,只有一個露易絲·布魯克斯。
人們總是給成功者以掌聲,給失敗者以同情。還有一句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是露露不需要同情,她坦蕩地過了一生,不以金錢和成就來衡量自己人生價值的一生。她不夸耀,也不悔恨,“我騎馬,唱歌,跳舞,作為妻子,情人,蕩婦朋友等,甚至于烹飪都一敗涂地!可是我從不用‘未曾嘗試’的借口逃避或譴責。我都全心全意試過了。”對這樣的人生來說,無所謂結局,也無所謂開始。除了無限的生活熱情,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了,甚至失敗,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賽繆爾·貝克特說過:“再試,再失敗,更好地失敗。”以前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可是講完露露的一生,我終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