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氏老兵:
你好。
這是我近期收到的一張志愿表。
姓名:陳小楓??? ????????性別:男??? ???????????????出生年月:1990年6月
年齡:26??????????????? 性格:內(nèi)向???????????????? 愛好:長跑、繪畫、健身
職業(yè):健身教練?????? ???家庭情況:單親???????????? 是否出于自愿:是
捐獻原因:與其苦苦等待死亡的降臨,不如坦然接受。(捐獻者的原話)
????????????????????????????????????????????????????簽名:陳小楓(家屬代簽)
陳小楓是因為拯救過馬路的小孩而不幸被一輛貨車撞成重傷,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應(yīng)該向離世的他說聲謝謝,若不是他大發(fā)善心萌發(fā)捐獻器官的念頭,說不定,我這一輩子都活在黑暗中。
除了志愿表,還有一些上學時的照片,它們放在屋子最邊上的角落。
第一張是集體留念的合影,下面標著一排小字:
紅葉中學初二A14班。
奇怪的是,里面居然有我,還有青澀的少男少女。再就是幾張奇異的面孔。有個戴著道夫帽的學生雙手插在懷里,他很不屑地看著鏡頭;另一位學生把手搭在道夫帽的肩上,頑皮地努著嘴。
第二張是冬日里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一排課桌上,我站在教室中間,黑板上寫著‘自由活動’幾個楷體字,而我卻在漫無目的尋找著什么。
真不知道是哪個喜歡搞怪的家伙按下快門偷拍下來的。
最后一張是一個男孩的背影。
他站在畫板前,手拿著鉛筆,畫紙上畫的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和綠草。
究竟是怎么回事?畫畫的那個人是誰?偷偷給我拍照的那個人又是誰?
這是白天發(fā)生的事。
吃過晚飯,雪變小了,雄子拿著雪橇在銀杏樹下堆雪人。
他這樣做,無非是試圖讓我恢復(fù)些記憶什么的。
而穿著薔薇色睡衣的我突然想起,這雪已經(jīng)下了半個月之久。
兩天后,我再次去了小樹林那邊的池塘,雄子氣喘吁吁的拿了一樣東西朝我走來。
據(jù)說是上次那個拿志愿表的女人寄過來的。
我打開一看,是一只蟬的標本。
我想到爺爺?shù)拿孛芪淖郑厦嬉蔡岬搅讼南s。
該不會是巧合吧?
我繼續(xù)朝前走,不時低頭看著腳下的冰面,待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周圍的樹林結(jié)成了冰條,而手里默默不動的蟬正緩緩抖動著雙翼,它搖著頭,像在伸懶腰,然后扭頭看了我一眼,掙破黏住它的膠水,慢慢從粘板紙上飛了起來。
它飛呀飛,時光像是發(fā)生了位移。它停在一棵櫸樹上發(fā)出嗞嗞嗞的鳴叫聲,而我,剛剛還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在二樓教室的正中央。
我挪著小步子,門口貼著A14班的鐵牌子。
窗外是懶懶的陽光灑在我藍白相間的校服上。
就在今早,我放在抽屜里的油畫入門讀本不見了。下午三點是自由活動時間,大部分同學都去操場和圖書室了,除了我。
十有八九是不可能了。紅葉中學的A14班,是全校出了名的搞怪班,誰不知道這班里藏著愛揪女生吊帶和長辮子、逃課翻墻外出,甚至調(diào)戲剛來報道女老師的壞小子。
我也不例外。因為是啞巴和瞎子,我的情況跟你新兵三個月的時候很像,不受歡迎也就罷了,還處處遭受冷落,比如,班里的同學都不愿意跟我做同桌,他們認為,跟一個瞎子和啞巴坐在一起有傷他們的自尊。
所以,班主任給了我特殊的待遇,除了學校正常的上課外,其它課外活動和午操都可以不參加。
我回到教室中央,想必,除了他們,不會有其他人了。
我正想著,背后傳來一陣冷笑。一扭頭,是一個滿臉長著青春痘,染著黃發(fā)叼著煙的壞小子,更可惡的是,趁我不注意,卡擦一聲,我被它身后的老式相機給偷拍了下來。
是他。
我記起來了。他就是哲子——初二集體照里站在最后一排戴著道夫帽的那個人,父親是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母親是當?shù)赜忻姆康禺a(chǎn)商,他才是班里搞怪的始作俑者。
“相信這會是史上最有才華的攝影師。”站在他旁邊吹噓拍馬的叫家勇。他毫不客氣的翻開畫本的第一頁,用一種陰陽怪調(diào)的語氣讀道:“未來,我未來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職業(yè)畫家,我渴望有一間貼近大自然的工作室,這樣的話,我就能看到樹林的那片山坡,到了夏天,還能聽到山谷風的聲音……”
不經(jīng)意間,畫本里掉出我收藏已久的銀杏葉。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把我寫在畫本上的理想念了出來。
今天碰到他們兩個地痞流氓要倒大霉了!
我站在原地,顫抖的手里拿著一只削好的鉛筆,我試著在想,如果班里沒有舉行自由活動,如果不是我一個人呆在班里,他們也不會盯上我。
當然,又或許是他們一大早趁我不在,故意把東西藏起來呢?
哲子笑嘻嘻地朝我走來,雖然自知不是他們的對手,可我也做了最終反抗的準備。
突然,我頭皮一麻,感覺腦后像被什么東西給絆倒了。疼痛還未反應(yīng)過來,耳邊又傳來咆哮聲。
“反抗呀,看你還敢怎么反抗?”原來是家勇。他跑到我后面把我的頭發(fā)給揪了起來。
“來,眼睛看這,我保證會讓你終身難忘的。”哲子舉起相機,一臉的滑稽。
慌亂中,我用手捂著臉,腦子里忽然想到講臺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一張張奇形怪狀的照片。有的是趴在桌上睡覺流口水,有的是揉著鼻子擦眼淚;當然,還有不少男生被揍得鼻青臉腫,還有的耳朵上不情愿的插著兩根煙……
雖然大家心里對他們倆都有怨氣,但也無可奈何。每次見了他們,都像老鼠見了貓。
“別傻了,還真的想奮力反抗嗎?”
“差點忘了,她可是不會說話的啞巴,沒必要跟一個啞巴較勁。”
說著,家勇猛地將我的手拉起來。
我用盡全力準備吶喊,可我差點忘了,我是啞巴,就算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的。
而此時,窗外的蟬開始嗞嗞嗞的叫了起來。最開始是一只,接著,像敲鑼打鼓一樣,兩只,三只,四只,叫個沒完沒了。
再接著,就是門口傳來敲門聲,手指咚咚咚的敲門聲。
那倆家伙把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門口,我趁機跑到靠著講臺的講桌上。
我看到了他。一個穿著邋里邋遢的少年腋下夾著一本書,帶著小步子警覺地走了進來。
他是我的同桌,初二開學轉(zhuǎn)校來此,據(jù)說是聽力有問題,但也不完全是聾子。所以也被列入所謂的“殘疾人”的范疇。他的學習成績一塌糊涂,平日也不多愛管閑事,跟他說話的人更少。在沒來學校之前,有傳聞?wù)f他拿過匕首殺過人,卻也享受著跟我一樣的待遇——除了正常上課外,其他活動都是自由時間。
他的到來惹怒了那兩個家伙。
“沒看到我們在干正事嗎?”家勇用手指著他,一臉的不爽。
他放下手里的課本,沒說話。
“算了,他只是個聾子,不是正常人,千萬別跟不正常的人打交道。”
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讓我感到意外。
他做了一個手勢,那兩個家伙朝地上碎了一口。
“他媽的。”哲子怒氣沖沖地走出教室。
這是約架的手勢,通常都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戰(zhàn)斗。
我快步?jīng)_出教室,站在走廊上,樓下的操場傳來同學們歡呼的聲音,他們有的在玩跳遠,有的在練習踢足球,也有的坐在樹下乘涼。沒過多久,我看見我的同桌從教學樓后面那塊隱蔽的草坪里走了出來。
他左手捂著臉,接著被帶進了對面樓房的教務(wù)處。
暑假前一個星期,我和他都輟學了。輟學前,他住了院。原因是腿部骨折,那倆家伙的頭上也纏上了繃帶。至于我,早就對紅葉小鎮(zhèn)這個經(jīng)常發(fā)生偷盜和沒有安全的地方充滿了厭惡。
八月的某天早上,我背著畫板走上山坡那邊的小樹林,林子里雖然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卻隱約傳來布谷鳥的叫聲。我把手伸向天空,透過指縫間的亮光,發(fā)現(xiàn)巷尾小鎮(zhèn)的天藍的出奇。
這時,迎面的鄉(xiāng)間小路駛來一輛自行車。
一個理著短發(fā)、穿著米格子衣的男生從我眼前經(jīng)過。
騎了三步路,他回頭對我淺淺一笑,左半邊臉上還留著淤青,蹬的一下,林子里只剩下他的背影。
我瞪著大眼睛,差點沒認出他來。兩個多月未見,他簡直變了個人似的。之前邋里邋遢的,留著濃密的胡須也不見了。
可是,那天他為什么要幫我?為了一個不該幫助的人而導(dǎo)致輟學,值得嗎?
或許是因為我和他都是殘疾人的緣故,兩人更應(yīng)該同病相憐吧。
三天后,木子老師拿出一張報紙和照片遞給了我。
“這是近期的新聞。”照片是上次哲子拍的。我站在教室中間,身后是陽光,采光度和拍攝角度看上去都很自然。
至于報紙,說的是一起猥褻事件。
沉默內(nèi)向的十七歲少年在衛(wèi)生間被猥褻,自稱心甘情愿
本月15日星期五下午十六時三十分,離巷尾五公里外的春葉中學內(nèi)發(fā)生一起猥褻事件。據(jù)當事人高某(17歲)介紹,受害人劉某(17歲)被李某三名同學強行綁至衛(wèi)生間,而后對其進行猥褻。劉某在自身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并沒有發(fā)出激烈地求救聲,而是心甘情愿表示妥協(xié)。
校方負責人對此事進行了調(diào)查。調(diào)查表示,李某三名同學僅僅只是出于好玩才向劉某開了個玩笑。但此事影響惡劣。校方?jīng)Q定,對相關(guān)違規(guī)違紀的三名學生進行嚴重警告處分,并做好將劉某送往精神病院的準備。
——《春葉日報》? 2005年10月15日
拿同學的肉體來滿足性欲需求,構(gòu)成犯罪嗎?
這真的是玩笑嗎?
猥褻、性侵、惡作劇,拿同學的肉體來滿足性欲需求,這個玩笑開的有些太大了吧。
警方對此事進行了全面調(diào)查。根據(jù)當事人和校方的說法,三名肇事的學生年齡均不滿十八歲。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不構(gòu)成犯罪,但已送至未成年看守所看守一個月。
不過,劉某是否真的心甘情愿這仍是個謎。
——《春葉日報》? 2005年10月15日? 評論版
???在學校的時候就聽說哲子那家伙對男生感興趣,現(xiàn)在看來,當時輟學還是個正確的選擇。
?? 一直到冬季十二月的某天早上,我聽到了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是他。
“還給你。”他穿著深色的羽絨服,笑著對我說。
原來是我的繪畫讀本。
“對了,中午有時間嗎?我找了個好地方,據(jù)說那里可以放風箏。”
我猶豫著,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就走了。
暖暖的太陽光照在池面上,我站在池塘中央,耳邊傳來略帶寒氣的風吹著樹葉抖動的聲音。
他舉著一只風箏朝我走來。
“玄子,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他向我招手,一只雄鷹搖曳在空中。
看見了,我看見了。我拄著他精心為我準備的木頭拐杖,一邊敲打著池面,一邊感到欣喜。
可高興過頭的我忽略了今天有大太陽,結(jié)果,吧嗒一聲,冰層裂了,我來不及閃躲,就掉進了冰窟窿里。
我的身體開始下沉,腦袋、眼睛、鼻子、耳朵,還有四肢,都漸漸失去了知覺。隱約中,我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正盯著我,還有一對有力的臂膀托著我的身體,一股暖流注進了我的血液。
我的身體像風一樣飄了起來。
我想,我們應(yīng)該在哪見過?他側(cè)在我耳邊對我說道。
我皺起眉頭,心突然緊了一下。
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緊張,他又向我說了一些我從未聽過的事。他說,他從來就沒見過他的父親,是母親一手把他養(yǎng)大的,正因為如此,每當同學和老師談?wù)摰礁赣H這個話題時,起初他會嘗試著跟他們辯解,漸漸地,他學會了裝聾作啞,這大概就是他平日不愛說話才被當成聾子的原因吧。
是幻想嗎?還是在做夢。
現(xiàn)實告訴我,這是中午放風箏前他對我說的話。當時,我們并排走在冰面上。
我醒了。
窗外依然下著雪,木子端著一碗熱姜湯走了進來。
他跟我說,我已經(jīng)躺了三天兩夜。待身體好些后,我和那家伙沿著池塘的路邊慢慢開始散步。
他帶我去他家參觀了一道自然風景線,那里的墻沿上爬滿了紅綠交加的爬山虎。
“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貼著我的耳朵說道。
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我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迷人的眼睛,淺淺的琥珀色,眼神清澈干凈。他離我越來越近,包括他的呼吸,就在他的鼻梁馬上挨到我的鼻子時,我已經(jīng)感受到貼在嘴邊的唇了。
我促不及防的推開他,嘴邊卻留下了一股天然的綠草香。
我們都沒再說話,就這樣沉默著,任由腳下的雪嘎吱嘎吱的響,穿過樹林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我定睛一看,是一只蟬,一只夏蟬的標本。
我解開纏在脖子上的圍巾,系在他身上,后來聽說他要搬家離開,為了不讓自己難過,我又把蟬送給了他。
……
回到結(jié)冰的池面上,手里的蟬靜靜地趴在那兒,我抬起頭,空中升起一道七色的彩虹。
如果這真是爺爺在藝術(shù)院校的秘密的話,我想,它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不單單是秘密那樣簡單了。它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也解開了我夢里的謎團。
至于你說的陳楓就是我認識的陳小楓吧。他是我的初中同學,也是那個捐獻眼睛給我的人,或許是為了懷念某段時光,他才把名字改成陳楓的吧。
至于你,我想,你就是那個寫新聞報道稿的人吧。雖然未曾謀面,但腦子里對你的記憶始終都在,你和那家伙一起上戈壁灘,一起出板報,一起挨罵,一起去澡堂子里搓澡。
那些過去和遺忘的,一直都在。
玄子
合上書本,窗外飄起了雪花。
半年多以前去書店購買《情書》時,就有些愛不釋手。如今看完了,卻也不免被里面的情節(jié)所打動。
次日一大早,默子就坐在沏茶室里端著員工資料一本正經(jīng)的看了起來。
她單獨找了每個員工談話,包括我。雖然是假裝微笑,可笑里多少掩飾著憂愁。意思大致是說目前山舍虧本的情況,我有一種不安的預(yù)感。
果然,到了下午,兩個大胡子胖漢過來看場地。幼子告訴我,他們簽了相關(guān)轉(zhuǎn)讓的手續(xù),五天后,是在五天后,新的老板會來接手。
早就聽說山舍要轉(zhuǎn)讓,沒想到來得那么快。所以,這意味著我們八個員工即將面臨失業(yè)。
下了班,回房收拾了行李,與其被老板當面炒魷魚或者集體散伙,不如主動辭職走人。一味地沉浸在良辰美景中,哪里會知道生存危機呢?這或許是我最大的致命弱點,貪圖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卻不居安思危。
我焦慮地刷著手機,房內(nèi)是鋪著白色床單的大床房、茶色的衣柜,圓形臺燈,看著熟悉的客房,它就像一個陪伴我多年的老朋友。
出了房門,天成了深藍色。一年前來這里工作時,月亮很圓,現(xiàn)在彎的像一把鐮刀,還有房門口的木桌,開裂得不成樣子,四周也長滿了雜草。
退伍老兵呀,明天你又該何去何從呢?
就在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我離開前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對方最后一封來信。
信上說了玄子的身世,還有關(guān)于我逝去戰(zhàn)友的消息。
沒記錯的話,陳楓過馬路救孩子這條新聞上了網(wǎng)絡(luò)熱搜,可參與評論的網(wǎng)友批評和謾罵聲不斷,正是因為如此,捐獻者幾乎沒留名字才把身上所有的器官捐了出去吧。
但對于那家伙初中時隱秘的初戀史,我還真是一頭霧水。
當然,除了信,我還收到一個包裹,里面寄了一樣東西,是一只蟬的標本。背面是用銀杏葉做的紙寫著兩段小字:
蟬是在春天末期的季節(jié)破土而出,他們一般在下午或者傍晚出來鳴叫,在秋末就會死去。他們通過鳴叫交配產(chǎn)生蟬卵,母蟬通過鋒利臀部利錐,可以劃破樹皮,在土里就形成了蟬蛹。
蟬與大多數(shù)昆蟲不一樣,在他們身上起骨骼作用的還是體殼。由于體殼的限制,當蟬的幼蟲長到一定階段就不能再長大了。它這一生經(jīng)歷卵、幼蟲、蛹、成蟲四個階段,需要脫四次皮。
附:
是這只蟬使我的記憶復(fù)蘇,我把它送給你,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可對于已故的死者,無需埋怨,既然活著,就該懂得生命的可貴。
我站起身,做了一個大膽地決定。
在離開山舍前,太陽似乎并不買我的賬,它躲在云層里,寧愿被清冷的風和薄霧包圍,也不肯出來見我最后一面。只有蔓在墻上的爬山虎,在風的世界里緩緩抖動。
季節(jié)可是時間的縮影,它永遠走在人的前面。
當我背著背包,托著行李箱再次去往那家會移動的書店時,它也消失了。如果你哪天沒見到它,那說明它已經(jīng)離開,去往未知的地方尋找光明。這是夜貓子的原話。
火車緩緩離開車站,玻璃窗上蒙著一層白白的霧氣。
窗外是連綿起伏的大山,還有一排裹著厚厚大衣的低洼矮房。
我仰頭望著火車架子上的密碼箱,對面坐著兩個胡子邋遢的工人。
在煙熏繚繞中,我再次回到了部隊。我戴著士官肩章,舉著相機站在營房中間的柏油路上,鏡頭里是連隊參加體能訓練的戰(zhàn)友。按下快門,‘啪’的一聲,我成了機關(guān)宣傳科的一名新聞報道員。我坐在辦公桌上,窗外傳來‘一二一’的呼號聲,我拿起筆,寫了一些有關(guān)于主持的臺詞,還有下個月的書畫展,我在想,以后有機會,也許我還能去文藝院校學習幾年,提干當一名文職干部呢?鏡頭轉(zhuǎn)到了戈壁灘的偽裝網(wǎng)上,我穿著棉大衣,在中秋節(jié)那天仰起頭數(shù)星星,戈壁的月亮是那么大,那么圓。
結(jié)果,一個寒顫把眼角流淚的我凍醒了。
近幾年,電視和手機里都在播報部隊改革的事。軍區(qū)成了戰(zhàn)區(qū),部隊壓縮了編制,裁了很多戰(zhàn)友,但留在部隊的軍人漲了工資,待遇也越來越好。
真是沒趣,怎么偏偏想到這個問題了。
還不是懷念部隊生活?
十五年前,那時候從鄉(xiāng)村遷往城市是一家三口,探出頭就能看到窗外綠色的植被還有和煦的春光灑在鄉(xiāng)村的角角落落。城市會是怎樣的呢?我朝著玻璃呼了一口氣,玻璃上就有了一個小小的嘴唇印子。應(yīng)該會有很多豪華的房子吧,還有豆沙餡的包子和面包,還有我從沒吃過的烤羊肉串。
如今,十五年過去了,又是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季,從城市踏上回鄉(xiāng)的路程卻只有我孤身一人。我的思緒再次回到高一的下半個學期。
那天是十月二十日,父親死在賭場的第四天,卷簾門口圍著很多成年人,他們伸著長脖子都用一種看熱鬧的眼神朝里看。我穿著孝服,低著頭,坐在門里面的小板凳上。圍在我旁邊的,是父親兩個妹妹和八十歲的老爺爺,他們泣不成聲,都在抱怨老天爺?shù)牟还窀赣H那么老實本分的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被人謀殺了呢?
是呀,父親明明是被人從三樓用棍棒敲暈后再從樓上推下來,卻被當?shù)鼐脚袨樽詺ⅲ瑑H僅只到過一次案發(fā)現(xiàn)場的法醫(yī)也只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說要解剖死者的尸體才能知道死者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他荒謬的理論被爺爺和姑姑當場拒絕了。他們召集全村人在當?shù)嘏沙鏊涡锌棺h,由于人數(shù)太多,小警員從窗口探出頭一時半會兒怕頂不住,才叫了副所長出來。他首先對大家鞠了個躬,然后狐假虎威的說,所長出差了,所里的公事暫時先交由他負責,對于死者的死,他們深感抱歉,不過,他們一定會盡全力破案的。
村支書抄著手,怒聲說道,如果今天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打死我們都不會走。
“我哥躺在地上都已經(jīng)四五天了,你們這些穿著警服的官員難道就是這樣為老百姓服務(wù)的嗎?不查出兇手,我們堅決不走。”姑姑和支書后面的村民們紛紛舉著拳頭再次抗議。
副所長急了,接著又向大家承諾了不少好話,可村民們死活不肯讓步。
最后,副所長請了所長出來,所長請大家在附近的飯店吃了頓飯,并包了一些賓館,這不過是他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罷了。第二天回到案發(fā)現(xiàn)場,村支書也只是嘆氣表示無奈,像父親這樣的慘死者,他何嘗不想替他出口惡氣,可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首先,他死在賭場,賭博本身就是違法,而想找到殺人兇手,也沒有相關(guān)的證據(jù)。昨晚離開前,所長拍著胸脯向大家保證說一定會找到兇手還父親一個說法,可一連好幾天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很顯然,殺害父親的兇手買通了當?shù)氐木焦賳T,他們早就摸清了父親是外地人的身份。結(jié)果,父親的尸體又在地上躺了兩天。
姑姑一口咬定兇手跟那個矮個子有關(guān),因為是他帶著父親去賭場染上賭癮的。
警察把矮個子帶回了警局。經(jīng)過一番審問,矮個子說出了實情。他說父親是在賭博現(xiàn)場說漏了嘴,他告訴那些賭徒,說賭場有人出老千。沒想到,到了下午就被人滅了口。
最后,矮個子只是草草地賠了幾萬塊賠償金。至于那個卷簾門賭場,它的前身不過是個不正規(guī)的夜店罷了。
成年人的世界永遠都是那么光怪陸離。
我在恐懼中迎來了十八歲成人的生日。生日當晚,我將房門反鎖,房間一片漆黑,我閉上雙眼,對著上天暗暗發(fā)愿,我懇請上天保佑,將我成為孤兒的傷疤永遠埋在心底。
一直到同年十二月,舅舅把我送去了部隊。走之前,他拎著父親生前的塑料袋,用一種哀憐的目光看著我,袋子里裝著發(fā)潮的手機和零碎的錢。
在離開家鄉(xiāng)的這些年里,我并沒有闖出什么名堂,退伍步入社會也只是個跑腿的店小二,我浪費了大把時間去學習一門實用的技術(shù),而這一念之差,只是因為我深信從部隊退伍回來想在社會上殺出一條血路不會太難。
火車駛進隧道時,窗外已經(jīng)漆黑一片了。
從車站搭車到達小鎮(zhèn)的菜市場后,雪停了。
我提著一個小協(xié)行包,站在馬路兩邊的水泥地上。小鎮(zhèn)并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賣豬肉的小攤、雜貨食品店、用敞篷搭設(shè)的水果攤位,它們無精打采的立在那兒,跟小時候的記憶比起來,看上去更加老土。估計,大家都跟以前一樣,天一黑就選擇窩在家里看電視、打撲克。
路兩邊依然是荒蕪的田地,距離馬路二十米的地方有一盞亮著的燈,走上前一看,門口寫著春葉小學幾個字。
學校里的教室重新刷了漆,操場和宿舍也有了變化。沒記錯的話,學校門前有一座廢棄的房屋,小時候那兒是一座印刷廠,前面還有一個收費站,邊上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年年都開會討論參軍蓋章的地方,現(xiàn)在他們都孤零零的荒廢在那兒。
沿著馬路走了十分鐘,那棟熟悉的紅磚房就佇立在眼前,它比想象中小了很多,卻陪我在鄉(xiāng)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童年。
我仰起頭,漆黑的天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輪彎月,它像一把割稻草的鐮刀,而我腳下的影子變得細長起來。
推開木門,墻角靠著一把鋤頭和農(nóng)具,壁沿上掛著一些蜘蛛網(wǎng),月光灑在房子的地面,像白天一樣清晰。我在一股熟悉的霉味中找到了靠東邊的那間房。那是我小時候的專用房,充滿裂縫的墻壁上貼著幾張獎狀,還有放衣服的木頭柜子,地上是穿爛了的木板拖鞋和一些兒時的玩具。
我在木床下找到了一個布滿灰塵的鐵皮文具盒子。
里面裝著父母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還有母親抱著幾個月大的我,我裹著棉襖,天真的看著天花板。照片下面還有兩封貼著郵票的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小學四年級的班主任,她是一個戴著眼鏡,厚嘴唇,長著兔牙,留著短發(fā)的中年女人。
褶皺的信紙內(nèi)容大致如下:
給廖老師的一封信
尊敬的廖老師:
?? 您好!
?? 不知不覺離開童年的鄉(xiāng)村快兩年了。說實話,我雖呆在城市,可還是挺想念您和班里那些同學的。
?? 老師還記得嗎?四年級那會兒,您是甲班班主任,我是紀律委員。當時,您給我一小本子,誰遲到曠課,我就在上面打勾。每天下午放學,我會偷偷站在你辦公室門口,直到你看見我了,
就笑著說,進來呀。我打聲報告,如實匯報打勾的情況。
有一次,我在班痞大熊的名字上打了十個勾,并且注明:上課睡覺開小差,自然課遲到五分鐘。課下,他抓著我的衣領(lǐng)警告我說:“識相的最好畫掉我的名字,不然,我們校門口見。”
我打了他的小報告,您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頓。
第二天,他找到我,心里很不服氣:“敢打我小報告,放學后我在校門口等你。”
?? 結(jié)果,我在校門口沒見到他。估計,他背著書包又跑到哪里彈玻璃珠去了。說到玻璃珠,那可是我們的最愛。每到課間休息,尤其是上午的廣播體操結(jié)束,操場上人山人海,同學們都會在坑坑洼洼的樹蔭下盡情地嬉戲。跳繩、玩坐飛機、蒙著眼丟手絹,還有彈玻璃珠,如果有人贏了,跳起來歡呼的那一刻,喜歡搞惡作劇的同學竟走上前把他的褲子扒下來,結(jié)果只剩下偷笑和尷尬。
還有小兵,他是我們隔壁村的鄰居。同班那會兒,他參加了學校的腰鼓隊。他可是班里的眾多女孩心中的小王子。皮膚干凈,小嘴唇,胸前系著紅領(lǐng)巾,除了數(shù)學每次考試都是良好,其它幾門功課,比如,語文、自然和社會,全都不及格。
?? 我嫉妒他,嫉妒他有那么好看的一張臉。
?? 所以,我拼命地在你面前表現(xiàn),期末總結(jié)表彰,他僅獎勵了一只圓珠筆。而我,雖然沒拿到心目中的三好學生,卻因為打小報告,評上了優(yōu)秀新干部。
還有野性難馴的丹,國慶自由活動那晚,簌簌的落葉掉在教學樓后的草地上。
?? 我穿著表姐穿過的舊衣服(她住在城市,養(yǎng)尊處優(yōu)),跟丹一起玩老鷹抓小雞。她扎著兩個馬尾辮,是班里的音樂課代表,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她父親是鄉(xiāng)收費站的站長。
?? 她穿著簡潔,站排頭當母雞,身后是一群小雞,我是老鷹。
我們天真無邪,玩的大汗淋漓。
?? 玩至深夜,家長跑到學校找人。我還記得,母親拉著我的手,回到家把毛巾塞進我的后背,二話不說,罰我跪扁擔,我大哭,說,從此以后再也不會玩那么晚回家了。
?? ……
上五年級,換了班主任。
我不是干部,也不是課代表,天天被教數(shù)學的周老師叫到講臺前罰站。因為,天生討厭數(shù)字的我,與生俱來的不會借小數(shù)點。
我知道,我喜歡語文。
有一次,全校老師在我們班聽有關(guān)楊梅的一節(jié)課(具體的標題我忘了)。我因為舉手發(fā)言認真大膽,老師當場獎勵了我一個又大又紅的楊梅。
我當場咬了一口,天氣雖說炎熱,可我的牙齒都快凍僵了。
?? 吃完楊梅的第二天,班主任哭了,一邊哭,一邊叫我們翻開語文課本……
?? 期末總結(jié),班主任獎勵了我一只圓珠筆。三好學生、優(yōu)秀新干部,都與我無關(guān)。
五年級的記憶停留于此。
老師,還有一件事。我記得有次在政府廣場吃早餐,我看見了跟您一起搭檔的語文老師,她是四年級乙班的班主任,她帶著女兒在一起吃早餐。
?? 祝老師身體健康?? 萬事如意!
??????????????????????????????????????????????????????????您的學生:陳小玄
可惜的是,班主任寫給我的回信當時因為搬家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我為此感到自責。
打開信封,下一封信我禁不住咦了一聲。
這是我在部隊新兵三個月往家寄的信,沒記錯的話,信當時是寄了,按理來說,這封寄出去的信不會有人收到才對,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呢?而且,當時寄信時,我寫的是已逝母親的名字。
信紙上簡單的寫著:
我希望永遠都不要回那個家,那個令我討厭和窒息的家。因為,我已經(jīng)無家可歸。
可沒想到,繞了一大圈,我又回到了原點。
摩挲著信上面的字,鐵窗桿上的月亮慢慢變圓了。影子再次出現(xiàn)在我腳下。
這時,我總感覺身后有什么東西正盯著我,我回頭一看,卻什么也沒有。
想必,是冬日里咆哮的風吧,它提醒在外流浪的孩子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是誰把這封信送回來的?”
誰?是誰?我的目光變得警覺起來。
難道是它?我的腦子里隨即產(chǎn)生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沒錯。是我,那個叫精神恐懼癥的家伙。不過,你不用害怕,這一次,我不會像以前那樣恐嚇你的。當然,現(xiàn)在你也可以叫我‘迷失者的影子。’這樣,我會感到很高興的。”
“迷失者的影子?”聽上去有些云里霧里。我再低頭一看,果然是我的影子在說話。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么你能和你的影子說話。說起來,你還得感謝你自己,是你自己拯救了你。有些東西,他本來就該回到原來的地方。就像你,今晚回到養(yǎng)育你的故鄉(xiāng),這并不是偶然,是因為你的覺醒,當你選擇回家的那一刻起,那個叫精神恐懼的家伙便消失了。你是幸運的,跟千千萬萬個人類比起來,你發(fā)現(xiàn)了你內(nèi)心缺失的不足,所以,你才能看到我——你與生俱來的恐懼。今夜,屋頂?shù)钠脚_將會出現(xiàn)一條通往過去的小路,希望這條小路能讓你找到迷途和困惑的答案。不過,在去往小路前,我有必要告訴你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你的媽媽,也就是你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你的媽媽離開了你。其實,那不過是場意外。早早離逝的她在生你的時候因為氣血不足,再熬夜加班蒸饅頭,才會煤氣中毒而死。可你卻一直活在自卑中,你怪自己,是你殺死了你的媽媽。”
“沒錯,我一直都在怪我自己害死了她。”
“至于你的父親,我想,你可能已經(jīng)忘了他原來的模樣。其實,在你媽媽去世后,他一直都想找一個人訴衷腸,可因為老實巴交的他沒有能說得來的朋友,在搬運公司認識了一個矮個子的賭鬼。沒想到,那個懷著鬼胎的家伙介紹了一個夜店的小姐給你父親,那小姐哄著你父親還騙了他辛辛苦苦靠搬運工賺的錢。最后,迫于生計,你爸爸染上了賭癮。當他發(fā)現(xiàn)他的賭癮到了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地步時,他知道,他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于是,他找到你的舅舅,他跪在地上,求舅舅送你去部隊參軍。”
真的是這樣嗎?
“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你的恐懼。還記得那個快樂的夏天嗎?還有小時候玩過的游戲——在月光下踩影子,誰能踩到自己的影子誰就有糖吃,結(jié)果,人跑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
我搖著頭,根本沒什么記憶。
我爬上屋頂?shù)钠脚_,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泥濘的小路。月亮就像一塊圓圓的大餅,在我的頭頂發(fā)著光。
順著小路往前走,我看到了盡頭處的一個大水塘。一個臂膀?qū)挻蟮哪凶诱谒晾镉斡尽?/p>
岸邊站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六歲孩童。
蔚藍的天倒映在水里,火辣辣的太陽升在半空,又是艷陽高照的一天。
“快下來,小玄,我的好孩子。”男子朝著岸邊喊道。
“不,我怕。”小男孩嚇得連連搖頭。
沒想到,那男子一個水漂游到岸邊,伸出一只大手把那男孩抱了下來。
“撲”的一聲,小男孩用手摸著臉,倒吸了一口涼氣。
洗了澡,他們穿了衣服,男子牽著小男孩的手,朝那片種著山茶樹的林子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們身后,好在,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密密麻麻的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灑在干燥的地面。空中傳來各種鳥的叫聲。小男孩指著發(fā)光的樹干歡呼起來,看,是它在叫。
我仰頭一看,蟬,是蟬。我和他幾乎脫口而出。樹上爬著很多的蟬,林子里到處都是它的叫聲。
男子輕易地抓住了一只,將空瓶遞給男孩。
男孩高興地跳了起來。
接近黃昏,一雙大手牽著小手,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和男孩玩起了踩影子的游戲,他們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
我突然想起一段熟悉的話: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都有自己的影子,包括動物和植物,從一棵小草到一只蜻蜓。當然,從人類科學的角度解釋,這是地球的引力引起的。
他們越過金色的麥田,入了傍晚,我跟著他們走進磚頭房的小屋。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端著菜走了出來。屋子像是復(fù)活了一般,桌上擺了新鮮的魚和蔬菜,大廳是刷著紅漆的凳子,里屋是房間,走廊邊上還有一間小房,大廳直通廚房,廚房的隔壁,是養(yǎng)豬的豬圈,洗澡堂里沒有浴霸,只有大臉盆和一個尿桶。
吃了飯,小男孩一家坐在門口的草坪上聽著蟲子的叫聲,女人扇著蒲扇,男孩坐在媽媽腿上,嘴里念著故鄉(xiāng)的童謠:嘩啦啦,嘩啦啦,下雪了,雪地里來了一群小畫家,小雞畫竹葉,小狗畫梅花,小鴨畫月牙,青蛙呢,它躲在洞里睡著了。
……
朦朧的小路消失了。
站在屋頂平臺,我的眼睛濕潤了。是他,那個令我討厭的男人,他陪著我玩著踩影子的游戲。
“那從部隊寄回來的信是你幫我拿回來的。”
影子點著頭。它爬上我的膝蓋,依偎在我的懷里。
下了樓梯,月亮躲進了云層。影子散去后,深夜的風吹著鐵桿窗戶上的蜘蛛網(wǎng),我碰到了從小到大都讓我感到害怕的那個人。
他一聲不吭的站在那兒,見了我,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明天是你爸爸去世十年的忌日,你不打算去看看他。”他一臉的嚴肅。
“舅舅。”我低聲喊了一句。這聲音小的只有我才能聽見。
“這些年過得如何?”這是他說的第二句話。
我沒說話。他應(yīng)該能從我的沉默中感受到我過的不如意吧。
他的初衷和父親一樣,希望我留在部隊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畢竟,社會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它的殘酷和無常令人感到窒息。
可沒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是一個不受管教的人,受到的約束越多,逆反的心理就越大。正是如此,我才選擇退伍回來的。
月亮再次出現(xiàn)時,我不禁怔住了。站在我眼前的,哪里是舅舅,分明就是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一個五十多歲哈腰駝背的老頭。
十年未見,舅舅真的老了。老的讓我感到時間的可怕。
舅舅告訴我,落后的小鎮(zhèn)在未來幾年會進行大建設(shè),這間房子計劃要拆遷,可他沒同意。他說,爸媽不在了,這事還得問問我。所以才將房子保留了下來。
翌日早晨,整個大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去了爸爸的墳前,墳地里雜草叢生,像是從來都沒有人來過的跡象。“我并非不幸,也并非幸運,不過是一直活在過去不敢面對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的恐懼罷了。人人都有無法擺脫的宿命,可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不該為過去而活著。”伸直兩條跪著的腿后,我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著,寒冬的云層里突然冒出一道光,太陽出來了,我仰起頭,看到了流動的風和光線傾瀉在我身上,而空中云層的形狀像極了一只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