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兩個人走過來,以我目力所及,似乎是兩個男人相互挽著,于是便多看了兩眼,走近一看,他們是一前一后,前面走的人很快,后面的人用力跟著,我看到了后面的人雙眼緊閉,有點盲態(tài),恍然大悟。腦海中閃過了一個畫面,那是在上海,金沙江路地鐵站,我從地鐵里出來,隨著人群往前走,迎面而來兩個人,走的很慢,一前一后,男生在前,女生在后,女生的手挽著男生的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們似乎格格不入。他們也想盡力走快,但是阻擋他們的似乎不是眼前的黑暗,而是靠聲音也辨別不清的方向。我說了一句:“走慢一點,不用著急。”我想他們也同樣辨別不出我的聲音吧。
轉過那條大街,繼續(xù)往前走,走得并不快。從我后面跟上來兩個人,逐漸超過了我,定睛一看,是剛才那兩個人,于是我想寫寫那些年,我與盲人朋友們的故事。
初中時讀過海倫·凱勒的自傳,特別喜歡這個勇敢、堅強的人。但真正讓我對盲人欽佩的一幕發(fā)生在重慶盲校的一節(jié)課堂上。
記不清那個孩子的名字了,記不清那個孩子是幾年級了,只記得我們去盲校見習,聽了一節(jié)語文課,講的是《鄉(xiāng)愁》。
小時候 ,
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
我在這頭 ,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
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
我在這頭 ,
新娘在那頭 。
后來啊,
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
我在外頭,
母親在里頭 。
而現(xiàn)在 ,
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
我在這頭 ,
大陸在那頭。
我們都學過這篇文章,如果只是朗誦,我們不會驚訝于他的才華,如果只是練習,我們也不會喟嘆于他的智慧。老師讓學生做一個練習,給每段最后面的兩句加上一個動詞。他站起來,從前往后讀,前面加的詞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最后一段: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眺望,大陸在那頭召喚。當他聲情并茂地朗誦出來時,我們的掌聲響起來了。沒有人告訴我們這時應該有掌聲,那是自發(fā)的,由衷地贊賞!
那年我大三,2008年,時隔八年有余,他或許已經讀大學了吧。光亮終會驅走眼前的黑暗。
正是他讓人驚嘆的表現(xiàn),大四實習的時候,我第一次奮力地為自己爭取到了去盲生班實習的四分之一的名額。
那是一個混合班,混合到什么程度?全班大概是七個孩子,語文分為三個班:三年級,四年級和五年級。數學分為兩個班:四年級和六年級。有的學生在語文課上是三年級,在數學課上是四年級。老師會一個年級一個年級的講課,在給這個年級講課的時候,其他年級的學生做習題。就這樣我和另一個同學在這個班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實習。記得剛進這個班的時候,我嗓子啞了,和大家打招呼的時候是沙啞的聲音。后來,大概是兩周之后吧,我的嗓子已經逐漸好了,我們在另一個盲生班的同學嗓子也啞了,當孩子們聽到她沙啞的聲音的時候,誤以為是我。那時我們感受到了孩子們真的只是靠聲音辨別這個世界,而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的聲音可以說出世界上所有需要用視覺感受的東西,讓他們能夠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五顏六色和豐富多彩!
我記得班里有個小孩兒叫劉鎏,他會吹笛子。有一次上音樂課,音樂老師讓他拿出笛子,他怎么也不動,我?guī)退谧蓝蠢镎遥趺匆舱也坏健@蠋焼査炎幽兀克换卮稹@蠋熡悬c生氣了,他還是不回答。我?guī)е厮奚嵴摇R宦飞希腋v王老師很辛苦,為了教你們學笛子,她本來不熟悉樂器的,要先自己學習,才能教你們。他一進宿舍就哭著說:“她教的都是錯的。”王老師說過,她本來不是學音樂的,因為學校沒有音樂老師,她被要求來教音樂,原本以為只是教孩子們唱唱歌,后來學校接受了一個慈善單位捐助的樂器,劉鎏樂感比較好,家里人也支持,可是學校沒有額外的經費邀請人專門來教他們樂器,于是王老師挑起了這個大梁,教劉鎏和班上的另一個學生吹長笛。她本不擅長這些,只有自己先學,才能教給孩子們。當劉鎏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我為他們兩個感到難過,一個是一心為孩子的老師,一個是一心想要學音樂的孩子。當時我想安慰劉鎏,卻找不到恰當的語言和措辭。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作為準特教老師的我能夠多才多藝,會吹笛子會彈琴,這樣總會幫助到幾個需要幫助的孩子。
班里還有一個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記不清了。那時帶我們實習的班主任是吳老師,吳老師會給我們講很多關于這些孩子的故事。講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又是一個讓人潸然淚下的感動。這個孩子是后天盲,大概在他九歲的時候被查出腦瘤,腦瘤擠壓了視神經,會導致失明。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而那時爺爺也病重了,為了給孫子籌備做手術的錢,爺爺自己放棄了治療。在吳老師和很多好心人的幫助下,這個孩子雖然做了手術取出了腦瘤,但最終還是沒有逃脫與黑暗為伴的命運。那天,來了很多志愿者,要和兩個盲生班的小朋友搞活動,孩子們都很興奮很開心,和作為志愿者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以及和他們同齡的小朋友一起聊天,表演節(jié)目,場面很歡樂,充滿了溫馨的畫面著實讓人感動。而這與坐在角落里不曾言語的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家請他去唱歌,他沒有動,他沒有寫在臉上的喜悅,也沒有讓人一眼能看穿的悲傷。而那一刻,我能夠感知到,他此時的心情和表情是一個真正接受過別人幫助的人才會有的。別人對他的幫助豈是幾句感謝可以言明?他對別人的感謝豈是幾句歌聲能夠傳達?我很慚愧,在我鼓勵他幾次上臺表演節(jié)目之后,我才讀懂他的那種心情。那天,我們兩個一直坐在角落里,他靜靜地聽著周圍的喧囂,我靜靜地看著他們的熱鬧,而我們都能夠感受到這個每一個歡笑里充盈的溫暖。
還有一個小朋友,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對自己的愚蠢印象深刻。他是因青光眼致盲的,用的是大字本,也就是說他是有殘余視力的。我記得有一次講數學題,我怎么也講不清楚,就把他拉到黑板面前,在黑板上畫了一幅大大的圖,然后讓他貼近了看。記憶已經模糊了,但我依舊記著他說會了的神情,仿佛在說:“老師,我會了,你別著急,別生氣。”現(xiàn)在當我再因為孩子們不會做題而生氣的時候,我會想是自己的問題,也會想起那個似乎在勸慰我的面孔上面鑲嵌的表情。
后來,到了上海,學院里招收盲生,我和幾位同學做了志愿者。金沙江路地鐵站遇到的男生和女生,是兩個全盲的學生,他們是一對情侶,女生是我負責幫助的對象。其實,我們能為他們做的真的很少。對于低視力的學生,考試之前他們需要復習資料,我們去給他們復印,把四號字變成三號字或者更大;對于全盲的學生,他們需要學習英語,于是我們用盲文打字機給他們復印。很久不碰盲文的我們拿著盲文認真地看,現(xiàn)在我也早就忘記了那些點點的意義,只是知道對于全盲的人來說,那是他們與這個世界連接的符號。讀研期間,我?guī)缀醵际墙o盲生監(jiān)考,別人考兩個小時,我們考三個小時,只是別人是站著監(jiān)考,我們是坐著監(jiān)考。他們說盲生也會作弊,我一直很感興趣他們是如何作弊的,只是一次都沒遇到。我在想,之所以我們?yōu)樗麄冏龅牟欢啵且驗樵谒麄兊闹車泻芏嗳嗽敢鈳椭麄儯腥嗽敢鈳е麄円黄鹑ソ淌遥贿^是走慢一點而已;有人愿意和他們一起逛街,不過是需要告訴他們這是哪里這是什么東西而已;有人愿意和他們一起進行娛樂活動,不過是唱歌多一點,認真聽一點而已。因為有了很多人的幫助,我們每個人對他們的幫助就成了那么一點點。多好!
大三那年,我第一次真正地接觸了盲人,學習了盲文。記得那年期末考試,有一道判斷題大致是這樣的:盲人的聽覺閾限比普通人低。考完試之后我們討論,出現(xiàn)了分歧。那時一直沒有解決,如今想起來,更升了糾結。其實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答案了,只是今天寫我的盲人朋友們,發(fā)現(xiàn)很多存在記憶里的畫面,依舊清晰。只是現(xiàn)在的他們,都在哪里,都還好吧?時間匆匆,但你們給我的溫暖,并未隨著時間而流逝,始終存在心底,總會在黑暗的時候像光亮一樣被感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