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振委會推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去年搬到的山區寓所位處一個鎮子的街道旁,一條小巷變幻著日影和月缺,我的腳步也在其中。周圍的住家依照地勢建房,大都高低不一,排水系統多是在街道兩側各挖一條深溝,上面覆蓋石板,或用水泥澆制,間隔一段露出一個方洞,像極了西部雪山下的坎兒井。它們是山區的排水管,也是下水道。夜里,走在街上,一片燈影里,聽到腳下深溝里的流水聲,由于撞擊著地下逼仄的石壁,水聲扁圓且帶了洞音。我總是在巷子石板下的咕咕聲里走進走出。
平原以石為缺,到處是土,土路土墻土院子。山區以土為缺,到處是石,地基為石,墻體為石,院子亦為石,故而農家庭院里幾乎沒有樹。雨天,院子里的雨柱晶瑩剔透,街道上順勢奔流的雨水雖來勢洶洶,除了摻雜些垃圾外,卻也干凈。
有處干凈的地方落腳,哪怕偏處世界一隅也無憾,放下一身沉重,攤開書卷,一切紛擾都在關門的瞬間與我遠離。讀書之余,喜歡站在樓上的走廊前看落雨,或落雪。站立的地方,西南方有一處建筑缺口,廊檐屋瓦間顯出自然山水的一角,可看到遠山靜肅,年月日時終年圍繞著山頂,或山頂拋開了年月日時。當目光落下時,便見到了那棵樹,它在我的右下方。
右前方是一片難得的土地,我的目光拐了一個彎,才能窺得它在小巷盡頭露出的一溜兒,幾排核桃樹在四圍建筑物的襁褓里艱難地存活。看來這不像一塊樁基地,它太小,且沒有通向外界的走道,許是附近農戶開辟的閑地,山區的土地太金貴了,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舍得閑置。地塊兒的東北角,卻長了一棵桂花樹。剛搬來時,在核桃樹的濃陰中,我只聞到了隱隱花香,但不明確香從何來,及至最近眾木蕭條時才發現它。
總認為桂花樹是很特別的樹種,是月亮里才有的樹,提起它就會想到輝煌的月宮,閑散的仙子抱著玉兔,吳剛的大斧瀟瀟,這般神樹以前只在傳說中,或是太過遙遠的地方,遙遠到詞章典籍里,俗世的眼卻是無緣得見。
清風翻書頁,從少年時翻起,一路翻到盛唐,最仰慕盛唐華衣,文采麗人。忽又想起,最先識得桂花樹,其實來自王維的詩句:“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退朝后的王維回到輞川別墅,脫去朝服,捻起念珠,過上了半隱半修的生活,朝堂的人事鼎革與世道興廢,都化作了流云疏散,少時胸中的波濤早已平復,眼前所見無非幽篁,無非空明。少壯時的英發蛻變成晚年的沖淡,詩詞更帶了接天的靈性,明月,竹影,深澗,鳥鳴,他把肉身遺給了世界,靈魂在天地間獨自舞之蹈之。他從神壇走下來,活出了真身,好似也活成了幽靜的桂花樹。
閑翻書卷,無意中看到桂花樹的歷史竟很久遠,《呂氏春秋》中,有“物之美者,招搖之桂”的記載,桂花也優雅地開在先秦的陽光下:“招搖之山多桂。”開在詩詞里的桂花溶進了暖香,賦予了某種品性,毛珝的“綠玉枝頭一粟黃,碧紗帳里夢魂香”,以“粟黃”代指桂花,令人驚嘆。易安居士素來喜桂,玉腕一抖打了最高分:“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若單看樹貌,桂花樹與別的樹并無大的不同,一次生活中的無奈,讓我在核桃林里結識了它。山區用水,把送水管道鋪進院子,定期放水。我和另一個住戶,河南駐馬店的老劉,都忘記了接水的日子,發現水井干涸時,離下次送水還有些時日,我倆在院子里徒然轉了幾圈后,只得分頭找水。巷子盡頭的鄰居距我們最近,我便提上水桶走向那扇緊閉的大門。
從寓所樓上看向西南方,視線越過了巷子里的幾多住家,待到近前時,發覺巷子盡頭才是煙火人間,東向的大門前堆了一垛劈成條狀的木柴,寒冬火爐的柴火是山區住家的必備。也有燒碳火的,秋后散步經過街巷,時見道旁人家的門前堆了煤炭,而木柴依然是能攢便攢。鄰居大門右邊一側,原來是一處坡地,大坑上沿被人開墾出來,種了幾行核桃樹。我進入那家院子時,男主人正坐在輪椅上往西屋的房頂遞著什么物件。
每家院里幾乎同樣的撬水井。手握撬桿壓水時,仿若回到了從前,腦海里掠過黃土街道上的晨光,陽光鮮明地照在樹葉上,幾條狗追逐著翻過了土墻。首次借水,不好過多攀談,鄰居家共四人,都表現出山區人的坦蕩與熱情。
借水次數多了,說話也多了,有一次我走到他家門口,正好看到男人在門口的輪椅上坐著,輪椅下是一個荊條籃子,他正把木柴放進籃子,而后運到屋里。時光在一剎那間停頓了一會兒,后來,那個場景曾反復在眼前閃過,有時夢里也出現,不過背景換成了群山腳下,亦或是河邊背著一捆柴火的人的背影。此刻,他停下來,指著西邊的幾行樹說:
“山桂花和核桃成了忘年交,栽了五年了,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
至此才看清,他大約五十歲年紀,膝蓋以下空蕩蕩的。我放下水桶。他可能猜出了我的疑問,告訴我,他曾是附近一家鐵礦的鏟車工,多年前的一次礦難,危急中他從礦渣里拉出一個大學生,一塊礦石卻砸在自己腿上。
“礦廠有人開著那輛鏟車把我送進了醫院。”
時隔多年,往事只剩下脈絡,末末梢梢從時光的篩眼下飄散,那巨大的“嘩啦”聲,也仿佛變成了滿頭滿臉的煙塵。
“那個大學生是南方人,后來家里有了果園,隔三差五給我寄些水果。”又補充說,多少年了,他還記得呢。
“我八月生人,他給我郵來一棵山桂花,說是八月桂花香,這棵桂花樹是山桂,山區春天也能開花。”
善舉與悲憫是貼地生長的,而它的品性屬于高貴和無上,內斂的高貴和潛在的無上。
期待著,東北角的那棵山桂,在山區開放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