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雅莉虛弱的坐在輪椅上,夏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樹葉子照射在庭院的地面上,地上投下梧桐葉的疏影和一團閉不規則的金色光斑。蟬有一陣沒一陣地懶散叫著,兩只麻雀在桐葉間唧唧喳喳鳴叫追逐……
趙雅莉感覺陽光從沒有的柔和可親,連一片梧桐葉都是那么美好,她羨慕那兩只調情的麻雀。這一切在往日已習慣的東西,都變得如此的可愛美好,珍貴。
她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就像庭院里那棵梧桐樹上的葉子,疏疏朗朗,數目清晰。
同時,她又心存幻想,想著會有奇跡發生,幻想嚴重的疾病像風兒吹拂灰塵一樣,來一陣清風,把纏繞自己的病吹去,吹得遠遠的,要多遠有多遠,永遠不要再沾染上自己的身子。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她的兒女們都未成年,她要看著他她們成長,教育他她們,看著她他們一點點長大成人,看著他她們娶妻生子,出嫁,為人父,為人母。孩子們也需要她,他她們還沒到能離開她的時候,他她們還需要她這個噓寒問暖的母親。
趙雅莉不想死,在沒得病之前,她從沒想過自已會在四十多歲死去,她從沒考慮過死亡。當別人談起死亡時,她覺得那是非常遙遠的事,似乎跟自已沾不上邊。
她的干勁正盛,和丈夫的事業剛剛步入正軌,他她們艱難創業,辦的私立小學紅紅火火。 她多想再回到學校里,看著花朵一樣陽光燦爛的孩子們,聽他她們朗朗的讀書,歡快地笑,瘋瘋的鬧……
然而她太虛弱了,虛弱得連站立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到并不太遠的學校去看看。
可怕的疾病侵蝕著她的軀體,在她體內,血細胞們在作最后生死決戰,這場戰爭也決定著她的生死;紅細胞節節敗退,白細胞攻城略地,紅細胞沒有了援軍,骨髓造血功能出現了問題,血液里沒有了陽光和空氣,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體內的戰爭徹底失敗。
她已是第七次換血了,體內的白細胞殺戮能力和復制能力太可怕了。每次價格昂貴的換血并不能維持太久。 她知道為給她治病并延續她的生命,花了不少錢,這些錢都是她和丈夫云雷辛辛苦苦賺下的,她也心疼,但她更想活。
昨晚,丈天云雷微妙的告訴她,錢已不多,學校的資金周轉已出現問題。 趙雅麗知道會有這一天,她也下定決心,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會放棄自己,放棄活,直面死亡。盡管她是那樣的渴望活著,那怕是一個月,一天,乃至一個小時。
但決不會因為自己的貪生而危及到學校,決不能危及到學校,如果她活著而學校沒有了,她活著也沒有意義了,她會是一個罪人。
學校是她的心血,是她和云雷的心血;學校是她的生命,也是云雷的生命。她他們一分一分的攢錢,一點一點地積累經驗,艱難地打通各種關節,疏通各種關系,抗著各種壓力,冷嘲熱諷,把學校建成。想盡各種辦法招生,嘔心瀝血,建學校是他她們的夢想,把學校辦好是他她們的夢想。
從學校建立到漸入正軌,數千個日日夜夜,她操碎了心,她知道每個孩子都是家庭里的寶,數百個孩子,就是數百個寶貝疙瘩,數百個家庭的希望,決不允許出任何差錯。她全天候的守在學校里,密切關注著每一個環節。 學校在她和云雷的精心操持下,生源漸多,家長滿意,上級管理部門也給予好評。
沒查出得病之前,她和云雷想著把學校再擴建一部分,來年再添幾個班。 然而這一切都因自己的身體被打亂了,她怎能允許自己的疾病再危及到學校呢。 她作好了赴死的決心,義不容辭。哪怕面臨的死亡是不可預知的黑洞,心懷恐懼。還有對孩子們的牽掛,對生的深深眷戀。 她作好了與死亡握手,擁抱的決心,像臨赴戰場的士兵,慷慨悲歌的壯士。
明天,就在明天,她,趙雅麗,要去學校看一看,看一看她一手建起來的學校,看一看那些可愛的孩子們。要跟它,他她們作最后的告別,慷慨的,悲壯的告別。
一個多月了,她沒去過學校,她太想念學校了,她從來沒有跟她的學校分開這么久。 丈天云雷說不能再讓她操心,讓她在家好好的養病,等病好了,再讓她去。 她跟丈夫說她離不開學校,離開了學校,吃不香睡不好。丈夫云雷說習慣就好了,學校有他在,不會出差錯。
這些日子,她每時每刻都在思念著學校,白日里,睡夢里,都是學校,學生,孩子們的讀書聲,笑聲……
晚上,趙雅麗一反常態,吃了一碗燉雞蛋,一個饅頭,孩子們見母親這樣,都很高興。趙雅麗對十四歲的大兒子說,明天推我到學校看看。大兒子很高興,不住地點頭,說行。
第二天一早,在八歲女兒的幫助下,趙雅麗梳洗打扮好,準備去學校。心里唱著悲壯的向死亡的戰歌。
丈夫云雷聽說趙雅麗要去學校,從學校跑回來,勸說她不要去了,學校沒啥事,要她在家安心養病,怕到了學校觸景生情,影響病情,極力抯攔趙雅麗去學校。 趙雅麗態度堅決,她不能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她要跟心愛的學校和學生們作個告別。學校近在咫尺,她不能留下這個遺憾。 丈夫云雷不敢強攔趙雅莉,只好隨她去。
大兒子推著趙雅莉,慢慢朝學校走去。 學校離村子不遠,出了村口就能看到學校。初夏的陽光不算太熱,溫溫的撫摸著趙雅莉蒼白消瘦的臉龐,風輕輕輕吹著,趙雅莉沒了頭發,幾次化療,她的頭發掉光了,戴著一頂薄薄的軟帽,像個蒼老的婦人。
從家到學校,這條不到一公里的小路,趙雅麗不知道踩了多少遍,白天,黑夜,黑夜,白天;風里,雨里,雨里,風里。她總是來去如風,可如今,她虛弱得連下地行走的力氣都沒有了。
剛出村口,映入趙雅莉的學校變了,原來的那片空地上兀然聳立起一幢三層樓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依舊如是。問推著她的大兒子:“學校那幢樓是咱家新建的嗎?”大兒子的回答化解了她心中的疑惑。 趙雅麗的心突然有一種被刺的深深的疼楚,她瞬間明白了丈夫云雷苦苦勸阻她來學校的原因。心中向死的慷慨悲歌瞬間變成了深深無底的哀傷,有一種被嘲笑和諷刺的感覺。 那幢剛剛完工的新樓像高大的山脈一樣壓在她的心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壓得她頭暈目眩。 “咱回去吧,不去學校了!”趙雅麗極力從胸腔擠出微弱的聲音來,兒子有些疑惑,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吩咐。
從半路折回,趙雅麗處于木然的狀態,她的心因疼痛麻木了,思維停滯了。 晚飯,趙雅麗一點也沒吃,腦子里在回憶和丈夫云雷從相識,相愛,到結婚生子,這十幾年來的點點滴謫,風風雨雨;愛情的甜密,生活的艱難,創業的豪情。
趙雅麗和丈夫云雷是在黃榆鎮念中學時的同班同學,都是班干部,交集也多一些,少男少女心生情愫,互相愛慕。由于年齡尚小,那份嫩芽般的感情只是深深地理在心底。 后來兩人都沒考上高中,各自在社會上闖蕩了幾年,趙雅麗跟鎮上衛生院的陶醫生學了幾年醫。云雷也沒闖蕩出什么名堂。兩個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又相遇了。一個未婚,一個未嫁,又有少年時的那份情愫。倆人便托原來的老校長為媒,告知雙方家長,按農村的習俗,辦了幾桌酒席,請了親朋,結了婚。
云雷家姊妹兄弟多,窮。結婚時,黃雅麗的父親送給他她們一大一小一頭帶牛犢的母牛。 婚后,云雷在村小學教書,趙雅莉開診所,當接生婆,生活美滿幸福。數年間,兩人育有三子一女。
隨著村公辦小學凋弊,私立小學的盛行,云雷轉去私立小學教書,在別人的學校里教書,拿著微薄的工資,云雷萌生了想辦一所自己小學的想法,跟趙雅莉一說,夫妻倆想到一塊去了。
自己辦學其他的先不說,首先是錢的問題,建校舍,買桌椅,等等,那可是需要一大筆錢的啊。這些年開診所,當接生婆雖然也攢了一些錢,要是用到辦學上,只是杯水車薪。
缺錢,那就籌錢,夏天來了,西瓜開始上市。村子里有人開著機動三輪販西瓜,從相鄰的鎮上拉西瓜到鄉下以麥換西瓜,然后再把麥子拉到糧商那里賣掉,一趟能掙一兩百塊。 從沒有做過買賣的趙雅莉和云雷也學著別人販西瓜,剛開始由于經驗不足,前幾趟沒掙到什么錢,后來慢慢的摸出了門道,才開始賺錢。
販西瓜是很辛苦的生意,天不亮就開車到十幾里外的鎮子上去拉西瓜,拉西瓜時還要懂西瓜是否熟,甜,沙,拉到好西瓜,如果順的話,能很快換完,能再拉一趟。如果看走了眼,又不順,一天也換不完。 頂著炎炎烈日,走村串巷,喊得口干舌燥,鄉村的土路坎坷不平,在車上坐一天,晚上睡覺時,渾身散了架似的。
夫妻倆整整籌了兩年的錢,資金上仍有缺口,不能再等了。想辦法又從親戚們那里籌了些錢。 歷盡千辛萬苦,夢想中的學校終于建起來了。
趙雅莉腦海里放幻燈片一樣,往事一幕幕紛涌而至,在滿懷悲哀的同時,她理解丈天云雷兩難的決擇,這種決擇也是痛苦的。這些天來云消瘦了很多,同她在一起講話時,不敢觸及她的目光。
趙雅莉一剎那釋然了,她理解了丈夫,她無權要求家人為她放棄一切,僅僅因她茍活著。 她要做的是盡快的與這個世界告別,盡快的,毫不拖泥帶水,不猶豫彷徨。她的心剛硬起來,斬斷所有的情感,不再有任何憂傷。
身體極度衰弱的趙雅莉在絕食第七天后平靜地離開了,離開了這個她曾經無比熱愛的世界,離開了她的學校,離開了她哺育過的兒女,離開了她曾經深愛,依舊深愛的丈夫。
第二年初春,當趙雅莉孤零零的墳頭鉆出嫩綠草芽的時候,她的丈夫云雷在學校一位老師的介紹下,繼娶了另一位離異的鄉村小學教師,她的兒女們喊那個女人“阿姨”。
她,趙雅莉這個名子,只在鄉親們閑談時偶爾提及,“唉,一個沒有福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