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中國人大都起個小名,吳學斌老師小名叫油錘,油錘結實,吳老師的性格像他的小名一樣,厚道實在。他是我在扶溝縣委宣傳部工作時的老領導,好多年沒聽到他的消息。最近聽我同學說:“你說他啊,已經去逝十多年了,吳局長脾氣太犟,他啊多半是給氣死的。”我聽同學訴說的緣由,心里一陣愕然。
? ? 吳學斌老師也可稱得上是我的前輩了。83年,我在扶溝縣城讀高中,他和我父親同在縣廣播站當編輯,我每到周末就去父親單位耍一趟,幾乎每次去都會遇到他。那時縣廣播站設在解放前一家地主的大宅院內,宅院主房是座青磚瓦樓,飛檐斗栱,雕花欄桿,青石臺級,磚雕工藝十分精美。宅院內有兩棵大梧桐樹,樹冠蓋了半個院子,在鬧市中顯得格外清靜。吳老師常伏在桌子上寫東西,看見我總是微微一笑,他簡單問我一句:回來了?然后就不再言語,繼續碼著他的文字。他中等個,微胖,牙有點向外朝,著一身土灰色的中山服,說話時臉微微向上揚,嗓子中夾著點尖音,聽他說話,總想幫他咳嗽一下,把嗓子清一清。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尊姓大名,只聽見漂亮的播音員用甜美的北京話喊他吳老師,我才知道他姓吳,覺得他們長相和播音員的優雅嗓音太不相稱了,他普通得不能太普通了,如果他在大街上人堆中行走,頂多充上個進城的大隊干部,當時我心想:像他這樣一個木木吶吶人,咋能在廣播站當編輯?
? ? 三年以后,我從省警察學校畢業,滿懷著一腔熱血,想要投身警營,當個除暴安良的人民衛士,不料縣委組織部竟然陰差陽錯的把我調進縣委宣傳部。我是個愛耍槍弄棒的浪蕩人,要我去耍筆桿子的地方,讓我滿心不高興。一個朋友給我說:別傻了,伙計,府大衙役粗,你在縣委大院鬧幾年,說不定會早早地混個官當當。于是我拿著調令去縣委宣傳部報到。部長是父親一個從前的老同事,他樂哈哈地說:你去跟著吳組長學寫報道吧!我又回頭去通訊組找吳組長,沒想到,這個吳組長就是廣播站的吳老師。與三年前相比,他的確有了一些變化,上身穿了一件當時頗為流行的綠色毛紡軍官服,縣里的科級干部大都這樣一身裝束,但是一搭腔說話,他還是滿口的土話,那土的掉渣。他望著我這個穿米白色風衣、剛從省城上學回來的我,說:好好,來吧,以后咱通訊組后繼有人了。
? ? ? 當時通訊組連我一共四個人,他是組長,一個張副組長,一個從師范借調過來的阿才。吳組長把我和阿才安排一個辦公室,對我說:你先熟悉熟悉,沒事了隨阿才下鄉去轉轉看看,有東西寫了再說。說完就扭頭走了,其余什么也沒安排,也沒什么崗前談心、政治教育之類。我的調來,讓阿才較為落魄,他給我說:我借調快三年了,跑調動跑的蛋子子搖鈴,鞋底就磨破幾雙了,也沒調進縣委來,你可是寶玉的命啊。
? ? ? 接下來的好一段日子,部領導也沒人理會我,好在我從小在縣委混過,開小車的、做飯的、燒鍋爐的、看大門的早都認識,我是文件材料沒熟,大院的人都先熟透了。一天上午,吳組長対我說:咱縣卞崗鄉有個種棉大戶,你和阿才到村里去采訪一下,看看能寫個啥東西。
? ? 于是我和阿才騎自行車下鄉去采訪這個種棉大戶。這個時期,扶溝縣種棉花全國有名,是農民收入的主要來源。種棉大戶是個年過半百的張老漢,他在賈魯河河套地里種了十多畝棉花。一說起棉花,算是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抓起剛采摘的一大包棉花讓我看,說:看看我這棉花,頂頂的一級棉。人家一畝地皮棉一百多斤,我一畝頂人家兩畝,今年我少說也能摘三千斤,買個萬把塊。老漢說種棉花不能怕費力,錢是汗珠子掉八瓣掙的。老漢種棉花的技術和經驗,讓我倆佩服的五體投地。
? ? ? 我采訪完種棉大戶,興高采烈地回到宣傳部辦公室,當時我是文思若泉,下筆文采飛揚,洋洋灑灑兩千多字,我遐想著這篇文章一定會發表到省報甚至央報上,這將是我進入縣委宣傳部的開山之作。第二天,我拿著稿子讓吳組長斧正,他他拿著稿子前后翻看了幾下子,皺了一下眉頭,咋了咋嘴,微微地笑了一下,說:你寫是散文啊,還是新聞啊?我說當然是新聞。他又問新聞的五要素是啥?我有點口吶。他說你寫的這些又是花紅柳綠的、又是小河彎彎的,給種棉花有啥聯系?寫新聞要用新聞語言,寫農民要用農民語言,你這樣的學生腔怕是不管用。改吧,壓縮到八百字以內,再讓我看看。他的一席話,像盆冷水從頭澆到腳,讓我心里洼涼洼涼的。沒辦法,我把新聞五個w補齊,把那些自認為優美的文字刪除,稿子壓縮了一多半,又把稿子交給他審,這次他和我聊了一會采訪的情景,重點問了老漢咋說的。第二天,他把稿子交給我,文字改的紅霞霞的。我記得標題是這樣寫的,眉題:種棉不能怕費力,秋后抱個金娃娃。正題:種棉大戶張老漢畝產皮棉二百斤。真沒想到,他修改的這篇土的掉渣的新聞報道,竟然先后在《河南農業報》、《農民日報》上發表!拿到報紙,我看到自己寫的文字變成了鉛字,就像生了個兒子一樣興奮,部長見了我說:沒想到你這小子搭鋸就有沫兒,寫的還真是這么回事。聽到部長表揚,我臉紅到脖子上,我知道這幾百字的報道里,沒有我寫的幾行字。
? ? ? 阿才這貨對吳老師崇拜有加,我不解其故,他給我拿來吳老師的剪報本讓我看。剪報本是個硬皮薄,粘貼著吳老師曾發表過的新聞報道,就像賬房先生的賬本,由于使用年久,皮子有點破舊。我花了幾天時間,把剪報本中的文章粗讀了一遍。文如其人,從他先后發表的新聞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的人生足跡,每一步都走在肥沃的田野里,從莊稼地里寫出了一篇篇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文章。
? ? ? 80年代初,農村改革開放大潮剛剛興起,發家致富成為每位農民的強烈愿望,這個時候,吳老師還是農民業余通訊員,他和幾個青年農民在地里砍玉米棵,圍繞著如何發家致富爭論不休,誰也說不過誰,吳老師思量再三,連夜寫了篇《什么是真正的富》的讀者來信寄到《農民日報》,報社組織全國億萬農民開展了5個多月的大討論,對于批判“左”的影響,解放思想,加快改革步伐,使農民盡快脫貧致富產生了積極影響。這篇文章使他在新聞界漸露頭角,縣廣播站把他錄用過來當編輯,從此走上了專業化的新聞之路。
? ? ?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有文化的農民,時刻關注農民農業農村發展變化,農民的所盼所求,用筆墨給他們鼓與呼。84年5月他在《人民日報》頭版重要位置發表《夏糧豐收在望,農民又喜又愁》的文章,這引起各級領導的高度重視,省委書記劉杰,在省委擴大會議上組織學習,對搞活糧食流通、解決農民賣糧難產生了促進作用。
? ? ?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吳老師用他勤奮作風與敏銳眼光,寫了大量的新聞報道,縣委把他選拔到縣委宣傳部當上新聞科長,成為縣委宣傳部的第一支筆。從此他在更廣的角度更深的層次上,寫出了更為深刻的報道,1986年10月在《河南日報》發表《水田林路綜合治理,產生生態效益,扶溝縣大旱之年獲豐收》后,省委書記楊析綜批示總結推廣扶溝經驗。接著他又和同行合寫了《遍地生金話扶溝》系列報道,省人民廣播電臺播發后,省委、省政府指示印刷成書在省內外發行,扶溝縣農業集約經營,迅速在省內外推廣,產生了較大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之后吳學斌的其他作品也引起省領導的重視和批示。他寫的《百業大戶奪狀元》等作品不僅被選進大學教科書和《新聞寫作筆法100例》,而且被新聞界的專家當作范文反復評論。有40多篇獲國家、省、市級好新聞獎、被評為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
? ? ? 俗話說: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站在我面前土的掉渣的吳組長,竟然是這樣優秀的新聞達人,雖然說不上高山仰止,但我自認為我這一輩子,永遠也攀不上他這座山峰,以前對他的輕視與偏見讓我無地自容。
? ? ? 從此我沒事找他閑聊,像阿才那虛心向請教,學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他曾經語重心長地說:人以文立身,官以德立信。寫新聞就像黃牛拉犁子耕地,不可著勁深翻,是寫不出來有份量的文章。說起他的成長歷程,他說:你爸和我都是老實巴較的民師,你爸為何能一步步從莊稼地里走出來當了省報記者,這輩子我很佩服你爸,他不是靠一桿筆寫出來的么?取得這樣驕人成績的吳老師,還是這樣虛懷若谷,沒有半點持才傲物的樣子。
? ? 吳老師脾氣很犟,人稱萬事不求人,可是接下來的一件事讓他難掩氣憤。那個時候吳老師是“一頭沉”,家里還有十來畝地耕種,他去縣化肥廠買化肥,先廠長批條,拿條去財務交錢開票,拿著票找供銷科長提貨,科長屁股后面跟了一群提貨的,僧多面少,碳銨一貨難求,科長說給誰就給誰,誰有后門誰拉走。吳老師帶著老家的幾個人起了兩個凌晨跟了好幾天,連一斤化肥也沒弄出來。吳老師把他的真實經歷寫了一篇《買化肥》,把銷售科長那頤指氣使、變色龍一樣的形像刻畫得維妙維肖,簡直入木三分。我讀完他的《買化肥》拍岸叫絕,說:吳老師,你把這篇文章寄出去發表,肯定會得大獎。我今天把化肥想法子給你提出來,不過你得把獎金拿出來請大伙的客。吳老師將信將疑,他堅信文章一定能發表,但化肥是否提出來,可不一定。在縣委工作,這點小事還會難住?我跑到縣委辦公室打到化肥廠辦公室電話,用命令的口氣對化肥廠辦公室主任說:讓你們銷售科長回縣委辦公室電話,有事安排。不出五分鐘,銷售科長氣虛喘喘地回電話問:哪位領導?有啥安排?我說:甭問啥領導,半個小時后,我帶車去化肥去提貨,你在廠門口等著我。
? ? ? 我一瞧司機班史師傅小車停在院沒事,他開著小轎車拉住我去了化肥廠,那個時候小轎車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銷售科長就是門口等,我穿著風衣夾著公文包從車上下來,把提貨單交給他,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說:領導讓我提貨,你現在就找車送回去。銷售科長弄不清我多大的來頭,只會點頭哈腰,忙張羅人把化肥裝到車上。事辦好了,吳老師直佩服我有能耐,幫了他的大忙。沒多久,吳老師的《買化肥》在河南日報發表出來,果真獲得新聞大獎。我對吳老師說:論寫文章你是我的老師,這是真本事,論瞎胡弄我是你老師,這是狐假虎威。我們哈哈哈大笑!
? ? ? 后來,我倆先后離開宣傳部,各自走上了領導崗位,我在西華當縣常委宣傳部長時,他還帶人過去看望我。后來他從教縣局長位置上提前二線了,到周口交警支隊考汽車駕馳執照。近六十的人了,也像年輕樣排隊考試,一等一天,像趕鴨群樣趕來趕去,考試時考官還不時對他大聲訓斥,說你不合格就不合格,氣得他血壓升高。聽陪他一塊來考試的同學講,因為生氣回到家他倆又喝幾杯悶酒,第二天急發心臟病搶救無效逝世。
? ? ? 唉,我這個時候正在市公安局當紀委書記,為何吳老師不打個電話,讓我安排下屬關照一下老領導呢?同學說吳老師那脾氣你不知道,他就是不讓打,不想打擾你工作。吳老師一輩子就是這個犟脾氣!
? ? ? 鐵肩擔道義,妙筆著文章。真是懷念滿頭高梁花子厚道的吳老師。
附? ? ? ? ? ? ? ? 買化肥
九月一日
? ? ? 今天去縣里買碳銨。縣化肥廠門外,一片黑壓壓的人群。我因為不愿同他人擁擠,直到下午四點鐘,還沒開出票。
? ? 在門口我碰見一位老鄉,求他把錢交給了化肥廠辦公室負責人老張。老張說:“開票的人太多,你先把錢擱這,明天再來拉化肥。”
? ? 我真算幸運。有的人跑了四五天還沒把錢送出手.
九月二日
? ? ? 天不亮,愛人就催我上了路。老張叫我拿著開好的發貨票去找供銷科的張科長。正為不認識張科長皺眉頭時,幾十位買化肥的人擁著一位中等身材、四十多歲的黑胖子走來,看著人們把一只只過濾嘴香煙硬往他手里塞,猜想他是一位“權威人士”。上前一打聽,果然是張科長。我正想擠到他跟前去,見他把手一揮說:“誰再攆一步,一兩化肥也不給。”真靈,人群立即止步,目送他走進辦公樓。
? ? 約過兩個多小時,張科長走出辦公樓,我忙滿面笑容地走上前去,他看了一眼發貨票說:“明天提貨”。說罷揚長而去。
? ? ? 還算不錯,往返六十里,得到提貨的準信,真是熟人好辦事。
九月三日
? ? ? 再次來到化肥廠,把票遞給張科長。他說:“等到二十二號發貨。”這怎么行,到二十二號豈不誤了農時,沒辦法,只好再去求老鄉。老鄉托一位老相識給化肥廠黨委周書記寫了封信,周書記又把信轉交給張科長。張科長揮筆在發貨票左上角批了“四號發貨”字樣。我手捧發票如獲珍寶。別人都眼氣地看著我。
九月四日
? ? 借了輛手扶拖拉機,早晨五點鐘,便興沖沖地來到了化肥廠。九點鐘時,張科長告訴我,下午給我發貨。
? ? 下午四點多鐘,張科長拿著發貨單走來,看到我的名字排在第三位,高興得幾乎跳起來。發貨開始了,一號,二號……十號都發了,沒有我的份兒。我的名字又一次被拍張科長肩膀的人取而代之了。
? ? ? 紅日西沉,我同近百名拉著空車回家的人,象泄氣的皮球,緩緩離開縣化肥廠。“唉,農民買碳銨,真比上天難。”這口頭語今天我才覺得不過分。
九月五日
? ? 三秋大忙季節,為了買點化肥,往返跑幾百里路,遭人白眼,化肥沒買到,還把家中的活兒誤了一大堆,老婆一個勁兒怨我“沒材料”,真是老鼠鉆到風箱里,兩頭受氣啊。今天,張科長再不發給化肥該咋辦呢!
河南省扶溝縣韭元鄉吳橋 吳油錘
“買肥難”固然原因很多,然而一個普通農民幾經周折仍買不到化肥的事實,令人痛心,發人深思!建議我們各級主管化肥工作的領導干部和工作人員,認真讀讀這幾篇日記,體察民情,盡快為民排憂解難,積極改進工作,堅決杜絕化肥供應中的不正之風。
——編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