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里菱歌
01.
鶴鳴國,唐氏當鋪。
我抱著瑪麗蓮萌鹿將它放到柜臺之上,一邊抹眼淚一邊仇大苦深情真意切地望著它,悲切道:“萌鹿,我沒有本事養你了,先暫時將你寄放在這里,等我省吃儉用儲夠了錢,我一定會來將你贖回去的……”
瑪麗蓮萌鹿嘴里嚼著一根細細長長的干草,用那黑不溜秋的小眼神鄙視地看了我一眼,“哼”地一聲轉過了頭去。
柜臺上豎著一排木制欄桿,上接天花板,下方在靠近柜面處開了個約莫半尺寬的小拱門,連著柜臺將這個鋪面從中間隔成兩半。
我站在外面的一半,掏出手帕揩了揩眼角,悄悄地朝里面那一半望去。
欄桿之后,一名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正素衣長袍,挺直腰背坐在高腳靠背椅上,手里端著一杯茶,以將喝未喝的姿態,好不擔心地抬睫覷向我。
我吸吸鼻子,雙手捧住瑪麗蓮萌鹿的腦袋用力扳回來,與它眼睛對眼睛道:“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好好吃飯,千萬別餓瘦了……”
瑪麗蓮萌鹿“呸”地將嘴里的干草吐掉,抬起蹄子來踹我一腳,旁人聽不見它的聲音,但因它是我的神獸,它的謾罵一字不差地溜到了我耳里:“小胖妞你快滾吧,你上次將我賣給野味館,你上上次將我賣給馬戲團,你上上上次將我賣給一個農夫犁了十幾天地,還有上上上上次……所以,你這次只將我當給當鋪,我從頭發絲到腳趾頭都已經很感激你了……”
嘩啦,我的眼淚頓時更洶涌了。
我知道瑪麗蓮萌鹿一定是在騙我,因為它既沒有頭發絲也沒有腳趾頭。
柜臺后方的男子興許是見我哭得太傷心,端詳了我一會兒,他將已經冷掉的茶擱回茶幾上,站起來走到我面前,與我只隔著一排欄桿,掩不住關懷地提議道:“這位姑娘,如果你實在舍不得你家小鹿,我可以先墊一些銀兩給你急用……”
我驚異地望著他,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是做生意的,急忙補充道,“當然,你要與我立下字據,按期來還。”
這……這個讓人感動的孩子呦。
早就聽說唐氏當鋪的老板唐枕夢為人忠厚老實,這話果然不假。
我的眼淚說止住馬上就能止住,我拍拍胸脯,以比唐枕夢仁義十倍的語氣推辭道:“不用了,這里是當鋪又不是錢莊,我說來當東西就是來當東西的,怎能白白拿你唐當家的錢?”
我想了想,壓低聲音湊過去問,“不過唐當家啊,我聽外面說你這里什么東西都能當,是真的吧?”
唐枕夢遲疑地頷首。
“太好了。”我抱住在柜臺上蜷成一坨的瑪麗蓮萌鹿,將它往小拱門里一推,道,“我要典當這只鹿,論貨色或者論斤都行,你看看值多少錢。”唐枕夢沒有接,我挽起袖子拍拍瑪麗蓮萌鹿的背,自告奮勇地介紹道,“論貨色的話,它不是一只普通的鹿,它是一只聽得懂人話的鹿,論斤的話,你看看它這小肚腩……”
“……滾。”
瑪麗蓮萌鹿又伸了我一蹄子。
我望著唐枕夢笑得諂媚,他稍加思索,不太確定地開口問道:“姑娘,恕唐某冒昧,我看你衣著談吐都不像貧困之人,你何以會走到典當寵物的地步?”
我直言不諱道:“我這身衣裳,是靠瑪麗蓮萌鹿上上次在馬戲團表演賺的錢買來的。若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將我家小萌萌當了。”
我說著說著就眼眶泛紅,忍不住伸手摸摸瑪麗蓮萌鹿的耳朵,可惜瑪麗蓮萌鹿早就瞧透了我的本性,腦袋一甩堅決不理會我。
倒是唐枕夢聽完我的話后,眉宇間含了一抹擔憂之色,問:“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我深吸一口氣,不閃也不躲地直視他,坦誠道:“拿不到這筆錢的話,我會死的。”
唐枕夢一怔,聽見事態這么嚴重也不拉著我東西南北地關問了。
他執起柜臺上早已準備好的毛筆,手腕提落快速地擬了一張白紙黑字的憑據。
“你的這頭梅花鹿,我當給你五十兩,利息一個月一兩銀子,當期為三個月,若三個月后你不來贖回就自動轉成死當,也即是說當鋪有權處置典當品。”
他將字據豎起從欄桿之間的縫隙遞給我,道,“你看看有沒有問題,若沒有簽字就可以了。”
我接過字據大致地看了幾眼,看來看去都只覺得唐枕夢寫得一手秀逸雋永的好字。
我仰起頭對他嫣然一笑:“沒問題。”說完就在紙上大大咧咧地簽下了“雪千紫”三個大字,隨即摁了一個紅彤彤的拇指印。
瑪麗蓮萌鹿說是不管我,畢竟是被我當了,最終仍是忍不住偷偷地側過腦袋來瞟。
我收好字據領了銀票,在離去之前最后一次依依不舍地摟住它脖子,情深深意綿綿地叮囑道:“要好好活著啊,三個月內我一定回來贖回你的。”
“……快走快走,祝你一個月胖三斤,胖完三斤又三斤!”瑪麗蓮萌鹿仰高鼻子哼聲。
02.
第二天,我坐在一家酒樓里,面前一大桌美味佳肴,我左牽烤魚右擎雞腿,時不時低頭去咂一口好酒,桌子上十幾個被我清空了的菜碟子疊得老高,我頭埋在菜碟子后,還能隱約聽見周遭那幾桌的食客在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話意差不離都是在好奇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么會有這么讓人嘆為觀止的食量。
這目光我早已習慣,我不痛不癢地埋頭苦吃。
我排行十一,在我之前的皇姐們將十五歲出國歷練當做一件無比神圣的事,而于我而言,只是換了個地方吃東西。
天下美食何其多,我當初從皇宮里帶出來的銀兩遠遠不夠用,于是才有了后來三番四次的賣瑪麗蓮萌鹿。
我當日對唐枕夢說,拿不到這筆錢的話,我會死。
沒錯,拿不到這筆錢的話,我會因為吃不到美食而被活生生地殘忍地餓死的,對比此般慘絕人寰的事情,將瑪麗蓮萌鹿當了又算得了什么?
為了吃,天下沒有什么事是吃貨做不出來的!
我將手里的雞腿干凈利落地啃完,抬了抬手,讓袖子滑回手肘處,便又探身去拿對面的烤全羊。就是這一起身的光景,我恰巧看見酒樓門口走進了一位舊識。
舊識君干凈整潔的素色衣衫,在腦后扎成長長馬尾的黑發,我自小瞧慣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天人容貌,對比之下這男子的五官端正是端正矣,卻不及我的皇兄們精雕細琢。
然而為何我會覺得他那清逸如山水畫的相貌要比我皇兄們的受看多了?
我想,一定是因為他是我救命恩人的緣故。
那攜著一名女子走進酒樓中的,恰恰是我的恩公唐枕夢。
唐枕夢也看見了我,眼底閃過一絲訝然,大抵是想不通一個等錢救命的人,此刻在這里大吃大喝是個什么因由。
我笑呵呵地舉起酒杯遙遙地敬了他一杯酒,坐下來繼續大快朵頤。
十二皇妹曾經說過,只要是一個有羞恥心的人,在看到我好比千騎卷平岡,蝗蟲過山崗的吃相時都是不會向我打招呼的,我竊以為唐枕夢也該是如此。
沒想到,他的腳步在門檻前一頓后,竟直直地朝我走來……這一個毫無羞恥心的男人呦!
他身旁那名杏色衣裙的女子快步追上他,趕在他走近我之前,一把勾住了他的手臂,不解地問:“主爺,你這是要到哪里去?”
唐枕夢低眸,表情不大自在地看著自己被勾住的手臂,輕輕掙了一下想掙開,杏衣女子卻胳膊一夾挽得更緊。
這你一來我一往之間,我叼著酒杯正琢磨出了些郎無情妾有意的意味,唐枕夢于此時驀然轉頭朝我望來,瞧那急于澄清的表情,大有怕我誤會的意思。
我無辜地看著,順手撈起一只羊腿啃了一口。
杏衣女子也跟著唐枕夢的眼色掃向我,我現在的姿態想必不太優雅端莊,女子蛾眉一皺,抬袖掩著唇鼻,勾著唐枕夢就要往遠離我的角落里走。
“主爺,我們坐那邊,這里太臟了。”
唐枕夢看了看我,有些猶豫,女子道,“這或許是你我之間最后一次同桌而食了,你就不能依我一次么?”語氣半是哀求半是可憐。
唐枕夢被問得一時無語,只好順著杏衣女子的意,走到角落里的一處方桌旁坐下。
這是鶴鳴國一家頗有名氣的酒樓,為了吃它這里的菜,我特地將瑪麗蓮萌鹿當了,它的店面規模自然不狹窄,我在大堂中央,唐枕夢和女子在我斜對面的一角,中間隔了大約五六張酒桌,酒樓里的人們本就因我的大胃口在議論紛紛,加之店小二時而吆喝著上菜,人聲嘈雜,我自是聽不見唐枕夢和杏衣女子談了什么。
幸好,我懂得唇語。
我這一瞄可不得了,原來杏衣女子閨名兒喚菀柳,乃是唐氏當鋪的員工,她娘親在鄉下的家里為她說了一門親事,傳信命她及早回去成親,唐枕夢今日和她來這酒樓,便是好意要為她踐行。
然而我看著看著,卻覺得菀柳姑娘不大像是甘心離去。
她喝了一杯酒,這種酒用果子釀成,清得很,就算再不勝酒力的人三杯下肚也不見得會醉,菀柳姑娘卻想也不想就“醉”了。
她以海棠春睡之姿柔弱無骨地醉趴在了酒桌上,側眸朦朧地看著唐枕夢,囈語道:“主爺,菀柳將要出嫁,你……難道就沒有什么想法么?”
借醉告白這招高妙,哪怕被拒絕了,事后也可以假裝什么都不曾發生。
不是誰都像我這般圓乎乎的,臉皮也夠,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前醉酒不是什么雅觀的事情,唐枕夢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正當為難,菀柳姑娘又繼續問了:“主爺,在當鋪的這一年來,菀柳是如何待你的,你……是否心知?”
這已經算是芳心剖白。
唐枕夢點頭:“我自然知,你這一年來為鋪子勞心勞力,辛苦你了。你方才問我有什么想法,我這當鋪雖不大,值錢的寶貝也有些,你喜歡什么便挑些去吧,當是我做老板的給的一份賀禮。”
唐枕夢以為人家姑娘此般委婉,是為了問他要賀禮?
我嘴里的一杯酒“噗”地噴了出來。
我拉長了脖子想看清菀柳姑娘此時是個怎生表情,一個胖墩墩的身影卻突然跑到我面前堵住了我的視線,我坐在凳子上往右擺去,這身影也跟著往右移了一步,我鐘擺似的又往左擺了回來,這身影也堅持不懈地跟著往左移了一步擋住我,我不耐地仰起頭一看,喲,這不正是這家酒樓的老板嘛。
老板滿臉堆笑地在我面前又是拱手又是哈腰,鋪墊了半天,終于一鼓作氣將心底話問了出來:“這位客人,你在我們這酒樓里也坐了一個上午了,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先將帳給結了?”
以我的食量,老板擔心我沒錢結賬是正常的,我并不怪罪。
我從盤子里拿起一只椒鹽蝦子來剝殼,隨口答道:“好,多少錢?”
老板馬上將賬單放到我面前,笑容可掬道:“一共一百二十九兩,謝謝惠顧。”
我手中的蝦子“啪嗒”一聲掉回了盤子里,不用翻荷包我也知道,我全身上下只有昨天當瑪麗蓮萌鹿換來的五十兩銀子,一個銅板都沒有多。
我沖老板笑了笑,老板也沖我笑了笑,“含情脈脈”兼“深情款款”地對視了良久,老板按捺不住地問:“這位客人,說好的結賬呢?”
我:“……稍等!”
事到如今,沒有別的法子了!
鶴鳴國位于七洲大陸的中心腹地,匯聚各國食材,而這家酒樓更是以好酒好菜聲名遠播,我還有幾道想吃的菜沒上,決不能就這樣被攆出去!
我以媲美瑪麗蓮萌鹿奔騰時的速度跑到唐枕夢桌前,先撈起菀柳姑娘的袖子拭干凈了手,再猛地撲下去拖抱住唐枕夢的手臂,仰起臉悲情地哀求道:“唐當家,你的當鋪里不是什么都可以當?”我不假思索地,“我將自己當給你,你先借我七十九兩銀子江湖救急吧!”
唐枕夢看著我,雙眸驚異地微微睜大,好一會兒,扶住我的肩,勸道:“千紫姑娘,你先起來。”
我堅決搖頭,耍賴道:“你不要我,我就不起!”
“啊,我的裙子……”菀柳姑娘發出一聲驚呼,看著自己袖子上那幾個油膩的爪印,雙眼漸漸蓄滿火光,轉頭怒目瞪我,斥道:“哪里來的不知廉恥的野丫頭!將我的裙子弄成這樣……想入當鋪?我告訴你,我們家當鋪不缺人!”
我奇怪地看著她道:“你都要回鄉下嫁人了,當鋪肯定就會缺人了啊。”
菀柳姑娘氣極道:“誰告訴你我一定會回鄉下嫁人?只要主爺一句挽留,我便不嫁!”
我更加奇怪了:“你剛才喝醉后自己說的啊……對了,菀柳姑娘,你不是喝醉了嘛,現在怎么突然這么清醒?”
菀柳姑娘:“……”
03.
我在游歷七洲十國時曾經聽說過一句名言:一個吃貨在為了得到自己想吃的食物時,所展現出來的陰謀陽謀,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等等都是超越了自身的智商限制的。
我覺得這句話說得不對,我的智商必須是一直都這么高,絕對不是為了吃的才突然躥高。
在我傾情發揮的好演技下,唐枕夢被我鬧得沒辦法,只好乖乖地掏出銀票先幫我墊著,我在飽餐了一頓后,腆著一個圓滾滾的小肚子跟他回了唐氏當鋪,心甘情愿地與他簽了賣身契……噢,不,是典當字據。
我將自己典當給了他,同時在當鋪里干活,賺夠銀兩就可以為自己贖身。
他其實不太愿意看到我這樣出賣自己的肉體,哪怕買主是他,但是我除了自己的肉體之外已經沒有別的可以出賣了,我是個有原則的人,也不愿意白白拿他的錢,僵持之下,我道:“你若不收了我,我只好去青樓了。”
我這張臉蛋雖然比不上我六皇兄那么唇紅齒白傾國傾城,但在青樓里當個端茶遞水的小侍婢該是不成問題。
唐枕夢見我一臉破罐子破摔的悲壯,只好從了我。
有了我這個得力幫手,菀柳姑娘終于可以安心地收拾細軟回鄉下嫁人,唔,我真是一個樂于助人的好人吶。
這家唐氏當鋪是一個遞進式的大宅子,在對著大街的位置劃了一個門面來做當鋪。
進了當鋪,開了欄桿旁的暗門往里走便是唐家大宅。
聽唐枕夢說,他的爹娘在將當鋪的生意交給他打理后,就到處去游山玩水,纏纏綿綿翩翩飛,只羨鴛鴦不羨仙了,偌大的宅子里只住他一人。他撥了幾個房間來做典當品的倉庫,還剩幾間空的,如今便將其中景色最好的那間勻給了我。
這份工包吃包住還有錢收,我很知足。
正式上工的第一天早上,唐枕夢敲了我的房門,將一套杏色的衣裙遞給我,視線非禮勿視地撇了開去,道:“這是你的工作服。”
我撓了撓自己鳥窩似的頭發,瞇著惺忪的睡眼,將他手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接過來抖開一看,上為半臂衫,下為布襦裙,漂染成了輕軟的杏紅色,和那日菀柳穿的式樣相仿,我才知道菀柳穿的原來是工作服。
然而,據我回憶,菀柳那套衣服十分素凈,沒有多余的紋繡,而我這套,則在左胸的地方用紅色繡線流暢地黹了一個“唐”字,我打了個哈欠,問唐枕夢這是為什么,難不成是典當品特有的標志?
唐枕夢抵唇咳了幾聲,半天才勉強地答道:“你別多想,只是為了我不在鋪子的時候,客人能知道你是這里的小當家罷了。”
還沒開始上班,我就從典當品一躍成了小當家,我的工作積極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頓時也不困了,抱著工作服就跑回屋子里換。
我看著鏡子里倒映出來的自己,亭亭玉立,顧盼生姿,巧笑倩兮……
咳,這些美好的詞兒都與我沒有半毛錢關系。
鏡子里的姑娘不太高的個子,糯米團子一般的身材,豐厚烏黑的頭發亂得像雜草堆,唉,幸好我雪衣國皇族子女的五官都長得不算太差,不然我就影響市容了。
我用自己肉呼呼的手指掐了掐軟綿綿的肚皮,含淚感慨:“我如果能瘦下來應該也是個小美人吧……”
話才說完,不知哪里突然傳來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我一驚一乍地扭頭去搜尋,正對上瑪麗蓮萌鹿一道鄙視的小眼神。
我在來了唐氏當鋪后,唐枕夢便將瑪麗蓮萌鹿交回給我照顧,此時它正趴在床上,幸災樂禍地掩嘴奸笑道:“死心吧小胖妞,你這輩子都是瘦不下來的了。”
我……我不與禽獸一般見識。
我跑出門去找唐枕夢。
唐枕夢站在院子里等我,面前幾叢山茶花深深淺淺迎著風開得正好,我喚了他一聲,他回眸的剎那,眼底似乎帶著幾分掩藏不及的笑意,看了我一眼后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山茶花身上。
我不明所以地走過去,他靜了一靜,溫和地開口勸道:“千紫姑娘,如果你喜歡山茶花,我可以另外送你,這幾盆是客人當在這兒的,不好有損傷……”
“啥?”
我呆愣地扭頭看他。
他食指和中指從山茶樹上挑出一個花托夾住,上頭空蕩蕩的,本該絢爛綻放的花朵不見蹤影。他側頭問我:“這幾朵花,不是你折去的?”
我急忙搖頭:“不是啊。”怕他不信,我真心實意地追述道,“山茶花又不好吃,我折它做什么?”
“可這家里除了我和你之外再也沒有別人……”
一道靈光閃過腦際,我矯正道:“不,其實還有。”
我懷揣著八九不離十的自信朝廂房望去。
那里,瑪麗蓮萌鹿從窗戶里探出了一個腦袋,咂咂嘴,用心音告訴我:“其實,沾了糖漿之后,味道還好。”
04.
因為瑪麗蓮萌鹿,我欠下的債又多了一筆。我覺得我很有必要和它恩斷義絕。
我一心一意想要快點賺錢來贖身,可惜無論我怎么專注工作,每天所賺的銀兩都不夠我當天吃掉的零嘴費用。
對于我食量大這件事,唐枕夢一笑置之,然而對于他是生意人這件事,我卻始終沒有辦法保持心平氣和。
做生意做得像他這么虧本,這簡直是對“生意人”三個字的侮辱!
不知道他是沒有鑒寶眼光還是太過好騙,我以為我把瑪麗蓮萌鹿和自己當了已經夠奇葩,誰料人外有人,奇葩外有奇葩,唐枕夢這家當鋪,真真是來者不拒,什么都能當。
第一天,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風骨清高地大步邁進了當鋪,當場洋洋灑灑地揮毫寫了一副對子——“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
完筆后與唐枕夢道:“不才正要進京趕考,待不才高中回來,這張墨寶就值錢了,不才現在便宜點當給你,只要十兩銀子。”
唐枕夢很是慷慨地掏出了十五兩銀子……
我眼明手快地把這十五兩銀子攔截了下來,一手攬住沉甸甸的銀子,空出一只手拿起筆,在儒生的那張紙上筆走龍蛇地和詩一句——“夜來啪啪聲,拍死了多少”,寫完后擱下筆,拈起紙張一吹,墨跡未干的紙輕飄飄地巴到了儒生臉上。
我揚唇皮笑肉不笑道:“真巧,小女子也正準備進京趕考,說不定鶴鳴國第一位女狀元就由此誕生,現在這張墨寶也不要你多,一樣十兩賣給你,你看如何?”
儒生灰溜溜地走了。
唐枕夢無奈道:“小紫,或許他真的是等著錢赴京趕考。”
我道:“那你更加不能當給他,你看他那充滿邪氣的才華,能高中才怪。”
第二天,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在店門外徘徊了幾圈之后,終于鼓起勇氣走進店里,壓低聲音賣關子地說道:“當家的,若不是我肚子餓得很,我是決然不會將這件寶貝當給你的。”他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簿子來,“這本武林秘笈,是我當年滾下山崖,因緣際會得到的,我看唐當家你骨骼清奇,是塊練武的料子,才忍痛割愛……”
唐枕夢如他要求地掏出了二十兩銀子……
我再一次輕車熟路地將銀子攔截下來,想了想,善心大發地撥出一兩遞給乞丐,道:“你這本秘笈打開后的第一頁,肯定是寫著‘欲練此功,必先自宮’吧?”
乞丐佩服地望著我,應該是覺得我料事如神,我莊重道,“這么厲害的武功,我怕我們唐當家的小身板承受不起,你還是自個兒挑塊清靜的地方修煉去吧,這一兩銀子,是我深深懂得肚子餓的痛苦,先借給你江湖救急的。”
乞丐感動不已地走了。
我回頭,對上唐枕夢一臉古怪的神情,他遲疑了好長一會兒時間,才緩緩重復道:“剛才,你說小身板……”
我恍然大悟:“哦,你說這個啊,別在意,我是為了打發他走才這么說的,我當然知道唐當家你儀表堂堂,豐神俊朗。”
我望著耳后根逐漸染紅的他,嘴角忍不住越笑越彎,“還是說,你當真想練那本秘笈?”
“……”
唐氏當鋪在我來之前,唐枕夢因為他老好人的性格,時常高價收了一些貨色很次的典當品,我的專長雖然是在美食領域,但我好歹也在皇宮里泡了十五年,奇珍異寶見多了,自然培養出了一點點鑒寶能力,如此,我看到唐枕夢收了那么多堪比破爛的典當品就忍不住叨念他。
興許是被我嘮叨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唐家當鋪是唐枕夢他爹唐老爺開的,昔日的唐老爺不像今天的唐枕夢這么好說話,每次有人拿東西來典當,唐老爺都發揮一毛不拔的精神,將價錢壓到最低。
有一次,一個年輕的寡婦拿了一批舊衣來,說是等錢救她那患了傷寒的兒子,唐老爺見這舊衣不值什么銀兩,自己收了也只是賠錢,便把哭哭啼啼的寡婦趕走了。
幾日后,那寡婦的兒子因為沒錢續藥,夭折了,寡婦年輕守寡,繼而喪子,承受不住接連而來的打擊,三尺白綾往梁上一繞,也去了。
“其實我也知道有些貨品的價值并沒那么高,然而,只要我給得起,我便會給。”
唐枕夢和我在倉庫里,一邊清點著塵封已久的典當品,一邊溫言和煦道,他拾起一方石硯拿在手里把玩,“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人們也不會將自己的心愛之物拿來典當。小紫,你不亦是如此?”
我找不到話來反駁。
明明知道或許真如他說的這般,許多人拿東西來當都是因為等錢急用,可是,我心底就是有一個角落不愿意看見他吃虧,這是為何?
05.
有我坐鎮,漸漸的,拿各種次品來坑蒙拐騙的客人少了,反而捧著各種奇形怪狀物品來給我鑒寶的客人慢慢多了起來。
一傳十,十傳百,兩個月過去,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唐氏當鋪來了一位珠圓玉潤的小姑娘,別看她臉兒圓圓腿兒短短,眼力卻厲害得很,凡是她鑒定為上品的寶物,第二天肯定身價倍增,若是她鑒定為次品的東西,無論怎么賤賣也轉手不出去了。
哦,還有,這位小姑娘還很能吃,走過路過,從沒有人見她的嘴巴停過。
這個傳言經由瑪麗蓮萌鹿添油加醋地傳到我耳里時,我激動地揪住它的耳朵猛搖:“小萌萌你說,我臉圓腿短和我的眼力有毛線關系啊,這不是以貌取人么!”
瑪麗蓮萌鹿踹了我一蹄子,“噠噠噠”地跑到院子里嚼山茶花去,那幾株山茶已轉成了死當,唐枕夢說了,瑪麗蓮萌鹿愛沾糖漿吃還是愛沾牛奶吃都不會再有人過問。
我轉而奔到唐枕夢面前,兩眼巴巴抱有一絲期待地問:“老板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油膩?”
唐枕夢正站在柜臺后執著毛筆處理一些過期的單據,聞言抬頭看了我一眼,失笑道:“怎么會?”說罷繼續埋頭干活兒了。
唐枕夢是個好人,好人的話不能全信,因為他極有可能是在安慰我。
我搬了個高腳凳子坐到唐枕夢身邊,手肘支在柜臺上撐著下巴,沮喪地透過欄桿看街道外的人來人往。
啊……這一沮喪之下,更加想吃東西了。
正當我考慮著要不要跑回廚房將早上熬的那鍋雞絲粥消滅了,店里及時地來了一位客人。
客人四十歲上下的年紀,下巴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懷里抱著一個形狀四方的東西,用棉布密密實實地包著,看不出底下是個什么東西。
唐枕夢聞聲擱下筆,開了柜臺一側的暗門走到店面的外邊一頭,謙和道:“程員外,別來無恙?”接著回頭吩咐我,“小紫,備茶。”
唐枕夢甚少吩咐我做事,他開了這個口,便代表這個程員外身份不低。我乖順地去沏了一壺茶,默默擱到外廳的茶幾上。
程員外和唐枕夢各自在茶幾左右的椅子坐下,一番寒暄過后,程員外打開布包,露出底下仔細包裹著的木匣子,他將木匣子勾開,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擱著的一把團扇,舉到唐枕夢面前,道:“前不久玄鳥澤的棲鳳宮失火,有宮人在救火時順手牽羊摸出了這把團扇,聽聞這扇面乃由玄鳥澤的攝政王親筆所畫,畫的正是他們國家的太皇太后,更有人說,這詩句是太皇太后親筆所題。程某愚陋,此次特地來請唐當家辨辨真假。”
唐枕夢客氣道:“程員外言重了,不過,說到辨真假,我店里倒是來了一位好手。”
不用唐枕夢吩咐,我自動自發地靠了過去,問程員外:“這把扇子可否讓我看看?”
程員外目光落到我身上,眼底似乎閃過一絲驚艷,好半天才如夢初醒道:“當、當然可以。”他有些手無足措地將團扇遞給了我。
扇面上畫著一個女子身姿窈窕地坐在一處水榭的連廊前,下巴微微仰高,出神地望著天際的一輪圓月,女子面容精致,眼底隱隱閃著一抹幽亮的紫色。
我見是見過玄鳥澤的洛庚王爺一次,那時我才十歲,他來我雪衣國向三皇姐請婚,他的畫我鑒定不了,然而,扇面上那幾行娟秀的小字的確是我三皇姐的字跡沒錯。
試問,普天之下除了她一個雪蘇藍,還有誰會不知廉恥地在自己的畫像上題“哀家好美,哀家真美,哀家最美”這樣的詩句啊?!
我將團扇交回給程員外,穩住抽搐的嘴角道:“的確是太皇太后的真跡沒錯。”
程員外捋了捋山羊胡子,笑不可支道:“哈哈,總算不枉我費盡心思將它買來。”珍視地將團扇收回盒子里,程員外上下左右地打量了我幾眼,目光中有欣賞有贊許,“唐當家,你招了這么一位得力幫手,以后不用愁生意不蒸蒸日上了。”
唐枕夢喝了一口茶,啼笑皆非道:“怎么會,她趕走了我不少生意就是真,又鬧得人不得半會兒清靜,若真是招人,我才不招這么煩人的一個小丫頭。”
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除了吃飯和說話外我沒有別的愛好了。
程員外很疑惑:“此話何解?”
我嘿嘿干笑兩聲,好心告知程員外:“我不是當家招來的,我是這里的典當品。”
“典當品?”程員外不敢置信地向唐枕夢確認。
唐枕夢笑笑地頷首。
程員外一陣無言,隨后緊追著道:“那么,我將她買走如何?”
06.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的笑容可以冷凝得這么快,在我邊點頭邊說出“好啊”之后,唐枕夢端著茶杯,一瞬間成了雕像。
見我答應,程員外喜出望外道:“實不相瞞,我家中已有一名正妻,三房小妾……”
我問:“那你喜不喜歡我?”
程員外不假思索道:“喜歡,你這種肥而不膩,嫩而不油的最對我胃口了,抱起來就像抱著一團棉花,最是舒服。”
唐枕夢臉色一黑,捏著茶杯的指節隱約可見青筋。
我又問程員外:“那你會不會每頓都給我吃肉,無論我吃多少都不管我?”
程員外道:“當然可以,我程家豈會連一個女人都養不起?”
這樣我就放心了。我道:“好,那你就擇個良辰吉日來娶我吧,只要你不管我吃多少碗飯,我便也不管你納多少位小妾。”
得到我一言應允,程員外在茶幾上留下一沓幫我贖身的銀票,便迫不及待地離開當鋪,張羅婚事去了。
唐枕夢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良久,半晌擱下茶杯,抬眸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聲音既低且沉:“小紫,你真的愿意讓程員外幫你贖身?”
“愿意,為何不愿意?”我道,“只是換了個地方吃飯而已嘛。”
問完這一句話后唐枕夢又陷入了沉默,我急著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瑪麗蓮萌鹿,等了片刻也不見唐枕夢出聲,便不再等他,轉身輕快地朝內院走去。
手臂突然被人從身后猛地握住,突如其來的力道扯得我往后一陣踉蹌,身子一晃,剎不住地就要摔倒在地,這時腰卻也被人摟住了,他手勁巧妙地一帶,不知怎的我就跌坐到了他懷里。
我驚愕地轉頭看唐枕夢。
認識兩個月余,他一直把“男女授受不親”奉作金科玉律,別的典當品他還會時不時摸上一摸,去一去塵,而對于我,除非是我自己粘上去,否則他從沒觸碰過我哪怕一寸肌膚。
這是我離他最近的一次,這是我和他最親密的一次,然而,我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我看了看我現在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坐姿,問他:“你的大腿……還好嗎?”
以我的體重帶著慣力這么一坐,好怕他的大腿會被我壓成薄薄的一片噢。
他的手摟在我腰間,起初還有些不知該怎么放的局促,我這話一出口,他更加用力地摟緊了我,似乎有些氣郁:“小紫,你未免太小看了我。”
我不是小看了你,我是不敢小看我自己啊。
兒時父皇都會和皇姐皇妹們玩拋高高的游戲,唯獨不敢招惹我,有一次父皇抵抗不住我的假哭,咬緊牙關和我玩了一次,結果,他的手脫臼了一個月才好。
怕唐枕夢是嘴硬,我側首擔心地望著他,他無語了半天,無可奈何地嘆息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便將程員外推掉。”
我不解地瞅著他:“我既然是典當品,有人將我買走難道不是好事?”我視線一掃茶幾上那一沓厚厚的銀票,“程員外出手倒也闊綽,等我在他的府里站穩腳跟了,我再取錢來贖回小萌萌。”
唐枕夢悶聲道:“你明知道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典當品看待。”
我咕噥:“可是我卻越看你越像美食了啊……”
我在他身邊呆久一天,便覺得自己對他多一份依戀之情,這種無法割舍的磨人心情我以前只對食物有過。
我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好了,饑不擇食也不是這么個饑不擇食法。
我無力地央求道:“你還是讓我嫁給程員外一趟吧……”
我要對比看看是不是你看起來比較鮮嫩美味,我才會對你動了心。
07.
我上午才風風光光,敲鑼打鼓地出嫁,當日深夜就被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地退了回來。
我身上仍穿著喜慶的大紅婚服,鳳冠和紅蓋頭都已經被我拆了下來,我盤腿窩在唐氏當鋪的椅子里,掏出兜里的花生米一邊嚼著一邊聽程員外和唐枕夢的對話。
唐枕夢手里掌著一盞燈立在柜臺前,程員外在他面前又是賠禮又是道歉:“唐當家,實在對不住,程某家小財薄,委實沒有能力供得起千紫姑娘這尊大佛……我贖她的錢也不要回了,現在只求唐當家你把她收回去,為她覓得下一個買主……”
風吹動燈芯光影搖曳,唐枕夢的容色不像平日里那么溫和,也許是因為半夜被嘈雜的人聲吵醒的緣故,他的眸光幽暗如倒映在水里的星光,語氣也冷冷的,不問程員外,而是轉頭看我:“小紫,怎么回事?”
我將一顆花生米吞了,揉著鼻子,不太好意思地支吾道:“不就是那么一碼子事嘛……”
新婚之夜,在等丈夫回房時都是寂寞難耐的,我在喜床上坐著等了許久,不見程員外回房,只等得肚子越來越餓。
程員外說過不餓我飯的,我便把紅蓋頭掀了,自己坐到桌邊吃了起來。
我吃得正歡,醉酒的程員外被小婢扶著回房,一瞧見滿室的狼藉,以及滿室狼藉中正在興高采烈啃雞翅膀的新娘子我,酒馬上就醒了,一紙休書緊接著拋過來,休了我之后還好人做到底地將我送回了唐氏當鋪。
聽我一筆帶過地講完事情的始末,素來平易近人的唐枕夢看起來居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慍怒,沉聲對程員外道:“你若看不到她的好,就不要從我身邊帶走她!”
唐枕夢是個好好先生,我從未見過他動怒,今日一見……唔,是為了我。
我居然有點兒開心。
這事兒也委實怪不得程員外,我這食量,不是有了心理準備就能接受的。
程員外無話可說,尷尬地賠罪了幾句便領著門外的兩名隨仆走了。
唐氏當鋪內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吧唧吧唧嚼著花生米的聲音。
我看唐枕夢好似余怒未消,遲疑了一下,我慢吞吞地爬下椅子,一挪一挪地挪到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你別生氣了,我會盡快找到下一個買主,將自己轉手出去的。”
唐枕夢火光微閃的目光嚯地掃向我:“你還說這種話!”
有一種人,平時溫和慣了,久久地怒一次也嚇不了人。
我對他難看的臉色視而不見,圍著他繞了幾圈,嗅了嗅,此刻靠得近,我才隱約聞到他身上有一層淡淡的酒香。
“你喝了酒?”我問。
我看他披著外衣,手中掌燈的模樣,以為他是睡下了,被程員外拍門的聲響吵醒才出來開了店門的,可我現在聞到這酒香……難不成他還沒睡,而是在庭院里對花對月對滿腔心事喝酒?
他后退一步,眸中的怒色散去,取而代之是一絲懊惱:“我就不能喝酒?”
我追問:“為什么喝酒?”
他不回答,也不看我,頭扭到一旁咳了一聲。
我也跟著小跑了兩步,堅持要與他面對面,又問:“喝的是什么酒?”
行家如我,也嗅不出這是哪一個品種的酒,只覺得香。
他的頭又扭了回來,依舊不回答。
“不說是吧?”我奔回到他面前,心情愈發按捺不住,他卻始終靜默如萬年木雕,我偏著腦袋想了想,道,“那我自己嘗。”
說罷,我踮起腳尖,雙手捧住他的臉固定住,用我的烈焰紅唇親上去。
啊,原來是桑落酒啊……
他一震,隨即扯開我的手。完了完了,以他克己復禮的保守性子,定是要將我推開并正色訓我一頓。
我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正打算知情知趣地推開,眨眼光景,卻已換成他的手捧起我的雙頰,更深地吻了下來。
“別再想著要將自己賣出去,我會養你的,聽到沒有!”
我覺得唐枕夢是一個好人,真的。
我抱膝蹲在當鋪對面的街邊,眼前是我老板略有些蕭索的背影,再前面是唐氏當鋪的門楣,門楣上的招牌斜斜滑下了一半,一陣狂風掃過,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幾許,我看著背對我而站的唐枕夢,突然就覺得好心酸。
這樣一個根正苗紅的大好青年,竟被我活生生地殘忍地吃破產了。
他說要養我,大家都那么熟了,我便不與他客氣,直接敞開了肚皮來吃,我的食量本就不委婉,加上有瑪麗蓮萌鹿的熱情助攻,不出一個月,他一個家底殷實的好男兒便被我坐吃山也空了。
他回過頭來看我,眉眼依舊溫柔含笑,我見他這般更加覺得愧疚,咬唇掙扎道:“對不住,這真的不是我留在你身邊的本意,你還是把我賣了吧。”
唐枕夢責怪道:“說什么傻話,千金散盡,再掙便是了。”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問:“那你現在餓不餓?”
“不餓”
“騙人”
我昨晚吃了兩桶飯都餓了,他只吃了兩碗,怎么可能不餓?
仰起頭望了一下灰蒙蒙的天空,我左手牽著瑪麗蓮萌鹿,右手牽著唐枕夢,道:“走吧,我們去問國家要點救濟金。”
我以為,在我嘗遍天下美食之前,我是斷然不會回雪衣國的。
等唐枕夢消化完我是雪衣國十一皇女這個消息,我花了十五年來儲藏的脂肪也差不多消化完了,一路啃著干糧,我終于回到了雪衣國。
我將唐枕夢帶到了我父皇面前,直接開門見山道:“父皇,我把自己典當給了他,你快贖我回來。”
父皇一臉老年癡呆模樣地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半天,問:“你哪位啊?”
“……我是十一。”
“……荒謬!十一怎么可能這么瘦!”父皇大驚,從龍椅上大驚失色地奔下來,捏捏我的臉又捏捏我的胳膊,“十一怎么可能這么美!”
我將自己出國游歷之后的英勇事跡和父皇報告了一遍,本以為會換得父皇唏噓不已,感慨自己倒數第二小的女兒也終于長大了,誰知父皇聽完之后,只關心一件事:“你是說這位公子在清楚你的食量后,還對你不離不棄?”
我說是。
父皇難以置信地揉著額頭:“近來你的皇姐們都嫁出去了,我就只擔心你一個會被剩下,沒想到……”
父皇稍加思索,驀地肅然起敬道,“我不贖你了,這位公子絕對是你的真愛啊,你就一輩子都典當給他好了。”父皇鄭重地拍了拍唐枕夢的肩膀,之后就快速地溜得不見蹤影。
我悲憤了,我受傷了,我無地自容了。
我內疚地望著唐枕夢,好半天才從干涸的喉里擠出一句話:“怎么辦,父皇不肯贖我,你真的要血本無歸了。”
唐枕夢淺笑:“哪怕陛下愿意贖,我也不愿意賣。小紫,你的三個月當期已過,你現在已經是死當,從字據的條款來看,你已經是我的所有物了。”
話語稍頓,他微微彎下腰,與我面對面,雙手交握住我的,直視我的眼睛笑道,“以后,無論誰來,我都不賣。”
“可是,你已經養不起我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