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阿扎
在狼塔戶外店做救援備案的時候,我在緊急聯系人一欄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寫下了父親的名字與電話。
其實我知道,對于狼塔而言并沒有什么意義。
孤身一人,背著將近50斤的背包,從浙江千里迢迢來到新疆。
這里我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認識我。
而每年都有數不清的陌生人,走進數不清的陌生城市,走進無人區。
也有數不清的陌生人,再也沒有出來過。
坐店里規劃線路,來了幾個浙江的老鄉。他們3人正準備出發狼塔,前來購買氣罐與鞭炮。
三人之一的華哥得知我第二天獨自出發,問我是否愿意跟他們同行。
我微笑著婉拒了。
一如獨自行走在西藏時的心情。
我真是個頑固的人,我不止一次的對自己說。
亦如當年頑固的大哭不買到喜歡的玩具就坐地上不起來的我。
那年生日,與父親一起佇立在望江門橋邊眺望靈江。
回來時,父親喝醉了,開著摩托車重重摔了一跤,我守在醉氣熏熏的父親身邊一直哭。
當時,我只想著,沒有了他,我一個人該怎么辦。
我真是個極度頑固的人。
10多年后,我說我要去西藏。
父親說,去吧。然后默默幫我準備清點需要的裝備,并且幫我一起規劃路線。
第二年,我說,我要辭職繼續走西藏;第三年我說,我要徒步318;第四年,我說要回拉薩過年;第五年,我說要徒步青海湖;第六年,我說我要單人走狼塔。
父親幾乎從來沒有反對與阻止過我想做的事,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完成的夢想。
這是全天下所有父親都難以做到的。
沒有哪個父親愿意讓自己的兒子去送死。
我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不能劇烈運動,不能去高海拔地區,不能做任何危險的事。
然后我走遍了整個西藏。
然后我走完了半個青海。
然后我走過了大半個中國。
然后我要1個人進入中國最危險難度最高的狼塔。
我知道,沒有他,我只是1個意圖展翅高飛卻只會重重摔在地上的雛鳥。不論是我的戶外求生技能,驢友的心態與理念,還是攝影的構圖與主題,作品的淡薄與深刻,都離不開父親的言傳身教。
我一直想擺脫他的束縛與捆綁,卻又不自覺地受到他的影響。
這或許就是一種羈絆。
每次出發前,都是父親送我到車站。每次活著回來也是父親來車站接我。
有時候我會覺得很微妙。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不似父子,更似肝膽相照的兄弟。
當所有人都反對我去找死時,父親用了1個月時間研究透了狼塔的所有路線難點與各類相關的資料。
“臺河每年7,8月份雨季水最大,10月水會小一點,但是一樣要帶救生繩。”
“雪的厚度一旦漫過鞋,冰爪作用就很小,根據天氣判斷重要性排后。”
“翻白楊溝達坂前最好休整1天,根據天氣與體能判斷是否繼續走下去,因為翻過達板后只能繼續往前走,沒辦法原路返回。”
“河水一定要燒開了喝,草地的雪不要吃會有動物的糞便病毒,缺水就吃樹上的雪,干凈。”
“只要天氣好,太陽能電板記得時刻掛在包上,手搖發電器10分鐘可以沖飛行模式的5%電量,這樣就可以保證雨雪天隨時開著衛星定位。”
出發前的那段時間,父親每次都會不厭其煩地跟我告誡種種危險的地方。
而我則是不厭其煩地厭惡這種父寶男的感覺。
因為父親說的我都懂,我都知道。這些基本的戶外生存技能與各類裝備的使用對我來說是駕輕就熟。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爺們。
死是什么?
我死過太多次。
我很坦然地寫好了遺書,然后去完成我的每一個夢想。
我的運氣不錯,每封遺書都沒有機會讓任何人讀到。
遺書也從多年前的洋洋灑灑幾千字,到現在的11個字。
“老子只是不想跟你們玩了。”
蚊子走前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曾經一度以為他是GAY。
后來我才知道他受西方教育多過中式教育。
他是我見過的最悶騷的男人。
真的。
我還記得蚊子跟我說過,如果我回不來,他以后也不想再和其他的驢友一起走了。
這幾年每次戶外拉練,我都會把蚊子拉一起,然后把一個細皮嫩肉的小鮮肉活生生的鍛煉成了一個爺們。
有一次喝多了,我說你有膽子對你那個臺灣前女友說艸你媽么。
蚊子搖搖頭:艸她就行了,艸她家人算啥。
其實蚊子從頭到尾都沒有碰過那個臺灣大姑娘,雖然他們也僅僅見過1,2次面。
很多時候,他是個很悶的人,但是很有安全感。
有一次夏季登山,蚊子自告奮勇負責前方打草驚蛇,我負責路邊樹上的蛇蟲,然后他用2根登山杖足足打了28公里的蛇。
他說,他割了28公里的水稻。
我說,去你大爺的,我打了28公里的棗。
阿江,我在烏魯木齊白樺林認識的兄弟。
他說我跟他一起的2天時間里,我提到最多的就是”老婆“2字。
我說,你Y提到最多的是結婚2字,彼此彼此。
阿江的經歷和我比較相似,走了不少危險的地方,也有過多次生死經歷。
他說,他有個追了他11年的姑娘。他在猶豫這次喀納斯走完要不要回去和她結婚。
我說,你Y就是欠的。11年還沒收走你?
阿江正處于浪子歸心的過度階段,盡管我的狼塔讓他點起了熊熊烈火,他信誓旦旦地說,結P個婚,再走幾年!
我內心滿是內疚感,真想一把跪在那個姑娘面前。
阿江給我看了她的照片,嘴里說著不想回去,滿臉卻是幸福感。
“走的地方多了以后有一點不好,就是妹子們覺得我們這種喜歡漂泊的人特別沒安全感不靠譜。你知道為啥么阿扎?”
“其實,恰恰相反,你想想,我們走過大山大河,見過大風大浪,受過各種各樣的誘惑,遇見了各種各樣的人,喝過各種各樣的酒,睡過各種各樣的床,這才是真正的活過。這樣的男人一旦歸心,比誰都有安全感,豐富的閱歷,強健的體格,堅韌的意志,過人的膽魄,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不懂而已。”
離開前,阿江要跟我約,我說明年如果我們2個都還是一個人,那就一起去鰲太繼續找死。
他送我離開的新疆,從青旅到火車站,從安檢的三道門到憑車票入內的最后一道門。
在車站,靠墻席地而坐,我打量了下自己,還穿著狼塔出山時的衣服,落魄得不行。褲子被劃破好幾道口子,衣服上還有血漬,鞋子滿是灰塵,背包上掛著在山里采的幾朵蒲公英。
看著人來人往的候車廳,不遠處,一個長發飄飄的妹子正歪著頭玩游戲,時不時哈哈大笑,廁所邊,一個忘記拉上拉鏈的哥們大大咧咧的走了出來,檢票口,美艷性感的檢票員被一個大叔追著加微信。
我舒心地一躺,活著真他媽的好啊。
我以為自己是孤獨的,會一直孤獨下去。
我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拿槍頂著我也不會腿軟。
我以為人應該是獨居動物,而不是群體動物。
我以為我會一直走下去,走到走不動的那一天,然后含恨死在沒有人跡的哪里哪里。
我以為我是自私的。
我以為我1個人進了無人區,就如不愿與群人共用一個水槽的賢者,著急的回到屬于自己的沙漠,就會尋找到幸福。
我以為最牛逼的事就是一個人干了所有人不敢干的事。
我以為查拉圖斯特拉的離群索居是必然的。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可是都沒有。
我還活著,我還擁有著活著的一切,我還與那些不離不棄的朋友們吹著該死的牛逼,我還可以回來告訴父親,長江后浪推前浪,我還可以帶著自己的愛人去更多更漂亮更美好的地方,帶著子孫重新再走一遍當年我曾經走過的牛逼之路,我有大把的機會還能重頭再來一遍,我的未來不可限量。
可,我就是他媽的不想再獨自一人呆在無人區了!
如果沒有被河水沖走,如果沒有從懸崖摔下,如果沒有那頭對峙了整整一晚上的狼,如果沒有遇見從白楊溝達板撤回的華哥三人,如果沒有聽從他們的勸說,不愿回撤執意向前,如果沒有走過那么難走的路,如果沒有去過狼塔,如果沒有死過,我根本就不懂得,原來,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不愿再孤獨一人,即使這座城市是座萬年風吹的孤寂沙漠,即使那些離我而去的人如何傷我百遍,即使世人再如何負我千遍,即使我會繼續孤獨萬年,我也愿屹立于此,善待世人,昂頭挺胸!
以此,紀念狼塔無人區里的五天四夜,以及已經死去的另外一個我。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