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把手伸到外面去啊。良生爺爺再三囑咐道。良生不懂爺爺在緊張什么,自己只是去給娘送個包袱而已啊,但他還是恭敬地點點頭,目視爺爺呷完一口茶。
至于這包袱里的東西,爺爺也不愿讓良生知道似的,包了好幾層,布面捏上去又粗又厚,根本無法憑手感去判斷內里是什么物什。清明快到了,趕緊送去吧。爺爺這樣說。其實良生也不太感興趣,清明快到了,那不過就是些衣物、香燭、路間盤纏罷了,還能有什么。
良生娘已在城外小山上無人廟里清修了快一年,平日自己種菜打水,倒也不需人照管,只在臘月回家拜良生爺爺和探望良生。不過說是清修,良生覺得,娘其實是與爹做伴罷了。良生爹去年清明節吃壞了肚子,本以為是往常腸恙,下泄兩天自然好了,誰知這一泄就未止過,加之走胃水,空食部,一瞬額燙眼白,昏過去竟再也沒有醒來。娘落淚七天七夜,那之后就搬入無人廟里,修佛誦經,每餐只吃一點點米湯米粥。
娘說爹就葬在這小廟后,又是清明了,得是在這兒祭爹爹吧,所以爺爺叫我來,順便再給娘捎點東西。良生看看日頭,加快了腳步,要趕在午前乘上去楊家渡的客船,才能在傍晚趕到山上,天黑了路就沒法走了,那山上雖有小徑,卻艱澀險要,不是普通人好走的。再說那山上一到晚間就黑天蔽日,像中了什么魔咒,或許有野獸妖魔出沒也未可知。從前送娘來時便見識過一次,只是晚了一個時辰,母子二人就不得不在山下住店一宿,次日清晨就云開穹明了。
待上得船,尋個能看到江景又清凈人少的角落位子坐定,良生才稍微放下些心來,緊了緊包袱,包袱好像變得沉了。一路上順風順水,船行進得平穩流暢,午后日光從水面上反射過來,瑩瑩綽綽直晃到良生困意連連,眼皮子半墜半啟間,明滅的光影似乎變成了娘在盛夏夜里秉燈納鞋底的光,良生枕著竹篾枕頭,側身俯臥在草席上,娘手上一來一回地引著線,良生終于撐不住闔上眼,身子綿軟漂浮起來,好像被一張透明的網托起,即使一動不動也不會跌落下去,良生完全放松,把每一寸力量都放到網上,很舒服,很自然,網像個容器般盛住他……他不由自主地抻開四肢,想要來一個大大的、圓圓的懶腰。
這時黑暗里出現了什么聲音,熟悉而遙遠,回聲沉重,良生眉頭漸漸擰起來,爺爺,是爺爺的聲音。別把手伸到外面去,別伸到外面去啊。爺爺說,一次又一次。良生恍惚看見自己的指尖在消融,如蠟燭滴下蠟油般,滴滴答答,速度越來越快,由指尖向上蔓延,胳膊也開始褪色、融化……他跳起來,心臟咚咚捶打胸膛,這次是真醒了。船行過江心了,日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到船里,良生這才發現他的整個手臂都照射在灼灼日光下,他嗖一下抽回手來,撩起衣袖,有什么東西在皮膚下汩汩沸騰,好像隨時會冒泡或炸裂,那種紅腫和疼痛,掐緊皮膚正往肉里一寸一寸嵌。江上的日光竟然厲害成這樣。良生暗暗想著,之后水路上再無睡意,生怕一時大意又將手腳伸出船外。
終于趕在日落前一刻到達無人廟,良生把包袱交給娘的時候,娘若有深意地說了句,我還要這勞什子作甚。然后就喚著良生更衣,吃晚飯,良生也未來得及多想。當晚無事也就睡了。
次日起來,娘已把良生換下的衣服洗好,在后院枝條上晾干。見良生胳膊上仍有紅腫未褪,就走到里屋把那包袱取出來,層層剝開。良生這才看清包袱里裝的是一個匣子,匣子推開來,有個精巧細致的小白瓷瓶,雖然小巧,卻不像是藥丸瓶,更像是個小酒瓶。
這份寒食酒,你趕緊喝了它。娘說。良生本不飲酒的,聞到酒味也會有一點暈眩,他不知娘為何要他喝酒,況且現在剛剛是早晨天色擦亮時分,這么早喝酒實也說不過去,但是娘口吻里有種不能違命的威嚴,第一次讓良生感到震懾,他端起瓶子來一飲而盡。起先他想抿一口嘗嘗看,那酒雖清冽無味,卻生了爪子似地抓住喉嚨一躍而入,待良生反應過來,瓶內已空空蕩蕩了。
你快往回走吧,過了中午,這山上就陸續有人上來熏草、祭供了。娘催促良生離開,匆匆把他推出院門。良生愣愣走出幾百米,心里滿是疑慮,娘不要自己跟她一起拜祭爹爹了嗎,越想越不對,正欲折返回去,酒勁兒似一個巨浪拍了上來,良生眼一暈歪倒在路旁。
轉醒來不知是什么時辰,良生也顧不得,忙沖回無人廟里。廟里連個人影都沒有,娘或許在后院拜爹爹?良生又幾步沖到后院,還是無人,但院落一角傳來刺鼻氣味。良生循著味道找過去,一看,墻角掛著燒至一半的艾葉,葉心焦黃,還突突騰起煙霧,旁邊擺著一盤圓形糯米類糕點,大概有七八顆,那東西軟軟油油,竟像是青團,隱隱也飄散出艾葉氣息,果然就是青團吧。從前只聽爺爺說起過,家里沒有吃青團的習慣,也不在清明節上熏艾,良生要熏,還被爹娘狠狠訓過。
那天良生沒有找到娘,直到天色再次暗下來娘也沒有回無人廟。良生始終覺得頭暈,酒意一直叫他昏昏欲睡,不記得睡了幾天才醒。醒來后無計可施,只得先回家找爺爺商量。爺爺聽良生一番敘述,嗚咽起來,令良生手足無措。你娘她不會回來了。爺爺此言又令良生一驚。
我們寒食鬼,艾葉是我們的克星啊,生艾還好,唯恐艾葉燃起來,熏到了,資質好的抵抗一陣化為青煙,像你爹那樣,資質不好的,當下便要被收了去,封在青團里上供……你娘想必是……唉,本希望你能多享幾天“無知”福氣,不要了解這原本身世,擔驚受怕,如今也是沒有辦法了,我要你別伸手出去,也是恐午間熾光的熱來灼你的寒,這也是寒食鬼不能承受的,寒食酒可助我們抵御艾氣,但喝下去也有傷害,不可常喝……沒想到你娘都給了你啊。
寒食鬼。良生看看自己那被日光燒出紅痂的手臂,隱隱作痛,就不禁打了個寒顫。想起娘把寒食酒說成勞什子,想必娘早就打算好要同爹爹在鬼陰司見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