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啦一聲,荷包蛋躺在了平底鍋里。滾熱的油,灼燙的鍋底,已經不能讓它激動了一一這已經是第九次了。
荷包蛋還記得第一次,在熱油的鼓掌中,它像金魚尾一樣展開蛋白,托出紅日一樣的蛋黃(那是它的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連它自己都陶醉了。
煎荷包蛋的是個美麗的主婦,她腰里束著一條精致的圍裙,當她那雙纖巧的手將雞蛋掰開的時候,它看見了她那天使一樣的容顏。
它聽見有人喊她為若零。
作為一個沒有受精的雞卵,能作為食材供人類食用,它想應該是他最好的出路了,尤其能被這么美麗的女人吃掉,它想它這一生值了。
可是若零并沒有吃荷包蛋,她將荷包蛋盛在一個精致的白瓷盤里,放在一個透明的飯盒里,帶到了醫院。
醫院里病床上躺著一個面容消瘦的老人,那是若零的爸爸。原來若零要把荷包蛋貢獻給她的爸爸吃。
荷包蛋很失望,心里卻很委屈,一種哽咽的想哭。
沒想到那老人還不愿意吃荷包蛋,于是它被倒進了下水道里,它覺得四周一片漆黑,滿是污濁臭氣,細菌開始分解它的身體,它的意識漸漸的模糊,它感到一種悲哀。
茲啦一聲,它又落進了鍋里一一滾熱的油,灼燙的鍋底,煎荷包蛋的依舊是那美麗的主婦若零。
這是怎么回事?荷包蛋不明白,但是卻一次次被帶進醫院,一次次被老人拒絕,一次次被倒進下水道,然后又一次次回到鍋里。
荷包蛋又被若零帶到了醫院,又看見了那老人。老人徹底憤怒了,說:“我跟你說多少遍了,我不吃荷包蛋!你為什么又給我弄荷包蛋?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這還用說嘛……”這時候,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穿著花褂子的白胖男人,她是若零的弟弟,“我看她就是不想伺候您!”
“她不想伺候我,叫她滾!你打電話給你的大姐二姐,讓她們來伺候我!”
“電話我打了,她們也不愿意來!”
“啥?……”老人氣得身子哆嗦起來。
“爸,您也別激動,她們不愿意伺候您,不是還有我呢嗎?”
“你有時間嗎?”
“我沒有時間,可以讓她們出錢呀!咱們請護工!”
“我白養她們了!”
“嘿,女兒都是這樣,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人,指不上的!”
荷包蛋真不敢相信,若零長得這么美麗,居然這么心狠,不愿意伺候她爸爸!它心里很沮喪,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
荷包蛋又被倒進了下水道。
茲啦的一聲,荷包蛋又躺在了油鍋里,但這回不是平底鍋,而是一口大黑鍋,煎荷包蛋的也不是美麗的主婦若零,而是一個面色粗黑的中年婦女。這是一個農婦。
農婦將荷包蛋盛進一個大海碗里,下面是滿滿的粗面面條。
農婦將碗端進了一間矮小的屋子,放在餐桌上。污黑的餐桌旁坐著五個人,一個壯年漢子,四個小孩一一三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看來他們是一家子。
荷包蛋被放在壯年漢子面前,那漢子說:“又是荷包蛋,我都不想吃了!”
“嘻嘻,爸爸,你不想吃給我吃吧!”
說話的是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有七八歲的樣子,發枯形瘦,眼睛顯得特別大。
壯年漢子瞪圓了眼睛:“滾一邊兒去!你吃荷包蛋,你有飯吃就不錯了!要不是你,你弟弟怎么會是超生?我們家怎么會被罰那么多錢?我們家生活怎么會這么困難!”
那小女孩的臉立時變得煞白,繼而又蠟黃。
農婦在桌旁坐下,用筷子攪著碗里的面:“你要真不想吃,就給她吃一回吧!”
“我也要吃!”小男孩說。
“你不是吃過了嗎?”稍大一點的女孩說。
啪的一聲,小男孩將筷子摔在地上,撲通又躺在地上,伸胳膊蹬腿的大哭。
農婦說:“行啦,起來吧,給你吃!”
“我不我不,她說我!”小男孩依舊不依不饒。
壯年漢子瞪了大女孩一眼:“你哪那么嘴欠!”說著,將荷包蛋撥到了小男孩的碗里。
小男孩卻爬起來,將荷包蛋抓起摔在地上,用腳踏。
“哎喲,你個小祖宗!”農婦將小男孩拉開,撿起荷包蛋,跑到廚房,用水沖洗干凈,然后分成三份,放到三個女孩碗里。
大女孩卻將她碗里那份荷包蛋撥回到了農婦碗里,又將兩個妹妹碗里的荷包蛋也撥回到農婦碗里,說:“我們不吃,我們根本就不配吃荷包蛋!”
最終這個荷包蛋誰也沒有吃,被倒進了泔水桶里。
二
茲啦一聲,荷包蛋又躺在了平底鍋里,這回煎荷包蛋的又是美麗主婦若零。
荷包蛋要崩潰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時候是個頭?它痛苦的不是一次次的被油煎,因為油煎并不痛苦,還有些舒服,就像洗溫泉。它痛苦的是一次次失望,被倒進下水道的絕望。它想,為什么別的雞蛋不是這樣!
若零又將荷包蛋盛進精致的瓷盤里。
這時候,一個男人走進廚房,眼神暖暖的,他是若零的丈夫,叫好楓。
好楓說:“既然爸爸不愿意吃荷包蛋,你就不要做了嘛!”
若零哼了一聲,將荷包蛋蓋住。荷包蛋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像是在賭氣。
當若零打開飯盒蓋子的時候,荷包蛋又到了醫院病房,那老人默默的半臥在病床上,松弛的眼皮向下耷拉著,誰也不看。
荷包蛋算是服氣了,這若零也太倔了,這不是想氣死爸爸這是什么!
若零將盛著荷包蛋的瓷盤遞到老人面前。啪的一聲,老人將瓷盤打翻在地,荷包蛋躺在了地上。
好楓也來了,他將瓷盤碎片和荷包蛋一起撿起來,放在桌上,又從飯盒里端出一碗面,說:“爸,不吃不吃,您別生氣,吃面吧!”
“我不吃了!”
“哼,人家是不喜歡吃我做的面,等著他的好兒子給他送好吃的呢!”若零說。
好楓碰一下若零:“別說了!”
若零推開好楓:“我偏要說一一你兒子給你請的護工呢?我們出的錢呢?”
老人眼神躲閃:“他……”
“我們都是你生的,你就只愛你的兒子,你現在怎么不讓他來伺候你!”
“我難道沒養你們嗎?”
“你是養了我們,可你把我們當人了嗎?”
“我咋沒把你們當人?我沒給你們吃,沒給你們穿嗎?”
“既然我們是人,給我們吃給我們穿就行了嗎?你心里有我們嗎?一個小貓小狗還希望主人抱抱呢,你抱過我們嗎!”
“我……”老人嘴唇顫動著,忽然流下了眼淚。
這回荷包蛋沒有被立刻倒進下水道,和碎瓷片裝在飯盒里由好楓一起帶回了家。
好楓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既然爸爸不愿意吃荷包蛋,就不要做了嘛,干嘛惹他生氣呢?”
若零涌出眼淚:“他不吃,難道不可以說讓我吃嗎!”
“???你想吃?你想吃可以自己做著吃嘛,咱家不有的是雞蛋嗎!”
“你知道什么!”若零突然激動起來,身體不住地顫抖:“我小時候從來沒有吃過雞蛋,我們家能吃上雞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爸爸,因為他干活勞累需要營養!一個是弟弟,因為他是家里唯一的兒子!爸爸心疼弟弟,常常說他不喜歡吃雞蛋,把雞蛋撥給弟弟吃。
我媽媽做的荷包蛋很香,當時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說他不想吃,以為他真是不喜歡吃;媽媽也說她也不喜歡吃;可是我想吃!
有一回爸爸又說他不想吃雞蛋,那時候我才八歲,我多么想吃,哪怕只咬一口,我笑著說:‘爸爸,給我吃吧!’爸爸卻瞪起了眼睛,說:‘滾一邊去,你吃荷包蛋,你有飯吃就不錯了……’其實,我就是想讓他說一回:‘我不吃,你吃吧!’”
好楓呆住了,眼睛里淚光閃動。他忽然站起來,將飯盒里的剩飯和荷包蛋倒進下水道。
茲啦一聲,荷包蛋又躺在了平底鍋里,這回煎它的是好楓。
好楓將荷包蛋盛進小碟子里,端到若零面前,用湯匙挑起,送到她唇邊:“吃吧,我做給你吃!”
若零的嘴唇在顫抖,眼淚一雙一對的往下落,落在荷包蛋身上,荷包蛋感到她的淚又苦又澀。
“好了,別哭了,你看爸爸也哭了,他已經知道錯了,你就別怪他了。其實,爸爸也很不幸,他還有重男輕女的思想,而我們已不能認同這種觀念,對他產生怨恨,以至于他晚年不能兒女承歡膝前……想開點,還有人沒有爸爸呢,比如這個荷包蛋,它就沒有爸爸!”
“撲哧……”若零笑了,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
轟隆的一聲,荷包蛋仿佛聽到了晴天霹靂,它看見自己的身體焦黑一一它被好楓煎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