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草木皆美好,唯有中藥卻苦澀。
正如父親的人生,曾經面對積貧積弱的鄉民,許下救死扶傷的誓言,今生歷千劫,嘗酸楚,不懼鄉野春秋變換,日月穿梭回轉,傾心常習仲景術,人世悲喜岐黃路。
過往掀起的塵煙,在退休的時光里落了下去,父親和中醫的情緣,有如一劑被歲月煮沸多次的中藥,雖清苦卻不失悠香,時刻撫慰世事的滄桑。事業的抉擇皆是如此,心神所牽的,仍是篤定的初心……
父親是共和國的同齡人,童年喪母,經歷過逃荒要飯,一場大病幾乎要了他的命,出身農家,在建國初期那個缺衣少穿的年代,求學的困境,我們沒有經歷,難以想象。從母親給我準備上學的枕頭時,父親說,他上學枕磚塊可見一斑。
舊中國的農村,缺醫少藥。農民生病也治不起,只是挺著,小病能挺過去,得了大病,只能等死。父親初中畢業后,響應“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號召,上了人民公社衛校,成為了新中國第一批半醫半農的“赤腳醫生”。
伴隨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高潮,父親成為村里第一代鄉村醫生,限于當時的條件,中醫需要器械不多,行動靈活方便,中藥也不貴,農民抓得起中藥,新中國發展中醫,在一定程度上很好解決了農民看病難的問題,村民有個頭疼腦熱,再不用遠赴公社或者縣城去醫治了。生產隊時期,實行合作醫療,父親不用下地干活,掙著穩定的工分,社員基本上不花什么錢,就可以看病吃藥。特別是到了夏收三秋,父親的工作就是背著個藥箱,在田間地頭給那些在勞動中割傷手腳的人包扎治病,在童年的我看來,這真是個“悠閑的好差事”。
然而,“好景”不長,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村里的衛生室改革成“個人診所”。父親不但要種好自家的責任田,還要經營好這個診所。在農家人眼里,是沒有上下班概念的,每一個很早的清晨,父親總是在病人的呼喚中起來;在每一個很深的夜里,送走最后一撥病人;最辛苦的還有半夜出診,那個時候,每家的孩子多,白天大人忙農活顧不上,晚上睡覺了,一摸孩子額頭發熱才想起找醫生,無論嚴寒酷暑父親總是隨叫隨到……
在漸漸長大過程中,我感到西醫看病直觀簡捷、立竿見影收效快。父親卻偏執于他的中醫,在那個古樸的大中藥櫥旁,給我講中醫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基礎理論,給我說中藥四氣五味寒熱濕涼、酸苦甘辛咸以及君臣佐使的配伍,雖然到現在我還一頭霧水,未能參通悟透,但我隱隱知道,這一實踐了幾千年的神秘中醫,必然有他不可替代的作用。
干了一輩子鄉醫的父親,算不上什么名醫,他卻用他的醫術,特別是中醫,造福了一方鄉民。記得有一年,我們村上的楊姓村民被縣醫院診斷為肝癌晚期,被抬回家等死,家里幾個兒子都踢好大光頭,備好棺材板兒,就準備送老人走了。兒女們知道老人一輩子不容易,不忍心看老人油枯燈盡地走,請父親給她輸注營養針,好留老人多活些時日,以盡孝心??山浉赣H醫治老人竟然起死回生,又多活了七八年,每每有人問起父親有什么靈丹妙藥,父親總是說,有可能是上級醫院誤診了,有可能是那位老人福大命大……
山高水長,多少人情物意,興廢滄桑,父親幾十年的從醫生涯,多出了多少氣力,犧牲了多少睡眠,隨著他的退休,卸下多半生的辛勞,一輩子除了中醫,沒有其他的嗜好,即使被累出了腦萎縮,依然在每個閑下來的光陰,帶上老花鏡,展開斑駁的中醫典籍,在日色風影里寫寫畫畫,一如風雨岐黃的歲月,神秘莊嚴……
父親說,命運編排好的與中醫結緣,順應因果便是今生最好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