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
小滿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滿
有點像是心里的欲望
有那么一丟丟,卻又不會過滿而至虧
——記
01
記憶里的小滿,是只有故鄉才有的樣子。
一夜間,田里的麥子長的夠高了,麥粒一點點飽滿起來。人打山梁上、田野間走過,路過的每天,都能看見麥子成熟的過程。麥田從青綠變得金黃,麥穗也一點點變沉,被壓彎了頭。
有風的時候,一塊塊的麥田便成了巨大的綠色綢布,從東西南北抖動而起。
風,會揭穿麥田內部的秘密。潮濕的,濃郁的,帶著青草腥氣的味道浪蕩而來,各類瓢蟲從田間展翅飛起,鳥兒驚厥地飛起,盤旋鳴叫著沖向高空。聽仔細了,那是一種“布谷,布谷,不哭,不哭”的聲音。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麥田在起舞。千萬株麥子們盡管是倒下的姿態,卻傾盡所有的勇氣想要拔地而起。
那一刻,它們不是平凡的食物,而是具備著某種靈性的生靈。在生命最輝煌的時刻,集體接受人們的朝拜。
02
自幼,成長于小小的山村。那些夏日里的記憶與片段,是鄉愁的起點,也是夢里的常客。
從小滿開始。
貪玩的孩童在自家的爐子里燒麥穗來吃的香氣,蘋果樹上沉甸甸的青果,路邊的杏子日已成熟,烈日下的打麥場,屋頂上曝曬的麥粒,傍晚時分,在風中揚起的麥屑,以及人們隔著棟棟房屋彼此吆喝打趣的話……
在每個夏季都會突然復活。復活在空調的冷氣里,會議桌上的煙霧繚繞中,行色匆匆換乘地鐵的間隙。每一個短小細微的情節,在心里倏忽閃過大片金色的光,能令今時忽然沉寂下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開始渴望來自故鄉的消息。大到誰家有人離世,哪家的小孩又出生。小到門口的一棵老樹死亡,鄰居家的牛又下了幼崽……都令我覺得欣喜而緊張。
那不是單純的三言兩語,而是舊時里一成不變的農家日夜,是成長里翻滾不息的記憶。
03
這世上有數不清的人,有人求功成名就,有人求平安順遂,有人求歷盡世事,有人求簡單如水。而上世紀九十年代,西北黃土高原上的小村落,還質樸的與世隔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在土地上埋首,尋找今天與明天。
他們順遂四季,應時耕作,與收獲。諸多希求不過是:有朝一日,脫離土地的耕作。或者自己,或者孩子。
在妄想著“走出去”的催化下,順應而來的是,但凡會讀書的孩子,在家中幾乎沒有親手勞作的機會。因為人們的不舍,也因為百無一用是書生。但凡師長家事,事事皆大。于是,每逢麥子成熟,學生們便成群結隊去老師家割麥子。
于我,關于稀少的親手收割麥子的記憶,也來自于此。
一大清早出門,手握鐮刀,像模像樣地站在田頭,看著樹影婆娑,搖晃起舞的麥浪,覺得這不是人所能做完的事。起初,會非常厭倦。
但慢慢沉下心去,俯身于田間,偶爾仰頭歇息的短暫片刻,卻一次次被麥浪的狂野所震撼。等到真的從田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割完一塊地,內心卻泛起說不出的喜悅。
就這樣,割完一塊又一塊,割完一家又一家。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家。摘著果子,吸著拖鞋,從打麥場到屋頂,一邊看大人們忙碌,一邊無所事事地晃蕩。
小時恍然不自知,長大后才慢慢驚覺,那種磨練,竟變成對生活的耐心,教會我赤手空拳走向遠方。
也許,你無法想象。一個少年,站在天與地中間,被風與麥浪一起吹蕩著的感覺。有點像懷春的心事一點點地炸開,也像極了那句:“三月輕風麥浪生,黃河岸上晚歌平。”
當你看過麥子在天地間的成長于收獲,你便能明白我所渴望的所有。勇氣,沉靜,和狂喜。
所以,如果你還沒有見過麥浪,一定要跟我去看一次。去真正的田野里,看一次。
趁一切還來得及。
04
2010年左右,商業的風,終于一點點吹至小小的山村。
一位昔日在外流浪的老板,心血來潮回到故鄉。在方圓百里的土地上大動干戈,企圖構筑自己的鄉間工廠。
一切都很輕易,甚至沒有挨家挨戶去說服,一塊塊的麥田便被收購。
幾層高的大樓被蓋起,新式的拖拉機,挖掘機,澆灌機,每日轟鳴在鄉間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麥田被挖滿小坑,從幼小的樹苗開始種起。而人們,倏忽之間也有了工作,被帶領著集體穿梭在田間地頭。昔日對待麥子的小心,幻化為對樹苗的呵護。
數年過去,竟也郁郁蔥蔥。只是,雖有勞作的辛苦,卻不再能享受收獲的喜悅。再路過,也無法氣宇軒昂地指著某塊地說:那是我家的麥田。
一直不知道,人們在薄薄的紙張上簽字,按下手印的那刻。他們心中想起什么,又失去什么。
我卻為此而肝腸寸斷。
麥浪消失了,糧倉消失了。故鄉的土坍塌掉一半。
一切記憶,卻愈加鮮活。六月,芒種時節,麥子復又成熟。它們,都在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