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鄱陽鎮上的賭玉姑娘。
所謂賭玉,便是將玉原石由顧客擇選,盲婚啞嫁一般,買定后方能開刀檢視。沒人能提前發現原石到底含了多少玉,因此也沒人能預言,這一買賣的命運究竟是一夜暴富還是血本無歸。所以,我趁機招搖撞騙。
我沒有對象,因此,也沒有人陪我過七夕。
可是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扭曲而奇怪的夢想。那就是,在一個霧色迷離的早晨,一個賭玉的行家兇神惡煞地砸了我的攤兒,說:你這個騙子。這些全都是頑石,你擺了一桌子的失望。然后,他帶著嘲弄的微笑,看我狼狽地拾起滿地丑陋的石頭,靜靜走開。第二天,第三天,他一次次來砸攤子,周而復始。但是每天,我都能在初升的太陽羽化露珠之前,將攤子收拾得光鮮靚麗,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是的,我承認我是個騙子,可是那每天清晨從地面拾起的石頭,那頂禮膜拜的舉止,便是我最大的真誠。我沒有勇氣戳穿那些石頭滿目瘡痍的內里,但是,上帝保佑,總得有個人,強硬地剝開我懦弱的外衣。看似兇殘,卻很美好,美好到讓人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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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陽鎮新開的公立醫院病患不多,亦沒有嗆鼻的來蘇水味兒。我默不作聲地坐在嶄新的木制長椅上,看著幾位護士端著盤子來去匆匆。雪白的衣衫,雪白的墻壁,陌生的臉孔,同時被用來締造了一場代價頗高的安全感。一切都是新的,新得就像我包裹著的小生命,那樣溫暖安詳,不知世事。
?“從七夕算起,我猜啊,你的生日會在五月。樟樹的葉子已經不落了,林蔭道上清清爽爽,我可以抱你去看新開的薔薇。等你大一些,我就帶你去湖邊看候鳥。什么白鶴,天鵝,大雁,像大片大片的蘆葦花兒,飛了又落,要一直待到翌年春暖花開呢。你不知道,媽媽小時候可笨,分不清湖面和天空。我不習慣仰視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總是把人踩在腳底——”
我自顧自地對著孩子說話,想象著它由一個半透明的細胞,慢慢變成一個胖乎乎的漂亮娃娃,笑起來比家里的芭比要生動許多。待我回過神來,才發現長椅的另一端不知何時坐了一個姑娘。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臉蛋紅潤,手臂似乎還帶著藕節兒般的嬰兒肥。她剪著齊劉海,眼睛不大,瞇著的時候帶著點陽光從樹葉縫隙漏下的妖冶。
?“你在給寶寶講故事?”姑娘一點也不怕生,嫩聲嫩氣的,看樣子像是附近哪個學校的高中生。
?我有點詫異,簡單回答說:“是。”這家偏僻的醫院我是第一次來,從未想過會有人找我搭話。但姑娘的聲音很耐聽,就像清晨路邊花蕊上的露珠,清澈動人,很新鮮。
“呵……我也是呢,買了很多故事書,床頭都放不下了。”姑娘的臉上綻放了一個神采奕奕的微笑。她坦白得讓我吃驚,仿佛在這個年紀有個孩子是那樣理所當然。她的手指輕巧地絞著粉色棉裙的裙邊,透明的指甲油撞在日光燈的鋒芒上,閃閃發亮。和那些偷偷愛過一次又愧悔難當的小女生完全不同,她整個人都是明亮熱烈的,像余光中筆下的一首優雅的詩歌。
?我轉過臉,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你多大啦?”
?“十九了。”她的神情有種毫不遲疑的欣慰,“孩子明年春天生。現在反季節,正好可以買打折的春季嬰兒裝。”
“七夕的孩子,是明年五月。”我補充道,忍不住笑出了聲,“其實孩子耳朵都沒有長出來,你讀故事它還聽不到呢。還有,嬰兒都是住在襁褓里。等它三個月大能穿衣服,鄱陽鎮都伏旱了。”
?姑娘臉上露出一絲局促,“是呢,我疏忽了。”但她很快又高興起來,“不過沒關系。五月生,金牛座我喜歡。我聽朋友說,金牛座都喜歡聽故事,像我小時候,媽媽不講故事就不能哄我睡——哎,你剛才跟寶寶講的故事真好,能不能給我也講一個?”
?金牛座喜歡聽故事——都是哪來的無稽之談?真是奇怪的要求。但更奇怪的是我答應了。我說:“你想聽什么?”
“我想聽……嗯,聽聽你的孩子的故事。”
“這不是個好故事。”我無奈道。
“可是我想聽。”她堅持。
“這——好吧,”我遲疑了一會兒,“其實這個孩子,是個意外——我也猶豫過將來是否要告訴他,他媽媽其實是個騙子。我在鄱陽鎮的跳蚤市場上賭玉,賭玉你知道么,就是那些看不見玉的石頭,買回去,自負盈虧。當然了,我賣的都是頑石。那些不識貨的買主,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反正這年頭,沒幾個人是卞和。”
說到這里我突兀地笑了一下,“可是七夕那天,我剛把攤子擺好,突然走過來一個怒氣沖沖的男人。霧太大,我甚至不怎么看得清他的臉,只聽見他口中不斷罵‘你這個騙子’,隨手就把石頭連同我一并給掀翻了。我摔在地上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對我強來了,我自知理虧,連反抗也不敢。后來霧還沒散,他就走了,可是我還記得他走之前對我說過一句,‘其實你,還不錯。’好了,故事說完了。”
“完了?”
“完了。真的完了。”我嘆了口氣。
我一直是個懦弱無能的人,真的。我這輩子只做過兩件勇敢的事,一是留下這個孩子,二就是講出這個故事,把鮮血淋漓的自己撕開給人看。這兩件事,可以很輕易地把我變得千夫所指,卻也可以輕易地完成一場不為人知的救贖。這感覺很微妙。我執迷不悟。
?記憶中,七夕和普通的日子沒啥兩樣,只是或許逛街的情侶們增多,能讓我的生意好一點。這天我一如既往地開始了招搖撞騙。時間還早,我想,我可以一人坐擁整個世界,享受晨霧拍面的悠然——我是說,我想。直到我重重地摔在潮濕冰冷的地面,一桌的礦石七零八落地砸上我的臉。
我閉上眼睛,把世界變成慌亂的黑暗。沉重的壓迫感越來越明顯,我開始無聲地掙扎,直到手腕被一雙膝蓋牢牢地扣在下面。我感到一個結實的身體騎在我身上,粗重的呼吸噴在我耳畔。他說:我輸光了積蓄,女朋友跟別人跑了。你這個騙子。
我徒勞地搖頭否認,作為一個騙子,我很有職業道德地撒了最后一個謊。
然后,我清晰地感覺到藍色的紐扣脫離了束縛,彈跳著飛向半空。我迷迷糊糊睜開眼,清涼的空氣源源不斷地灌進來,涼得像寒冬夜行人的腳步。那個身體低下頭,不耐煩地親吻我的脖頸和肩胛,如同動畫片里的吸血鬼。他暴怒地抓起一塊石頭扔向遠方,干凈利落地說:“啊呸。”
“放過我吧。”我含混不清地哀求,該死,那個人肯定對我的表情滿意極了。可是我已經不想再哭了,除掉那些毫無人情味的冰冷石頭,把這一切照單全收,已然是我最大的誠意。
“說,你是不是騙子?”我反反復復地聽見波濤洶涌的咆哮聲。他的手指插在泥土里,一遍遍地把那些原石挖出來,再丟棄。然后他胸有成竹地坐起身,捏著我的下頜,強迫我與他四目相對。我窘得不知所措,羞恥與疼痛——不,還有該死的,莫名其妙的快感——
一并襲來,讓我拼了命地想逃避。
可是,奇跡般地,我撐到了最后,竟然漸漸領略到了一種潛在的心安理得。我驚訝地發現,在我大腦深處某個隱蔽的角落,我甚至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事情。招搖撞騙這么多年,心病突然愈合。我如釋重負地倒在尖銳的礦石上,然后聽見對方說:“佩玉姑娘,其實你,還不錯。”他說“佩玉姑娘”幾個字的時候很小心翼翼,仿佛這個稱謂是令人膽寒的危險品。而那句“還不錯”,就像我頹敗生活里的一點靈光乍現,在最深的絕望里遇見的最美的風景。
?那不全是他的錯,因為,是我默許了。
?“這是個好故事。”姑娘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道,那嚴肅的神情讓我忍俊不禁。“其實你也覺得這個故事很好,是么?”
我愣了一下,“因為有那句‘還不錯’?”
“不是,是你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一直在微笑。”
我不做評價,靜靜地按著小腹。我想她不會懂,這么多年了,終于有一件美好的事情降臨,雖然來得比較凄涼,但總歸在這世界上,我擁有了一樣真正屬于我的生命。
我有些窘迫地岔開了話題,“我的故事說完了。作為交換,你是不是也該還我一個?”
?姑娘突有點倔強地揮揮手,“我說了你也不信。有這個孩子,是因為我強暴了個男人。”不等我說話,她開心地從錢夾里取出了一張大頭照,畫面上的男孩子有著一種儒雅的端莊。她的語調中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炫耀,“他是我隔壁班的同學。我念高一的時候,他就喜歡躲在冬青樹后看我,我不理他,他就天天這樣躲著。后來在七夕那天,我看他褲袋里插著一支從花匠那里偷來的玫瑰,一直跟著我走卻不敢說話——突然我就想捉弄他一下,回頭對他說,‘喂,我手表掉路上了,你有沒發現?’他很緊張地回頭找,我趁他一不注意就把他絆倒了,然后就……”
話音未落,她便眼角眉稍都是笑,“撲哧”一聲終于忍不住了,“其實我們都沒什么經驗,扭扭捏捏折騰了半天。他的表情恐懼得很,就像被我綁架了一樣,嚇得大喊大叫,卻還紅著臉不停向我道歉——我說你道什么歉呢?事后他慌得不知所措,我就安慰他說,沒事的沒事的,就算有事也沒什么,大不了我當媽媽,也沒什么不好——他也說不出有什么不好,可還是嚇哭了,我就騎在他肚皮上給他擦眼淚……后來他終于平靜下來,問我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說最好是個女孩子,我喜歡給女孩子起名字。對了,還沒有告訴你,我叫小蕾,如果是個女兒,就叫花蕊珠,我是花蕾,她是花蕊,多好聽……”
?我笑得打跌,“不怪他嚇壞,你這樣的姑娘,哪個招架得住?”頓一頓,我繼續說,“不過花蕊珠這個名字不好,天生丫鬟命,做姨娘的機會也沒有。”
?“我不信命,命都是人給的。”她眨一眨眼睛,“媽媽總是對我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可是我覺得啊,我應該主宰自己。媽媽說,她生我那天本來沒有感覺,等發現胎動,急急趕去醫院卻來不及,所以我生在路邊的草坪上,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天空。所以我喜歡藍色,明媚的天藍,不是湖水的倒影。媽媽還說,我心比天高,這不是好事。但是我早就習慣了抬著頭,把怯懦踩在腳底,樂此不疲。”
?“你這才是真正的好故事。”我由衷贊嘆。“我的天空,只在湖水的倒影里存在。高處不勝寒,即使有機會成為主宰,我也會不習慣。”
?小蕾開心地笑了,“故事本身,無關好壞。總有的人,天生怯懦,但不代表靈魂也是如此。每個人身體里,都住著和自己迥異的靈魂,等真正安靜下來,它會跑出來和你對話的——其實媽媽說得也不錯,怯懦的人,是需要一個主宰來拉自自己一把。就像候鳥,平日里再怎么翱翔,到了寒冬也要落在鄱陽湖上御寒。每個人都有心魔,要么把它放出來,要么讓人消滅它。我選了前者,而你不過是機緣巧合選了后者……”
?忽然有刺耳的鈴聲響起,刺激著大廳的每個角落。我不自然地扭過頭,看見一位護士姑娘機械地念著,“19號李小姐,請到6號診室。”
我站起來,搜尋著診室的方向——與此同時,小蕾也站了起來,四處環顧。我詫異地停下腳步,驀然發現小蕾的動作也瞬間靜止了。我靜靜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同樣是詫異,再到恍然。
我的手指離開了粉色棉裙的裙角,慢慢向前伸展。隔著薄薄的鏡子,我和小蕾的手指毫不意外地貼合在了一起。而長椅的中央,靜靜地躺著一份八卦雜志,頭條是如今YouTube上最火的視頻:小蕾Tsubomi騎乘位感謝祭。
?我的家鄉在鄱陽鎮。據說從前的從前,饒州知州范仲淹策馬至此,境況甚是凄涼,卻始終不肯妥協,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千百年了,歲月在鄱陽鎮的心底張燈結彩,那些遼遠的喧囂也漸漸沉寂下來,轉為不知是愉悅還是悲苦的呻吟。而我,就像清晨薄霧下一地的碎石,躺在荒涼之中,靜默卻妖嬈地盛開。后來,我想起了一個遼遠的童話,一個少年理發師看見了皇帝長著兔耳朵,偷偷告訴了樹洞,從此,每一片樹葉都在訴說著國王的秘密。可惜的是,我的秘密最終爛在了肚子里,無法生根發芽。從小蕾消失的那一天起,我不再記得前塵往事,腦中只有一首余光中先生的詩反反復復,縈繞不絕:
?十六柄桂漿敲碎青琉璃
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
我的,沒帶來的,我的羅曼史
在河的下游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憂傷的側影
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
我的憂傷就滅頂
八點半。吊橋還未醒
暑假剛開始,夏正年輕
?
大二女生的笑聲在水上飛
飛來蜻蜓,飛去蜻蜓
飛來你。如果你棲在我船尾
這小舟該多輕
這雙漿該憶起
誰是西施,誰是范蠡
那就劃去太湖,劃去洞庭
聽唐朝的猿啼
劃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發,在神話里
就覆舟。也是美麗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織你的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從上個七夕,到下個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