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戀
東方的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筱蘭便踩著那輛三輪車出了門,她要趕往幾里外的小鎮上,將車上新鮮的粉條送到幾家早點鋪的老板手中。在平坦的青石板的路面上,三輪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那聲音清脆而舒緩,像一支悠遠而古老的曲子,一如女孩歡快的心情。她的膚色看上去有些黑,散發出健康的光澤。她的眼睛是活潑明亮的,照亮她光潔的面龐。車上的這些粉條是昨晚筱蘭和母親連夜趕做出來的,她們家經營粉條的生意多年,在當地小有名氣。
這是一個星期天,學生們早已放假,筱蘭不必擔心像往常一樣趕到學校里去上課。前兩年她剛高中畢業,趕上村小學缺教師,在高校長的強烈要求下,她就在小學里當了一名臨時代課教師,不曾想這一干便是三年。這三年當中,她也曾萌生過外出打工的念頭,可一想到山村里那些可愛的孩子,看著孩子們渴盼的眼神,她的心顫抖了,她離不開他們,更離不開她熱愛著的教育事業。事實上,家里也離不開她。每天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她都要和母親一起趕著將第二天客戶們需要的粉條做出來,經常要熬到夜里一兩點鐘,而翌日一大早,她又風雨無阻地踩著三輪車出門,完成送貨的工作。弟弟正在念大學,家里的收入有限,她的一點微薄的工資也都花在了弟弟身上。有閨蜜笑著提醒她:蘭子,你可不要太傻,你總得攢點私房錢給自己留作嫁妝吧!她一笑置之。她想只要等到弟弟大學畢業出來找了工作,家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至于自己個人的問題,她倒真的沒考慮那么多。她和男朋友柯林已經相處一年多了,原計劃著去年年底結婚,考慮到家里的實際情況,她母親只得將女兒的婚期一再往后拖延??铝衷卩忔偱沙鏊锕ぷ鳎粋€高高大大的帥氣小伙兒。他理解筱蘭的處境,他愿意為心愛的人兒等下去;倒是筱蘭,有時覺得連累了男友,心里覺得挺對不住他的。
筱蘭送完粉條回來,夏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遠處層巒疊嶂的山峰灑下來了,大地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霞帔。微風吹過,空氣中飄蕩著遠處荷塘里送來的縷縷清香;靜靜流淌的源溪像一條環繞村莊的銀色彩練蜿蜒東去。她第一次感到山村的早晨是這樣的美麗。在經過那一處石橋時,筱蘭放緩了騎車的節奏,最后索性挨著欄桿停下來歇一歇。她剛剛完成了送貨的任務,雖然身上出了一層細汗,但心底卻洋溢著一種勞動后的愉悅,平添了幾許輕松與愜意。她端坐在車座上,一只腳踩在車踏板上,另一只腳踏上石橋的橫桿上;一只手扶定高過車身的一根與地面垂直的欄桿光滑的頂部,扭頭俯瞰石橋下流淌的源溪。清凌凌的河水嘩嘩地流著,不疾不徐,激蕩而從容,像交響樂里舒緩的樂章!啊,這條母親河哺育著河兩岸的莊稼和百姓,日夜奔流不息地流淌,它一定存在了好多年吧!她出神地想。源溪從D鎮的深山溝壑里流出,那里她小時候曾經去過,可是關于這條小河最早形成的歷史,連鎮上年紀最長的老人也說不清楚。小時候,她常常像男孩子一樣到源溪里捕魚撈蝦,那是多么快樂的時光??!她還依稀記得自己第一次下到源溪里洗澡時的情景。那時候她十五、六歲,也是在一個夏天,放暑假的日子,她獨自一人上山砍柴。正午的時候,她背了一大捆柴禾下山回來,汗水濕透了衣衫。在路過石橋時,她忽然萌生了下到源溪里洗澡的念頭。驕陽似火,闃寂的正午,連柳條上的蟬兒也停止了鳴唱,四下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太陽照在河水上,河面上泛著炫白的光。她扔下沉甸甸的柴禾,像卸下了壓在身上的一座小山。她迅捷地脫掉滿是汗漬的長褲和上衣,羞怯地環視了一眼渺無人跡的河水四周,少女嬌羞的紅云浮上臉頰,心頭如一頭小鹿在撞。她不知道自己哪兒生出的膽量,在這個封閉的山村,女孩子下河洗澡這種事,要是讓村里的長輩們看見了,一定會說閑話的。可是筱蘭顧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覺得那溫潤如玉的一汪清冽的河水吸引著她,讓她駐足留連,投入它的懷抱。她赤足踏入河水中,掬一捧水潤濕了汗涔涔的臉,又撩起水來淋濕了大腿和胸脯,一股清新的涼意襲遍全身。她腳底摸索著又向前走了幾米,直到河水淹沒了她的腰,這才停下來。她像一只歡快的小獸,突然闖入一處水草豐美的禁地,她要歆享那水中無邊的樂趣了。她打開身子,像一只青蛙向岸邊鳧去。但是很快她發現身子急速地向下墜,只得倉皇地收了腳,默然地佇立在水中,宛若一朵盛開的芙蓉。她來到及膝的淺水區,兩只手掌撐在水底的砂石上,兩腿盡情地在水中撲騰著,回眸看見身后不斷濺起的浪花,她孩子般天真地笑了。
筱蘭,這么早呀!你送完粉條回來了?橋下一個女人的聲音驀地傳來。
筱蘭這才從遐思中凝過神來,她下意識地“哎”地答應了一聲,看見橋下不遠處玉芬嫂子挎著一籃衣服正向河邊走來。
筱蘭蹬了三輪車,晃悠悠地向村口馳去。這時候,她看見高校長騎著一輛摩托車迎面駛來,高校長見了她便說,筱蘭,我正要找你呢!
筱蘭問,校長,什么事兒呢?
好事哩!高校長大咧咧地說,這樣,你下午來我家里一趟,我再與你具體談一談!——我現在到縣教委去辦些手續,中午就會趕回來!
筱蘭還想再問什么,高校長騎著車已經一溜煙地馳遠了。高校長找自己會有什么事呢?她悵惘地想,難道是轉正的事情嗎?高校長曾經與自己提過:今年鎮里有一個民辦教師轉正的指標,可是符合條件的老師有很多,僧多粥少,為這一個名額,只怕大家要碰破頭了,這樣的好事會落到自己的頭上嗎?
下午,筱蘭來到高校長家的門前。這是一幢兩層樓的小洋房,門口是一個寬敞的庭院。在客廳里,高校長熱情地接待了她。筱蘭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邊喝著涼茶邊漫不經心地問,校長,今天你一個人在家呢?高校長解釋說,他愛人和孩子都到城里串親戚去了。接著,這個五十歲的男人開門見山地說,筱蘭,為了你的事我可沒少操心?。◇闾m說,這些我知道,校長,讓您費心了。高校長說,你是想象不到啊,競爭太激烈了,我們也只能出奇制勝了。我把你的材料報上去了,到時候準備再讓電視臺來給你做一個人物專訪,把你的事跡在全縣好好宣傳宣傳,讓大家知道M鎮有這樣一位優秀的民辦女教師,這樣你轉正的事情可就名正言順,水到渠成了。筱蘭有些忸怩地說,還要上電視呀?可是我有什么好宣傳的?只怕我做的還遠不夠格呢!高校長正色道,傻丫頭,你不夠格,誰夠格?在這個問題上,咱可沒有什么好謙讓的!否則,錯過了時機,黃花菜都涼了。我可不忍心看你哭鼻子喲!筱蘭“撲哧”一笑,說,我有校長說的那么脆弱嗎?現在她的心態平和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么拘謹緊張了。
客廳里的電視正在播放一部韓國愛情片,音量不大,熒屏上正好出現一組男女主人公接吻的鏡頭。筱蘭只瞥了一眼,游離的目光很快轉到別處。正談著話的兩個人,忽然沉默了,空氣中有一些曖昧的成分。筱蘭打破短暫的緘默,說,校長,這事真的太感謝您了!
噢?那你準備怎樣感謝我呢?高校長笑吟吟地問,埋在沙發中的肥碩的身軀向筱蘭的近前挪了挪。
筱蘭的身子往沙發邊上移了移,我……我…… 她嘴里囁嚅著,她沒料到高校長會提這樣的問題,眼前的男人變得陌生起來。她還想再說什么,忽然感覺頭暈眩得厲害,湊到近前的男人的臉晃蕩成幾個,她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到了地上,身子一歪,栽倒在沙發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晚飯也沒有吃,筱蘭便躺在床上蒙頭大睡。她母親走過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自言自語道:這孩子,早上還好好的,這就怎么病了?一邊兀自到廚房里收拾碗筷去了。
半夜,筱蘭醒來,頭依然暈沉沉的,像是剛剛做過一場噩夢,她感覺身上出了不少汗。外間屋子的燈光依然亮著,她母親一個人在制作粉條。她起身來到浴室,準備洗一個熱水澡。她茫然地褪掉身上的衣服,白花花的身子很快裸露在橘色的燈光下。憤懣和屈辱填滿她的內心,她閉了眼,任由噴頭里的熱水在身上恣意地流淌,曾經的引以為傲的青春的胴體此刻看上去是那樣可憎,它似乎游離于靈魂之外,不再屬于自己。她的兩手在涂滿沐浴露的光滑的皮膚上使勁地揉搓著,她聽見自己的喉嚨里發出嗚咽的聲響,她心里默默地念叨:流水呀,你洗吧,洗去我身上所有的污垢,洗去我的屈辱,洗回我的清白!
時間像源溪里的流水嘩嘩地流逝,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有一天,筱蘭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從縣醫院回來的時候,醫生告訴她,她懷孕了。這對她不啻晴天霹靂,像是挨了一記悶棍,瞬間掉進了冰窟里,心情灰暗到了極點。那事發生以后,雖然她采取了一些措施,但萬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一想到這件事情如果大白于天下,她便不寒而栗,那將會在小山村里掀起一場怎樣的波瀾呀?她如何面對村民異樣的眼光,如何面對父母的質詢,她又怎樣對柯林解釋呢?他會嫌棄自己嗎?她配不上他了??!他們的愛情會就此結束嗎?痛苦折磨著她,常常令她夜不能寐,這個二十一歲的女孩看上去明顯地憔悴了許多。有兩次柯林關切地問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醫生。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敷衍說,一點小毛病,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
三伏后的一天,天氣依然炎熱,據高校長說,明天縣電視臺的記者就將來學校采訪筱蘭了。這一天,筱蘭起了個大早,一掃連日來陰郁的心情,坐在鏡前,淡掃蛾眉,破例化了淡妝。上午她在學校上完兩節課便告假回來,她給柯林打了個電話,說天太熱了,想讓他陪她到源溪里去洗個澡。電話那頭柯林一頭霧水,很是驚訝,但是還是很快答應了女朋友這個新奇古怪的想法。
古老的源溪靜靜地淌著,這一天看上去像這個夏天的許多日子一樣,平淡無奇,只是小河里忽然迎來了兩個熱戀中的年輕人,讓這一處平靜的河面平添了許多聲色。他們雙雙脫了衣服,手牽著手下了河。看著柯林偉岸健碩的身材,筱蘭的心底洋溢起一縷澹澹的幸福感;柯林呢,第一次見到女友曼妙的身材,并和她如此近距離的肌膚相親,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他們在水里相互地嬉鬧,像一對快活的鴛鴦。這是筱蘭第二次來這里洗澡了,與幾年前的那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有她深愛的人兒陪伴在身邊。此時此地,她感到所有的煩惱都從身邊溜走了,無邊的快樂和幸?;\罩了她,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支山歌:
太陽出來照半坡,
金花銀花滾下河,
金花銀花我不愛呀!
只愛情哥唱山歌。
她深情地凝望著柯林,感覺心里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可是一時無語凝噎,一切都化作了埋藏在心底的深深的祝福。
太陽出來照半巖,
金花銀花滾下來,
金花銀花我不愛呀!
只愛情妹好人才。
柯林亮開嗓子也跟著輕輕地唱起來。她忽然淚水漣漣,淚水和著河水讓她化了淡妝的臉上染上一抹奇怪的釉彩。
你怎么了?他關切地問。
激動唄!她燦然一笑,說,抱緊我,別離開我!
兩個人在水里深情地相擁。良久,筱蘭說,我們到深水里去游吧!
柯林說,那樣太危險,你可不會游泳。
筱蘭嬌嗔道,我就要去嘛,不是還有你嗎?他拗不過她,抱著她又向前走了幾步。她忽然掙脫他的懷抱,像一條鰻魚向河水中央滑去。對不起,她說。他一時大駭,奇怪地看著她,伸手去捉她的手,沒有抓住。他看見她在河面撲騰了兩下,身子很快下沉,河水很快淹沒了她的腦袋。她的長發散開來,水面上像是散開了一攤墨漬。他試圖去抓她的頭發,可是他游泳的技術并不嫻熟,等到他搶身過去的時候,筱蘭已經沒了身影,只聽見源溪河水大聲地嗚咽著……
第二天,縣電視臺的記者如約來了,當看到屋里停放的女主人公的尸體的時候,那名第一次出來采訪的年輕的女實習生記者驚顎地睜大了眼睛,瞬間淚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