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藍色的傍晚,雨停了,留下一地的泥濘和許多鏡面似的水坑。
陳景然收拾碗筷,讓恬恬趕緊送同學回去,免得一會又下起來。看著他們倆,她就想起當年李衛國那個女友。
他們在不遠河邊的樹林里站著,在育苗基地的田邊站著,在路口的榆樹下站著。陳景然不喜歡那總是與李衛國站在繚繞煙霧中的女孩。可那時候的單純與夢想是再也尋不回來的。那時候,李衛國雖然不學無術,讓他們夫婦在背地里挨了不少罵,可是那時候他除了吸煙,哪有什么別的歪門邪道。
陳景然朝著恬恬點頭,又揚起手向她揮幾揮。
沒走多遠,天就真的要黑了。
黑夜總是包容的,不太熱也不太冷。它曾隱藏過罪惡與無奈,包裹著可疑的善良,推動著虛偽。
可今天,它扮演者一個黑衣圣者,目不轉睛的望著這對年輕人。
“你還記得我中學時的外號嗎?”倪鵬說。
“色倪。”恬恬說。
“色你!”倪鵬笑著對恬恬,“其實只色過你。”
恬恬眨眨眼,吃驚地望著倪鵬不知道說什么好。
“從身后看你的裙子,偷偷往你領子里塞紙條,把你的鞋帶解開,你摔倒之前把你接住。”
“那次是有預謀的呀?”
“是啊。”
恬恬舉起手,像要打他,倪鵬低頭笑了,伏法似的。恬恬的手不落下,他卻抬起頭,輕輕捉住她的手腕。
“我色你,別人不就不敢了嘛。”
“還挺有理!”恬恬撅嘴。
“我愛你。”
倪鵬慢慢地說。
他們慢慢地走到育苗基地大院,門口一個人也沒有。兩輛摩托車斜停著,估計它們的主人早就搭別人的車回家了。
倪鵬停下腳,安靜地看著恬恬。
“你胖了。”
“變丑了。”
說完了最沉重的三個字,倪鵬的舌頭上像爬著一只烏龜。恬恬不自然地笑了。
在夜色的籠罩下,一個衣著模糊的人,駕駛一輛詭異過時的藍色自行車,發出磨碎內臟的咯吱聲,緩慢傾斜地經過,在一個反光的水坑上濺起虛弱的浪花。
這一層浪花,在他們之間形成一層水幕。水幕里隱藏著五光十色的記憶,是多年前早就行成的,卻在今日發揮了作用。他們互相看不清對方,連握手都花了十足的力氣。
不知不覺走到長條形的廊檐下,腳底是從路邊地里淌出來的滑膩的泥土。他們被裹進木頭的陰影里。
十年前,育苗基地一場大雨,風把年久失修的種子倉庫吹倒了,地底的幾十根老木頭立起來,搭成了這條長廊。
恬恬的后背靠在木架上。夜的冰涼,像極了在課桌上趴著的質感,風一過,卻像靠在冰面上,透骨的涼。
“我沒有一天能逃得過。”倪鵬的聲音忽然變得渾濁,好像是從大雨嚎天的泥水河里上來的。
“這就開始了嗎?”恬恬心里想。她的臉被門廊的影子緊捉在手里,露出一對眼睛,畏懼與勇氣,傾聽,嗅,每個毛孔都張開了。
額頭上的皮膚驚起一層漣漪,圈圈蕩出去,汗毛都抖了好幾抖。
多年回憶涌上心頭,就像一場夢,分不清哪里是現實。
他什么時候把額頭抵在恬恬的額頭上,潔白的皮膚從衣領中隱約露出,一下下拉著恬恬的心向回想。他沒有死,眼前這個人,還是他。還是他。
“我不會傷害你的。”倪鵬閉著眼睛,睜開時就像換了個人。太久沒有敞開心,更別提回憶當年,就算那當年還放在唾手可及之處的時候。他又開口,“你為什么跟魏堒分手?”
恬恬瑟縮著,不知道該說什么。時間已經對他們做了太多改變。那些舞動的孔洞和搖擺的毛發全都死寂。
“是因為我,是不是?”
恬恬發著抖,可是這抖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和內心的起伏形成一種力量的爭奪,像蹺蹺板,一面落下,另一面就升起。
“是不是?”倪鵬緊皺的眉頭略微松開,醉酒一般,手指蠕動,仔細觸摸著恬恬的手指。
“還提那些事做什么。”
恬恬的額頭被迫與倪鵬的抵在一起,鼻尖互相接觸,雙手被緊握著,腳下挪不開半步。兩人之間如此的近,卻也非常的遠。她想起自己每次生病,倪鵬背著她去醫務室,從他的背輸送的熱量總能安撫她胃部的不適。他盯著她吃藥前,總是一遍一遍去小口嘗杯里的水,她的笑容控制著他的眉頭和他的嘴角。
忍不住去想,卻又不應該。
那空空蕩蕩的城市天空,虛無錯落的水泥建筑。倪鵬曾用力將自己的世界縮小到只有自己一個人能擠進去的大小。泥土、秧苗和暴曬讓他擁有一種挫敗的堅韌氣味,比城市里那些干凈的帶著香水味的男人要深重得多。他不再是那個招搖晃眼的大男孩子,而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男人了。
倪鵬用雙手捧起她的臉,探求地望著她的眼睛。
這對眼睛,是他的鏡泊湖,是他的女兒國,是他的撒哈拉,是他的以色列。那里有著純凈與夢幻,有著獨立與叛逆,有著荒涼和熾烈,有著發源與破滅。從他裹挾著所有質問的眼神里,能望到他的整個靈魂。糾纏著愛恨、煎熬與懲罰。
被渲染成濃烈的紅和紫的夜色蔓延下來,天上的星星都隱沒進云里,蟲不鳴、鳥不語,世界陷入無聲。
恬恬覺得難過極了。她在這幾年里將往事像藏錢一樣藏在心里的所有角落,一下子都被翻了出來。既忍耐著羞愧,又十分后悔。她奮力掙脫,推住倪鵬,終于發出聲音:“我沒得選呀!你們死逼著我……”
她縮成一團,慢慢蹲下去,雙手緊緊扣著嘴唇。
倪鵬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非常柔軟。他的所有思緒一根根掙脫了肉身的束縛,就像本來長在恬恬身上的縷縷青絲,回到了原本的軀體上。他恍惚想起那一次起死回生,明明飄離了病床,卻被一股莫名的不甘拖了回去。
“憑什么為了別人去死?你還沒做過的事那么多,你有一輩子的時間追求你喜歡的姑娘!”
父親的嗓音低沉哽咽,卻沒有半分退縮。
倪鵬低頭望著趙恬恬。她的樣子一點沒變,一哭起來整個人就陷入完全的頹喪和混亂。
“其實我一直在努力忘記。”倪鵬坐在門檻上,將恬恬拉到自己身邊,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沒過一會,肩膀上就一片冰涼。
“可是還真挺難的。一個人能為了一件事死一次,就能為了這件事死第二次、第三次,可能還真有萬死不辭這一說法。”
他側過頭,把手在恬恬的臉頰上摸一把,鼻涕眼淚一大堆,湊過去讓她看:“你這是干啥?我都不哭,你哭什么。一會把你這衣服換給我,你把我這件拿回去洗干凈。”他向上扯恬恬的衣領。
“不給洗。”
“那我回家,衣服一面干一面濕,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坐地上睡著了,口水淌的。”
倪鵬哭笑不得。他從衣袋里拿出紙巾,板著頭給恬恬擦臉。一邊擦一邊說:“以前我可沒有這機會。你今天是傾情放送,傾盆大雨。快別哭了,把臉都泡腫了,一會回家看你媽笑話你。”
“她嫌我沒有她閨女長得好、嫁得好,我不開心她就更高興了,性格也不如她閨女了。”
“怎么就認定孫雨虹了?”
“不知道。有一天忽然半夜給我打電話,說什么結婚什么以后有人照顧之類的話,我一看正好是孫雨虹結婚,我就給我阿姨打電話。”
“那以后就打算將錯就錯?”
“我倒想她認我。醫生說了,不能強迫病人,要盡量依順,不然以后她什么話都不聽,等病情惡化記憶力更差,沒有人能管她就麻煩了。”
倪鵬把恬恬攬進懷里。誰說時間不等人。
“送你回家。”
“你不跟我討說法了?”
“討什么說法?”
“你家里什么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一直窩在晴山這地方你是腦子……”
“走吧,走一步算一步。”
倪鵬站起來,把恬恬也拉起來,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走。”
到門口時,倪鵬摸了一下被眼淚浸濕的衣服肩膀,摸摸恬恬的臉,輕聲說:“幫我洗干凈,要不下次沒有用的了。”說著使勁敲幾下門,把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學著恬恬的樣子使勁吸幾下鼻子。
----
”要是世界上沒有彎路,我會是這樣?那些錯事又不是我發明的!”
李衛國給鄒斌打了很多電話,但是沒有一次接通。他來到恬恬家老房的門口,前年的福字倒掛,上面的一個角翻下來,落滿了灰塵。他又去鄒斌的房子,門口的臺階都是大理石瓷磚鋪的,光滑潔凈,沒有一絲人情味。
他后悔將鄒斌打得住院,在醫院的走廊里向每個病房的門縫里探頭,鬼鬼祟祟。
趙恬恬低著頭從走廊盡頭的病房出來,輕玉手里托著兩個一次性紙盤,各盛著一大塊奶油蛋糕。
輕玉的笑容突然定格了靜止的畫面,讓孑立的人顯得堅硬。他停住的腳步暴露了實際的內疚,想用些障眼法來蒙騙她們,可是只要血管輕微波動,那障眼法就自動破解了。他嘗試著讓眼神飄忽不定,嘴角一高一低,手不自覺地打著響指。
“你先去餐廳等我?”輕玉低聲向恬恬說。
“就在這吃吧。”恬恬說完,轉身將蛋糕接過來放在窗臺上,背對著李衛國安靜地吃起來。
“嘿嘿,恬恬妹妹。”李衛國望一眼輕玉,向恬恬走進幾步說,“那個,鄒老板沒事了吧?”
像李衛國這樣的人,保持健康就像夜晚一來倒頭就睡一樣簡單,從不知道那些躺在床上或者無法站立的人是如何與消毒水和凌晨的體溫計互相體諒的。
“他有沒有事,你還不知道嗎?”
“我,哎呀,我那天……我喝了,我喝大了,都不記得了!”
“那你自己去看。”恬恬用手指指病房門。
李衛國一縮脖子,斜眼看著恬恬,像個沒討到好處反挨了打的狗。
輕玉回到病房。李衛國仰起脖子,嘆氣望著輕玉的背影。
“你還是人么,他們幫你,你打他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