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隨母親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一排排小平房，門口一溜燒蜂窩煤的鐵皮爐子，那是老師們一日三餐燒水做飯用的。母親是個熱愛生活的人，雖然日子過的有些窘迫，但每頓飯總會排好四碟菜，肉，是幾乎每天都有——我和妹妹愛吃，有時候菜不夠了，炸些蝦片，或一把尖椒幾根小蔥切碎放點面醬拌勻，總要湊夠四個菜碟才行。趕上集市有什么新奇吃食，母親也不吝買來給我和妹妹嘗鮮兒。如果放在現在，或許有人會佩服，“看看人家，才是正正經經的‘吃貨家族’”。但那個年代，在其他人眼里，母親“不會過日子”，“太慣著孩子了，日子過得緊巴巴，還凈顧嘴”。

母親很大方，同校的老師們有時候沒顧上做飯，只要尋摸到母親宿舍，總虧不了肚子，久而久之，每次做飯，母親都會多做一些，留給沒吃飯的叔伯阿姨們墊墊肚子。老師們也就都愿意跟母親親近，通常在學校，年輕的老師們都會對年長的尊稱一聲“老師”，但到了母親這兒，多半都喊“姐”。況且母親廚藝確實不賴，那時還沒有網絡，找不到那么多現成食譜，但一顆白菜、一碗面、一塊豆腐，母親總能做出新鮮花樣兒。于是，喜歡來母親這兒吃飯的人也越來越多，純樸又不富裕的年代，人們表示感謝的方式，就是有什么難得的好吃食都想著給母親送一份，當然，這些大半都進了我跟妹妹的肚里。

那時候，我很少在“吃”上羨慕別人，但隔壁阿姨的一碗西紅柿雞蛋掛面，卻總能讓我垂涎三尺。其實那面不見得有多美味，但在我們那個地方，這種吃法很少見，母親也從未給我們做過，或許是因為它太簡單，而當地又不習慣于這種“打鹵”的吃法。

位于渭水河畔的我的家鄉，家家戶戶都以面食為主，巧婦們能做出幾十種各式各樣的面條，但吃法卻僅有幾種：

炒菜面——類似燴面，大鍋里放油，投入切成片的肉和時蔬略炒，加水燒開后放入面條煮熟——或許是因為肉菜需事先入油鍋炒，所以叫炒菜面。這種面條，多半是切成約手指長的菱形細條，或者是水開放“捻捻”——大概因其是將筷子粗細的面條切成指甲蓋大小的小塊，以拇指捻成，故此得名——也叫貓耳朵，也有開在其他地方的陜西餐館叫麻食，但在我的家鄉，麻食是另一種面食——用切成麻將大小的菱形薄片，放在小梳子上搓捻而成。

酸湯面，黃花菜、木耳、炸過的豆腐片切成細絲，加辣椒面、鹽、五香粉入油鍋炒，講究點的還會用海帶絲、蝦米、紅白蘿卜丁等，之后加大量開水、香醋，燒開做成湯料，起鍋后撒一把蔥花或者韭菜碎。另起一鍋煮面，煮好后撈出澆酸湯吃。這也是家鄉逢紅白事宴客必備的最后一道吃食，通常先是酸湯餛飩，用成年男子拳頭大的小碗，盛十來個不加餡的袖珍空心餛飩，澆上酸湯，每人只得一碗，再要吃，就只有澆了酸湯的煮掛面了，后面這個酸湯面就不限量了，管飽。到現在，每次回家逢宴客，最期待的還是那一小碗酸湯餛飩。如果自己在家做，便多是用上面說的那種在小梳子上搓捻成的麻食，澆酸湯吃，不過因為費事兒，一般人家里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次。也有退而求其次的，直接用摻了花椒葉的菱形面片替代，那又是另一番滋味兒了。

炒面，通常外面飯店才會有，家里很少專門做，偶爾有上頓吃剩的面條，才會用來炒，除了配料多是青椒豆芽，其余和各地常見的炒面無二。

拌面，最為常見。扯面、切面、抻面、粗的、細的、圓的、扁的、薄的、厚的都能用來拌，一碗白面，放油潑辣子、鹽、醋、醬油、蒜泥，有時候也會放吃剩的涼拌菜，一通攪合，居然滋味兒十足。油潑辣子有提前做好的，也有直接在面條上放辣椒面，澆熱油——這就是油潑面的做法了。家鄉的拌面不過水，也不放菜碼，最多點幾粒蔥花，就是一碗扎扎實實的素面條。

打鹵面，在我入京上大學前，是沒有吃到的，雖說家里偶爾也有用剩的炒菜拌面，頗有點打鹵面的意味，但專門做鹵用來拌面，確是沒有的。

物以稀為貴，小時候隔壁阿姨那一碗西紅柿雞蛋打鹵面，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那是大城市才會有的做法，阿姨也是在大城市讀書時學會的這道簡單易做的面食。然而當我第一次在異鄉吃到這西紅柿雞蛋面，卻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獨特，甚至有點難以入口，淡而無味，也沒有記憶中濃郁的香氣。

直到遇上了先生。先生起先不怎么會做飯，但一道西紅柿炒雞蛋，卻頗得稱贊，至少，比我這個號稱做得了一桌子宴席的人高明。于是，我便也吃了幾次還算不錯的西紅柿雞蛋面。

恰巧今年十月，弟弟寄來十多瓶家里做的西紅柿罐頭。西紅柿下市的時候，挑選紅亮的新鮮果實，要軟些、水分足的，大棚里那種硬邦邦、顏色偏淺的果子是萬萬要不得的，洗凈切塊，放入玻璃瓶隔水蒸，蒸好后放涼即可。只要密封好，放在陰涼遮光的地兒，可以一直吃到過年。

先生于是用這罐頭做了一次西紅柿雞蛋湯面，取三個雞蛋加五香粉打散，入油鍋炒散撈出，另放油加蔥姜蒜爆香，放青椒絲略炒——半根青椒足以提味，然后倒入一小瓶西紅柿罐頭燒開，加炒好的雞蛋、少許醬油、事先準備好的開水煮沸，再放入掛面或細細的手搟面煮熟，出鍋前加鹽，撒一小把芫荽即可。我終于吃到了幼年渴望的那碗西紅柿雞蛋面，湯汁濃郁，滋味悠遠。于是，接下來的兩天，我都纏著先生做這種西紅柿雞蛋湯面。先生手很準，每次都是不多不少，連湯帶面剛好兩碗。

吃完面，窩在冬日的陽光里，隨手翻開一本書，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