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敲門的女人
安紅見到那個陌生的女人,是在一個星期五的傍晚。
那天,她剛剛一個人從醫院回來,人年紀大了,難免有些慢性疾病,也動過幾次手術,現在就靠常規藥維持著。她的老伴前些年去世了,子女也早已成家,她一個人住著,白天有子女請的保姆照顧,倒也沒什么不方便的。本來保姆要陪她一起去醫院的,不過她年輕時候就一個人來到這個北方城市,早就習慣一個人做事,就沒讓保姆陪。保姆也正好落得清閑,就等安紅回來好做晚飯。
回來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還好安紅隨身帶了把傘。她撐起傘,慢慢走回家,想想過去的事。剛來這個城市那會兒,年輕,新生活剛剛鋪開一個桌角的風光,總有許多事要做,日子過得飛快,來不及細想。衰老之后記憶如迷宮,想起來總覺得有些模糊,抓不住重點。說給孩子們聽,每個版本都不一樣,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她倒也無所謂,權當逗小輩們開心。
那個陌生女人來敲門的時候,是保姆開的門。陌生女人問道:“請問安紅住這里嗎?”保姆便去喚了安紅來。安紅當時是有些驚訝的,甚至有些緊張,畢竟很久沒有陌生人來找她了。安紅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女人看起來顯然不年輕了,像她這個年紀的人,多少都是吃過苦的。但女人不像大多數老年人那般佝僂,脊背挺直,穿著一件整潔的灰花棉襖,戴著貂皮帽子,拎一只真皮小皮包,氣質優雅,這讓她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好幾歲。
保姆收拾完便走了。安紅想了想,對女人實在陌生,沒什么印象。不過看女人端莊的樣子,還是迎了女人進屋,讓她坐下,并端了茶來。安紅想女人可能是來找其他什么人,便說自己現在一個人住,子女不在身邊。女人輕輕搖了搖頭,拿出一張照片,開口道:“我叫冬梅,這是我老伴張強。你不認識我,但我想你可能認識他。”
安紅拿起照片,細細的看。照片有些發黃,保存的還算好,上面是一個留著長辮子,穿著背帶褲的姑娘。照片清晰度一般,但還是可以看得出照片中的女子很漂亮,尤其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翻開背面,上面寫著,給最可愛的張強哥哥,安紅,1955年
安紅翻看著照片的時候,冬梅講了一些張強的事。張強以前是軍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勝利后被軍隊送到軍校學習,再后來便隨著組織的安排,來到這個城市參與建設,在輕工業局工作,直到離休。照片是張強剛從朝鮮回來,到軍校學習的時候,安紅給張強寄來的。那個時候他們常常通信。
“我是她的未婚妻,這是我探親的時候看到的,后來我們就回老家結婚了。”冬梅說。
“哦。”安紅拿著照片,沉默了一兩分鐘,開口問道,“他現在還好嗎?”
是了,上年紀了記憶難免有些混亂,但人是清楚的,安紅終于想起張強其實一直在這記憶里。
安紅第一次收到張強的回信時,是一個和今天有點像的,有些冷的傍晚。那個時候她才15,16歲吧,正在護士學校讀書,信還是隔壁同學看到了順便帶給她的。安紅急切的在燈下拆了信,信不太厚,大概兩頁紙,洋洋灑灑寫了些戰爭結束后回國來的事。張強的字是練過的,安紅雖然不太懂是什么字體,但一看便產生了好感。那個時候的戰士一般文化程度都不太高。安紅看完信,認真折好,夾進書里。
安紅的那封信是一年前寄出的,寄出之后便仿佛石沉大海,她也不甚在意。她那個時候14,5歲,四肢強健頭腦敏捷,是個成績好又受歡迎的優秀學生。她喜歡看一些文學作品,比如那篇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雖并不完全理解,也被感動的熱淚盈眶。那個時候有些女同學會給志愿者寫信,多是一些鼓勵的話,安紅便也和她們一起寫了。
安紅很快便回了信,張強也寄來了第二封信。張強是山東老區人,部隊南下的時候參的軍,抗美援朝的時候做的通訊員,現在被部隊送到軍校念書。張強大約還是把安紅當一個半大的孩子,信里多談一些生活上的事,對現在正火熱的社會主義建設活動,倒提的不多。開始安紅喜歡把張強的信在班會上念,享受同學們羨慕的眼神。后來漸漸就不這么做了,同學們問起,她就說好久沒收到回信了,同學們也就不再問起。安紅漸漸長大,看的書越來越多,身邊的同學們雖然都對自己友好,但精神上反倒孤獨起來。而張強比自己年長,經歷的也多,他信里的北國風光,和涉及到種種方面的指導,對安紅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安紅不愿與他人分享。
安紅寄出這張照片的時候,是她畢業的那一天。沒錯,這張照片是安紅的畢業照。這也是第一次,張強描述了他在北方的建設生活,在信的末尾又說了些畢業快樂,望今后好好生活之類簡單又真誠的祝福的話,還附上了一張自己穿軍裝的照片。安紅讀完張強的信,先是和以前一樣折好放進書里,想了想,又摸出來疊進上衣口袋里,又把照片放進了錢包。
后來安紅就去了北方。她是家里小女兒,家境不錯,父母也寵愛,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家那么遠,那么久。北方的冬天很冷,空氣又干燥,但和南方比反倒多了一些清爽,饅頭、大餅也沒有安紅想象中那么難接受。來到這個城市后她給張強寫了三封信,三封都有去無回,她想張強可能去了其他地方,她又沒有另外地址,也就不再寫了。安紅覺得難過,看看張強的最后一封信,又覺得好像有了勇氣。
張強以前在信里經常鼓勵她要獨立一些,現在到了新城市,她也只能獨立起來。生活本身對安紅來說不算艱難,先是進了廠里當廠醫,后來又去進修,當了醫生,那三四年的生活,像樹長馬跑,蓬勃又自由。開頭的時候覺得孤獨,常常想起過去的事,后來交了朋友,嫁了人,也就想的少了。安紅的丈夫是廠里的青年突擊隊長,后來成了分廠的廠長,一家人也從廠里的筒子樓搬到了城里的公寓樓里。安紅的老伴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雖然看著溫和,但骨子里還是帶點北方人的傲氣。就是最艱難的日子里,他也不曾卑躬屈膝,而是靠自己的奮斗去爭取更好的生活,而對家人,又是極其溫柔。安紅的父母挨斗,她常常寄錢接濟家里,老伴知道,但安紅不愿與他提起,他也就不提。
張強也在這個城市,安紅是今天才知道的。冬梅說,張強上個月過九十大壽,孩子們想給他寫回憶錄,他提起,年輕的時候,曾和一個南方的女孩子通過信,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他本想鼓勵那個女孩子來北方建設,又擔心她吃不了苦。冬梅是工會干部,職位不低,找到她也不是難事。
“哦,都90歲了。”安紅感到一種奇妙的心安,又不太過驚喜,只覺得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那個時候的時局混亂,然而不管是剛失去聯系的時候,還是后來的幾十年里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她也不曾想過他是否會遭遇不測,只想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生活的很好。
“虛齡89,我們做9不做10。”冬梅說著,突然悲切起來,“一周前,他住進了醫院,趁他清醒,你去看他一下吧。他做了一輩子思想工作,從來沒有失敗過。”
說完,冬梅便要走了,臨走的時候說了明天來接她。
冬梅慢慢的下了樓,樓下司機等著接她去醫院。到了醫院的時候,張強已經睡了,冬梅也沒有叫醒他。有件事情冬梅沒有告訴安紅,其實是她把安紅的信給扣了。冬梅和張強是青梅竹馬,雖沒有訂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張強參軍了,她等她退伍,他去朝鮮了,她等他回國,他讀軍校了,她等她畢業。等到他要畢業了,等到冬梅都成了大齡青年了,他還沒娶親的動靜。冬梅年輕時候也是想做就做的人,她趕到部隊,看到了安紅的信和照片。
她把信交給了首長,張強就轉業了,當時建設需要人,部隊征詢了他的意見,就來到了這個城市。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冬梅也成了工會干部。
張強很少提起安紅。有次他們的孩子調皮,從張強的錢包里翻出了那張照片,問他,“這是誰啊?是媽媽年輕的時候嗎?”張強也只是淡淡的回答,這是爸爸年輕的時候認識的女孩子。孩子又問,“那為什么還留著啊?”張強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他笑的很溫柔。冬梅從沒開口問過安紅的事,她也不敢聽張強的回答,這是她的怯懦。她覺得張強是一個心中有江海的人,她崇拜他,愛他,卻從未真正懂他。
第二天,安紅換好衣服,等著冬梅,冬梅沒來。第三天,也沒來。她讓女兒給她帶來了當地所有的報紙。
幾天后,安紅讓保姆帶著她去殯儀館,她敬了花圈,著名戰友安娜。一個漂亮姑娘看到花圈驚訝地說:“戰友安娜,安娜是誰,奶奶,奶奶。”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走了。
安娜是她的本名,解放后她改成了安紅。
保姆問她,要和遺體告別嗎,她搖搖頭。她本來想和冬梅問候幾句,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想了想,還是走了。
她見過張強的遺像了,神色溫柔又很精神,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的,和這座城市給人的感覺一樣。眉眼之間有些熟悉,哦,和她的老伴有些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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