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小語Yu
一.
黃泉路,忘川河畔,奈何橋。
他在這待了許久。
從我成為新一任孟婆不久后,他就開始八風不動地坐在奈何橋上,眼神悠遠,不知透過滾滾忘川河水望著什么。
我同他不熟,但在這漫長歲月里,他偶爾會幫我從忘川河取水,供我煮孟婆湯。
一來二去,我便同他閑聊幾句。
他沉默寡言,往往是我問他答,他答得客氣,也答得簡約。禮貌卻疏遠,我們倆像是在攀熟卻一直攀不熟的鄰居。
所幸我死后,性子溫婉許多,便也不多計較。
我們做了許久的鄰居,我整日整夜的煮湯盛湯,他整日整夜地枯坐著,一動一靜,倒也相處得極融洽。
許多剛來的陰間使者第一次見習業務時,路過奈何橋總會好奇地望著我們,有個別膽大的,偷偷跑來問過我他的身份。
彼時我忙著盛湯,笑而不語。
閻王有時候來巡察,會同他說兩句,我在一旁,聽了幾句。
后來我同牛頭馬面兩兄弟混熟后,找他們了解過他。
漫長的一生也不過是寥寥數語就能概括完畢,但其間的喜怒哀樂怨恨情仇也就只有自身能感同身受了。
二.
他是前朝大將軍,外寇入侵時皇上派他去鎮守邊關,想凱旋歸來時向青梅竹馬表明心意并娶之為妻。
靠著這股信念,才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拼盡全力擊退外敵。凱旋歸來時,卻被告知青梅被一紙圣旨封為了妃。
他頭痛欲絕,去左相府里質問她爹,她爹閉門不見。他一怒之下,便進了宮,質問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為何要將他心里的光給奪去。
那人絲毫不顧往日的情誼,在那高位上,冷酷無情地說,我怎么會讓你娶左相之女為妻呢?
他呆滯在那,恍惚了許久。
終于,他也成為了他的眼中釘么?
是啊,他是握有兵權的大將軍,左相又是朝中重臣,娶了左相的女兒不就等同于拉攏到了左相一派。
對于那個眼里一向容不得一顆沙的人來說,這是多大的威脅啊。
都說帝王無情,還以為自己會不一樣,想來還是自己太年輕了……
他回了將軍府,日日買醉。
同僚們紛紛來府里勸說他,讓他看開點,女人嘛,哪里都有,何必吊死在這么一顆樹上?
他不語,只是默默飲酒。
眾人見勸說無果,搖著頭打道回府。
府里安靜了下來,他抱著酒瓶子,喝到滿臉通紅,喝到淚流滿面。
他不是不懂,而是太懂,所以才會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從小到大的情誼,也終究是抵不過那一個權字。
他戎馬半生,只有兩個愿望,一是為他守護他的江山,一是抱得青梅歸。
而今,怕是一個都實現不了了。
他癱坐在地上,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讓他突然間喘不過氣來,他不得已張開嘴大口呼吸著。
眼前視線竟開始模糊,他有點迷茫,望著眼前的場景,眨了眨眼,隨后用手揉了揉眼,再次睜開,入目的景依舊沒消失。
是要死了嗎?
他竟看見他們三人兒時在昆山學武的場景,還偏偏讓他見著了那一幕。
那是他們剛學武那會。他自幼桀驁不馴聽不得教訓,常頂撞師父,懲罰是少不了的。師父脾氣暴躁,一怒便是藤條伺候。
那會皇上還是個瘦弱稚嫩的孩子,站起來還矮了他一個頭,卻總會每次在他受罰時偷摸摸幫他求情,有時甚至為他擋下怒極師父的鞭子。
此刻,他眼前呈現的便是那皇上撲在他身上為他擋去一下又一下鞭子的畫面。而阿云,撲著抱住師父的大腿,哭著喊著嚎著去阻止師父打他。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狂傲,也笑得悲哀。
從沒想過要怎么樣,可為何?
他無力地拿起酒瓶,那是前陣子皇上特意賞給他的,說是邊疆珍品,讓他嘗嘗鮮來著。
喉間的異樣再也不能忽略了,他猛地吐出了一口血來,鼻尖的空氣似乎凝滯了。
眼前的世界慢慢變黑,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一個長著牛頭的人拿著鉤子朝他走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牛頭么?
他想,怎么沒見到馬面呢?
他就要死了嗎?
還沒來得及跟阿云表明心意呢?也還沒看到阿云一身紅妝呢?
哦,對了,就算他活著也看不到了,畢竟阿云已為妃了……
三.
意識再次蘇醒時,是在閻王殿上。
閻王問他,生前可還有憾?
他恍惚了許久,點了點頭。
閻王說,你為國鎮守邊關多年,為國捐獻了熱血守護了一方百姓。本王便給你個特權,說吧,想要些什么?
他垂眸,許久才說,我想去問問他,那瓶酒到底是不是他下的毒?我還想見見阿云,自我去邊關后,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閻王朝一旁的黑白判官使了使眼色,后者領會。
黑判官剛要說話,他突然間打斷了他。
先不要說,我能不能在這等他,然后親口問他,我要他親口告訴我。
閻王一愣,隨即點點頭。
后來,他就來奈何橋同我做鄰居了。
不過十年,他便等來了那人。
天之驕子九五之尊到陰間不過也同普通鬼魂一樣,低垂著頭,排隊等著領孟婆湯。
那人見著他,驚訝了許久。
他走了過去,淡淡望著他,問出了心中的問題。
那人神色怪異,良久才說,是朕對不起你,毒不是我下的,但我卻是知道的,只是,沒去阻止。
他不語,看著忘川河水滾滾流過。
子木,朕死后才曉得那權那江山都是假的,朕悔不當初。阿云,對,阿云她,朕還沒來得及接她進宮,就被右相給玷污了。她的性子,你懂得,半夜摸黑進了右相府刺殺未果,死在了右相府里。右相瞞著世人,到你死后阿云的死才被爆出來。
子木啊,他搶走了阿云,還奪了我的皇位,朕死得不明不白啊……
那人還要說些什么,陰間使者已領著他向我走來。
我盛出湯來,面無表情,喝了吧。
那人扭頭朝他一聲一聲地喊對不起,他沒回話。
曉得了答案,閻王問他要去投胎么?
他搖搖頭,回到了奈何橋上。
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或許是等那個篡位又奪他所愛的人,或許是等他心心念想的青梅。
后來我問他,是心底的怨還沒除嗎?
他說,他雖說了對不起,但我看不到他的一點悔意。
我還想問什么,他卻別開了臉。
那篡位之人三十年后也來陰間報道了,看到他時,眼睛瞪得老大。
我本想讓他們談談話,他卻擺了擺手。
我盛好湯遞給他,他接過,說,你的眼睛挺像一個人的。
他喝下孟婆湯,片刻,眼神就迷茫了,使者帶著他去了輪回道。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抿嘴不語。
曾經也有人,說我的眼睛挺像誰的。
只是,年代久遠,我早已忘記那人長相了。
四.
百來年后,閻王問我,要不要去人間逛逛?
我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閻王說,我記得你當初只喝下半碗孟婆湯,你可還是記得半截生前的,怎么對人間沒興趣了呢?
我回,俗世太繁,賤人太多,該來的人沒等來,不該來的人像蒼蠅一樣涌來,煩人得很。
閻王笑,上一任孟婆倒是天天想著去人間。你倒好,我想著體恤下屬,你卻不領情了。罷了罷了,你們開心就好。
你們?
閻王捂住了嘴,連忙揮手,本王走了走了,好好干哈,還有,跟子木好好做鄰居。
我下意識望了過去,正巧他也望著這邊,兩人眼神不小心就撞到了一起。
我別過臉,繼續熬湯。
忘川水剛好用完,我拿著桶想去打點,他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接過我手里的桶。
這么多年,我早已習慣,便禮貌道了謝。
其實,你可以不用那么客氣的。
哦。
你……你還記得半截生前回憶?
我點了點頭。
那……你記得什么?
記得什么啊?自是記得那些該記得的,不過,當孟婆多年,有些事也早已看開了,記不記得倒是無所謂了。
你沒想過投胎嗎?
我搖搖頭,接過他手里的桶。
排隊的鬼魂又多了起來,他見我忙,便不說話了,過來幫我盛湯。
兩人一時無話。
我生前曾喜歡過一人,我們青梅竹馬,但是他一直沒跟我表心意。我就想,他不來我就去,反正沒差。于是那晚我想去他家的,結果被爹綁在了家。第二天,他就被皇帝派去邊關了。后來,我被奸人設計而死,我終是再也沒能見他一面。想想還是挺遺憾的。
子木,你知道嗎?這世上,意外總是比計劃來得快,遺憾才是人間的常態。
我淡淡地說完,腦海中那習武嬉笑的畫面一直循環著,只是那幾道身影,怎么也清晰不了。
我記得,死前我心心念想著見一人,可如今,竟忘了那是何人了。
那唯一的遺憾,下落黃泉這么多年了,我也開始忘卻了。
果然,時間才是最好的解藥。
砰的一聲,是他手里碗掉落地上碎開的聲音。
阿云……
他喃喃道。
尾聲.
她的記憶只有一半,而且會慢慢變成無記憶的人,這便是孟婆的職業病。你若是執意留下,便再也不能投胎了,她也不會恢復生前的記憶,于你而言只是一個空殼,你可還愿意一直在這陪著她?
他向閻王打聽阿云,閻王如是說。
她六神無主地到了陰間,恰好任位的孟婆想要辭職去投胎,而她喝了一半的孟婆湯后便摔了它死活都不肯喝,鬧到了我這里。于是我問她愿不愿意當孟婆,我向她說了各種后遺癥后,她猶豫了下。又問我,說下一世有沒有可能遇到子木,我說不可能,她想了想,就答應了。
他心口如堵了塊石頭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愧對的那人從來都是阿云。
前半生他為皇上鎮守江山,想著后半生好好陪伴她。不曾想,他于皇上而言那功高蓋主的前半生生生將他后半生斷送了。
他想,還不如一開始就陪著阿云好呢。
閻王帶著他去了奈何橋。
他看到她忙碌的身影,面無表情的臉,慢慢走了過去,在她旁邊安了家。
有她在的地方,才是他要的地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