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一念間

大暑,天氣燠熱難耐。

一位十五六歲的小書生身著一件天青色素紗道袍,腳穿一雙玄色淺面靴頭鞋,從遠處匆匆而來。俄頃,烏云密布,奔雷滾滾,瓢潑大雨頃刻便至。小書生撐開手中的油紙傘,躲在一顆蒼翠蓊郁的古木下避雨。

樹下朽葉被雨水敲得如同振翅欲飛的蝶,一團小小的碧瑩瑩的光自朽葉中升騰旋轉(zhuǎn),慢慢的聚集成一只小小的綠色的蟲,它努力而笨拙的扇著荏弱的翅膀,想要凌空飛翔。

陰云復合,雨又滂沱。

小書生看著這柔弱的小生命,心生憐惜,便將傘全部傾向這小蟲,肩膀處的衣服濕了也未在意。漸漸的雨小了,小書生緊了緊身上的褡褳,將雨傘支在地上,抬步走進了泥濘中。

他留下的傘底,那綠瑩瑩的小蟲看起來更加青碧可愛了。

宋家有子,命不久矣

永寧二年,江城縣令幼子宋季明得了不知名的怪病,家中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皆以無計可施而告終。縣丞大人的告示都貼到了城門外,賞金也從五百金整整翻了一倍,可名醫(yī)仍舊如同名山般只可仰止,不可偶遇。

幾天后,一個身著碧色衣衫的妙齡女子揭了榜文。

江城令攜長子宋伯平等在縣衙門口,伸長了脖子望穿秋水。一看衙役身后閃出一個十五六歲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江城令這心就灰了半截。

宋伯平上前,謙謙拱手道:“敢問姑娘高姓?醫(yī)術(shù)師從何處?”

“我叫螢,醫(yī)術(shù)嘛,無師自通。”

江城令面色不悅,口氣生硬:“稚子莫胡鬧,我那幼子命在旦夕,豈容你兒戲?”

螢也不高興:“我不騙你。我能救他。”

宋伯平看她信誓旦旦,心想當今身懷絕技者多是離經(jīng)叛道之人,反正目下也沒有合適的醫(yī)官,讓這小姑娘試一試未嘗不可。

螢隨宋家父子進了官衙內(nèi)室,見那幼子宋季明形容枯槁,漸漸露出油盡燈枯的末世景象來,便拿手搭了搭脈,是個強弩之末的象,螢不禁一陣著急,若誤了時辰一切可就全完了。

她遣散了房中眾人,獨留下性子平和行止端方的大哥宋伯平,螢笑嘻嘻的說:“宋相公,麻煩你同我去一個地方。”

宋伯平只覺耳邊傳來風聲呼嘯,他的身子在天旋地轉(zhuǎn)中已是本末倒置上下不分。螢讓他邁了三步,第一步邁過陽間,第二步跨過人世,第三步走過鬼畜,再睜眼他發(fā)覺自己站在一條清濁難辨的河水邊,兩岸野草伶仃,借遠處昏黃燈籠里透出來的光他看清橋邊的字:三途河。

宋伯平心下一驚,他看著螢難以置信道:“這……這是……陰間?”

螢輕輕笑了笑:“沒錯。咱們快去找你弟弟,晚了就來不及了。”

他們往前奔了一陣子,果然不遠處兩個鬼差正押著那宋季明往陰司里走。螢快跑了幾步趕上他們:“等一等,兩位差大哥,你們抓錯人了。”

“胡說八道!”一個鬼差兇神惡煞似的瞪她一眼:“我們有閻君親自簽的押解文書,你一個小小的食腐草而生的蟲兒知道個屁?!”

宋伯平早知這姑娘來歷不凡,沒成想竟是只妖。

“差大哥,我在昆侖山崇吾仙人那兒看過生死簿子,這宋季明還有四十年陽壽呢,不信咱們就去閻君那兒核對一下,你們肯定搞錯了。”

兩個鬼差一聽“崇吾仙人”的名號先蔫了半截,那昆侖山之主上可通天下可入地,掌管著三界眾生一切魂靈的名箓,從他那兒來的消息又怎會錯?

兩只小鬼正進退兩難,從地府衙門里匆匆而來的一個拔舌鬼解除了他們的疑惑:“閻君說了,人抓……抓錯了,宋季明陽壽未盡,該……該死的是宋……宋伯平。”

眾人皆驚,螢輕笑著把宋伯平往前推了一下:“人我?guī)砹耍槐乜蜌狻!?/p>

事變突然,宋伯平訝異而驚恐,鬼差拿苧麻繩捆住他,一邊一個架著胳膊便往地獄里拖,身后傳來他氣惱的控訴聲:“小生與姑娘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為何?”

“呆子,”螢搖頭笑了笑:“陰司的人請你去當官,我這是在幫你啊。”

昆侖山巔,往事如煙

崇吾仙人近來被一只螢妖纏上了。

起因是西北巨靈族的一條惡龍在殺了天界的仙官后逃匿了,崇吾在人間逗留了二十來天才在一名村婦的眼睛里找到這只化成紅血絲的惡龍。若強行施法,只恐它氣急敗壞傷了村婦性命,因此他需要找一個會些術(shù)法的大夫來幫幫忙。

螢是被崇吾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那時她正在給鄰村的一個婦人接生,婦人疼痛難忍,螢掇條凳子跟她說話解悶:“小姑娘,你難產(chǎn)是因為成親太早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過早破了元氣都不利于嬰孩下生的。”

婦人看著比自己還要小上好幾歲的她,氣惱道:“你還不是小小年紀就干了這種營生,也不看看遠近四鄰哪有黃花閨女當穩(wěn)婆的?”

“我歲數(shù)已經(jīng)很大了啊。”屈指算來,看過人世幾番變幻的螢已經(jīng)尋找她的小書生一千年了,“我曾經(jīng)許過愿,要是自己能日救一命,上天就保佑我再次見到他。接生這活兒一次能救兩個,福報多一倍,沒準可以更快見到他。”她說完就笑了,皎皎如同夜空里掛著的那彎月色。

窗內(nèi)的嬰兒啼哭聲伴著窗外的白光一閃,轉(zhuǎn)眼螢就沒了蹤影。

昆侖山巔,孤城萬仞。

鴨青的天幕下,落日灑下萬丈金芒,映襯著莽莽群山巍峨雄壯。崇吾仙人站在一方嶙峋怪石上背手臨風而立,玄色衣袂飄舞如練,寬厚背影沉穩(wěn)若山。

身旁一個穿著綠色衣裙的女子懶洋洋道:“這位上仙,我好歹幫你制服了惡龍,你答應(yīng)我的愿望什么時候兌現(xiàn)?”

“小書生姓甚名誰?生前有何善念福報?名箓冊子浩如煙海,你讓本座上哪里給你找去?”

“哼,騙子!”螢極是不滿:“明兒我就放火燒了昆侖山,偷偷把惡龍放出去為禍人間。”

崇吾心里只覺好笑,當年他戰(zhàn)六合征八荒的時候,這只小小的流螢怕是連個人形都沒有,若不是為了制服惡龍確保人界的安生,而這只小蟲又恰好會些醫(yī)術(shù),他是連一眼都不會看她的,實力懸殊至此,你讓他如何把這一番氣話放在心上?

螢情知崇吾不會受自己的要挾,便伸手拽住他的袍子討好道:“上仙,假若以前有位恩人在你降生之初毫無本領(lǐng)的時候保護過你,那你是不是也得找到他,然后傾盡所有去報這個恩情?”

“這三界還沒有誰能承受得住我這么大的情分。”

“……”螢討個沒趣兒,只好識時務(wù)的表態(tài)道:“我也不要上仙的大情分,不然您施舍一點小情分告訴我該怎么找到小書生。”

崇吾想了一晌,難得透了點消息:“后山有金魚草,自己去問。”

螢樂得顛兒顛兒的下了山。

崇吾半轉(zhuǎn)了身子,覷著她遠去的身影對生于崖縫里的一顆萬年古松道:“木老,你去問問各處的樹精,千年前總會有見過他們的,去幫流螢查查那小書生的下落。”

夜沉人靜,語多爛漫

宋伯平在兩個鬼差的壓縛下一路往陰司走去,七殿八堂陣陣陰風寒徹入骨,供奉的金剛羅剎舉錘持劍怒目相向,宋伯平望著這些警醒世人的兇神惡煞,腳下一軟差點摔倒。有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扶了他一把,宋伯平回頭,一個面皮細致勻凈的貌美女子沖他露出友好的微笑,“宋公子小心。”

“多謝。”宋伯平抬起頭來一看,原來這端麗女子竟是本縣王員外家的千金,兩天前她得病身亡時自己還在惋惜紅顏薄命,誰想如今竟成天涯同路人。他趕忙朝她一揖:“姽婳姑娘節(jié)哀。”

進到閻羅大殿,閻君一看這宋伯平竟被綁著,慌忙一溜小跑迎下殿來,解開繩子畢恭畢敬道:“啊呀,公子一來,敝處真是蓬蓽生輝。且先請客房里歇息片刻,五天后小可親自送公子去那寧陽縣上任。”

宋伯平坐在客房里,看著端茶遞水笑臉相迎的鬼卒們,心里納悶自己區(qū)區(qū)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勞動這些官差照顧的殷勤周到?難道是螢交待的?

三更。室內(nèi)紅燭搖曳。

宋伯平身處這陰森鬼蜮翻來覆去睡不實落,恍惚中他好像聽見門“吱呀”一聲開了,宋伯平警醒的坐起身子,只見一只面露獠牙的惡鬼蹲在他的床上,青白著臉目光垂涎的望著他。宋伯平嚇出了一身冷汗,雙手支撐著身子倒退著從床沿處摔了下來。

“哈哈哈……”螢摘了面具,彎著身子笑個不停。

宋伯平惱羞成怒:“你……你怎么又來害我?”

“誰害你了?虧我還好心惦記著你的安危。”螢氣鼓鼓的指了指他身后道:“你看你睡得是錦被貂床,喝的是瓊漿玉露,來往的小吏都對你恭敬有加,明明是來享福的,還敢冤枉別人在害你?”

宋伯平懊惱道:“我寧愿在陽間受苦受累,也不愿來這鬼地方享福。”

“呵……”螢笑話他的孩子氣:“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人各有命,命定歸天,既然你陽壽到了,任你跑到天涯海角,閻王老子都會去收了你的。”

外面響起“篤篤”的敲門聲,一把嬌嫩的嗓子怯怯問:“宋公子,我可以進來么?”

“艷福不淺啊,書呆子。”螢望著宋伯平笑個不停:“都有美人兒自己送上門來了。我可要走了,省的在這里討人嫌。”

“別胡說,姽婳姑娘只是我同鄉(xiāng)。”宋伯平被她鬧紅了臉:“你……以后還來么?”

“怎么?你舍不得我啊?”螢厚著臉皮調(diào)戲他:“不如你把門外的打發(fā)走,我再陪你聊會天。”

宋伯平的臉紅得越發(fā)厲害:“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他快步去開門,門外的姽婳與他寒暄了幾句話,宋伯平再回頭,螢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君心似海,撲朔難測

崇吾仙人微微嘆了口氣,這已是第五次焦頭爛額的大弟子清風哭喪著臉來跟他告狀:“師父,弟子實在是受不了了,自打這螢妖來了,昆侖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片烏煙瘴氣,趕上這妖又是個吃貨,弟子們隔三差五就跟著她改善伙食,小師弟清遠已經(jīng)圓的像個蒲團。長此以往,咱們這清修福地就要變成酒池肉林了。師父呀……”

“嗯……”崇吾沉吟著,淡淡道一句:“按老規(guī)矩,關(guān)她一天。”

螢正在后山拿著根針給金魚草縫嘴巴,旁邊的一株金魚草親眼目睹了同伴的凄慘下場,瑟瑟抖著葉子道:“姑奶奶,饒命啊。小的是真不知道小書生的下落啊,您就饒了我吧。”螢便亮了亮手中的銀針,慢條斯理的撫著它的厚嘴唇道:“乖,別害怕。來,我給你輕輕的扎一針。”

崇吾的命令還沒發(fā)出去,這邊一株幸免于難的金魚草就跌跌撞撞的奔進了昆侖山大殿,“仙上,救命啊,救命!”螢跟在后邊氣定神閑的踱了進來,抬頭望一眼坐在高處的崇吾,便笑嘻嘻打個招呼:“喲,仙上也在呀。”

金魚草淚流滿面的伏在地上哭訴了一番螢的惡行,末了道:“仙上,你要替我們做主呀。嗚嗚……”

崇吾掃了一眼螢,問:“你可知錯?”

“我有什么錯?”螢望著他,聲音里不免就帶了怒氣:“不是仙上您讓我去跟金魚草打聽小書生下落的么?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還沒打聽到呢。”

崇吾聽出她話中的怨懟之意,氣定神閑道:“金魚草成百上千,每株各司其職。你可再費勁打聽一下。”

螢便狠狠剜了他一眼:“哼,無恥。”

如此口無遮攔,眾仙皆駭?shù)牡刮豢跉狻3缥岜阄⒉豢梢姷男α诵Γ骸叭绱祟B劣,只好再關(guān)兩天。”

眾仙人目瞪口呆,這仙上是不是判的有點輕了?最起碼也要逐出昆侖山吧?清風想,他家仙上八成是睥睨天下太久太寂寞,所以才對這只螢妖如此縱容,絕不是對她動了凡心。

惡龍被崇吾施法困在地牢里,他的舊部趁著子夜時分昆侖山結(jié)界力量最弱時混了進來。隔著漫漫白水和崇吾的浩淼法力,部下的聲音陰森而低啞:“主人,您要找的人屬下找到了。”

“哦?是誰?”

“他叫宋伯平,只是個不中用的文弱書生。閻君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特別之處,因此特意請他去陰司當官。”

惡龍遣散了他的部下,心里琢磨著逃出牢獄的法子。

清風又把螢關(guān)進了地牢,螢想著漫無音信的小書生,心情失落的跟惡龍打了個招呼:“龍兄,我又回來了。”

惡龍望著這個幾次三番死心不改的妖,突然計上心來:“小妖精,不瞞你說,我剛剛得知了小書生的下落。看在你我有牢獄之誼的份上,我告訴你吧?”

螢的眼睛突然亮的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

一己執(zhí)念,釀下大禍

夜半更鼓,人聲寂寂。

宋伯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現(xiàn)在他終于能夠坦然接受自己陽壽已盡這件事。螢說的對,天命不可違,圣人也說,時也命也運也。好歹三弟已經(jīng)還陽,我又何必顧影自憐抑郁不樂呢?日后就只想著該怎么將這陰間的差事做好就行了。只是不知道日后還能不能見著螢?

室內(nèi)突然有香風吹過,宋伯平驚坐起身子,一雙骨節(jié)勻整嫩滑如瓷的手撫上了他的胸膛。姽婳素衣纖楚的坐在床沿上,盯著他白色交領(lǐng)之上的男性喉結(jié)不禁羞紅了臉:“宋公子,你上任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妾身世堪憐,只盼以后能有個依靠,萬望公子應(yīng)允。”

宋伯平連忙將她推開,拘謹?shù)溃骸皧箣O姑娘,我要去一個連自己都不知前路的地方當鬼差,你青春貌美,何必跟著我受盡坎坷,還是早些轉(zhuǎn)生做人去吧。”

“我對公子愛慕已久,不管你前程如何,我都會跟著你。”姽婳楚楚可憐的又往他身上伏去。

宋伯平驚得忙往后躲,就在二人拉拉扯扯之時,門突然被踹開,外面站著怒氣沖沖的螢:“宋伯平!虧老娘心心念念找了你一千年,你現(xiàn)在就給我紅杏出墻!呸!沒良心!”

宋伯平又驚又喜,他趕忙跳下床也沒顧得上穿鞋就伸手去拽她的袖子:“螢姑娘慢走!我……我……”他只覺心中對她有千萬句話要說,可話到了嘴邊,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

螢氣呼呼的望著他,只覺自己這一千年來的思念和尋找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無法讓他明白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大代價才得來如今的見面。螢委屈的哇哇大哭起來:“宋伯平!你這個混蛋!嗚嗚……這么些年你都上哪去了?”

姽婳坐在一邊涼涼開口:“這位妹子,搶男人總要有個先來后到吧?你懂不懂規(guī)矩?”

“你懂個屁!我都等了他一千年了,你說是誰先來的?”

屋子突然劇烈搖晃起來,螢心知不妙,一把抓住宋伯平就往屋外跑。出門一看,但見往日陰森可怖的陰司被照的如同白晝,忘川河水倒流,回陽間的路給堵死了。

一條猙獰的黑龍騰躍空中橫沖直撞,它口中的無名業(yè)火將一切建筑焚毀殆盡,無數(shù)惡鬼掙脫開煉獄的枷鎖,如暴風驟雨般席卷過整個陰司,可憐那些清白壽終的生靈們還未來得及轉(zhuǎn)生便已魂飛魄散。

火光將螢的臉色映襯成異乎尋常的凄艷,她喃喃道:“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為了一己執(zhí)念放惡龍出來。”

平生萬事,從頭細說

崇吾仙人近來感覺天地間的清正之氣飄搖不定,似乎有大事要發(fā)生。果不其然,在他進入昆侖墟閉關(guān)的第三天,大弟子清風就找上門來擾了他的清修。

“師父,不好了,惡龍跑到陰間去為非作歹了。”

崇吾一臉凝重:“讓木老來見我。”

萬年松樹精皓首白眉仙氣十足的進了清修福地,拱了拱手道:“仙上找老木來所為何事我已經(jīng)知道,只是老木也有一事要告訴仙上,不妨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你說。”

“這螢姑娘心心念念要找的小書生不是旁人,正是仙上。千年前,仙上在與西北巨靈族那一戰(zhàn)時,被困在白山以十五六歲書生模樣示人,后來通過苦修沖破魔障,卻把一小部分最精純的仙力留在了白山。那仙力慢慢化育終成仙胎,宋伯平正是這仙胎的凡相。惡龍騙螢放走它,目的正是為了這仙力所去。若真讓惡龍得了仙力,巨靈族恐會再生變故,為今之計,還請仙上去趟陰司吧。”

天色最晦暗之時,陰司一片肅殺景象。兩軍對陣,廝殺的難解難分,腐腥惡臭之氣彌漫在河水之畔,火光和魂靈游移在街道之間。螢拉著宋伯平從即將傾圮的房子里逃了出來。

“姽婳姑娘還未出來。”宋伯平看看身后,轉(zhuǎn)身又要往屋子里奔去。

螢一把拉住他,帶著微茫的希望問:“你更喜歡姽婳還是我?”

宋伯平只覺那房子搖搖欲墜,下一刻恐就要塌了:“姽婳姑娘是我同鄉(xiāng),我不能不管她。”

螢?zāi)砷_手,飽含憐惜道:“你這么濫好人,性格又文弱迂腐,以后我要是不在身邊,你可怎么在這惡鬼叢生的陰間混啊。”

宋伯平聽出她話中的訣別之意,不安道:“你這是……要上哪去?”

螢望著紅光最熾烈處,一字一字道:“誅殺惡龍。”

“不可!不可!我一個凡人都看得出你不是他的對手,你心里更明白,這么一去是再也回不來了。”

“我犯了錯,明知不可為也要去做!”螢將他推開,心想反正自己大限已至,便微笑著道:“宋伯平,你去娶姽婳姑娘吧,但愿你以后能攜如花美眷,過似水流年。”

宋伯平伸手去抓她,手里哪還有伊人的吉光片羽。不一會一只螢火蟲飛過來守護在他左右,在這黑沉的地府里小小如同一盞翠碧的燈。

閻君指揮著陰間軍隊將惡龍團團圍住,眼見地上的尸骸越來越多,閻君心中暗暗叫苦,派出去報信兒的小鬼到底見到崇吾沒有?他要是再不來老子只好變作厲鬼來生再戰(zhàn)了。

螢來到他身邊的時候閻君正苦思冥想著該如何解決掉這惡龍,他猛一轉(zhuǎn)頭但見身邊多出個美貌得瘆人的丫頭,嚇得差點跳起來:“誰……誰讓你過來的?等等……你來了,宋伯平怎么辦?!!”

“宋伯平是你家親戚啊?你這么照顧他!”

“要是真能攀上親就好啦!”閻君眼見惡龍就要沖出他設(shè)的陣法,連忙沖螢大喊一句:“陰間的生死簿上沒他的名字!他的命格跟崇吾仙人是一樣一樣的,懂了嗎?宋伯平就是崇吾的另一座金身,不然我干嘛巴巴的請他來這兒?老閻還指望著他加官進爵呢!快去保護宋伯平!”

惡龍的咆哮聲伴著閻君的最后一個字音而起,這聲音似奔雷滾滾山洪暴發(fā),又若劈山裂石清流萬丈。惡龍沖出重圍,直奔宋伯平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好!不好!”閻君發(fā)了瘋一般去追它。

螢露出了一抹絕望而凄楚的微笑:“原來我找了一千年的小書生竟是崇吾啊?我連讓宋伯平喜歡上我都搞不定,更別說他了。這可真是一廂情愿的大笑話。”

螢使盡了全身的法力,心想管他是不是喜歡自己呢,反正自己喜歡他就是了,現(xiàn)如今橫豎是活不成了,那不如就保宋伯平個平安吧。她身上發(fā)出濃重的碧色光芒,無數(shù)的螢火蟲繞在她周身,在漆黑的深夜里如一盞盞綠色的燈,呼嘯著朝宋伯平奔去。

窮通前定,何用張羅

宋伯平將姽婳從那間危房里拉出來的時候,一直伴他左右的那只螢火蟲不見了,他著急忙慌的怎么也尋不著,心里就開始打怵,螢不會出事了吧?

宋伯平拔腿就跑,姽婳擋住了他的去路:“宋公子,你一介書生,去了也幫不上忙!再說了,你跟螢姑娘才不過兩三面之緣,何必為了一個陌生人而白白損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看看這陰司被毀成如此模樣,或許等不到雞啼就會被連根拔起,連賴以生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又哪來的個人前程?”

姽婳不死心,再道:“宋公子,剛才螢問的問題我想再問一遍,你更喜歡我還是她?”

宋伯平推開她,整理衣冠沖她長揖到地:“多謝姑娘抬愛,小生無福消受。”

姽婳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流著淚罵道:“書呆子!你才認識她幾天,竟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了。”

宋伯平?jīng)]頭沒腦的只顧著往前跑,抬頭一看,一條猙獰的惡龍從天上踏黑云而來,隨行的魑魅魍魎將他團團圍住。宋伯平心中驚恐卻并不慌張,他停住腳步已抱定舍生取義的念頭。

忽然,一團碧色的光帶將他緊緊環(huán)繞住,任何惡鬼也近不了身。點點螢火之中,螢突然現(xiàn)身抓住了他的手,宋伯平大喜:“螢姑娘,你沒事就好。”

惡龍一團火噴過來,螢趕忙推開宋伯平,輕盈躍身向高處飛去,她手中突然幻化出一把劍,招招都是同歸于盡的打法。

這邊廂,崇吾在千年老松的陪同下姍姍來遲。“仙上,老木這就去祝她一臂之力。”

崇吾抬手制止了他:“莫慌,看看這丫頭的本事再說。”

螢修的是醫(yī)道,平時又疏于修煉,因此在惡龍的陰騭攻勢下漸漸不支。崇吾剛要動手,卻見宋伯平自動自發(fā)的跑上前替螢擋住了所有來自惡龍的術(shù)法。

他本凡人,這一擋卻激發(fā)了體內(nèi)的仙力,那惡龍本是為著崇吾的這份磅礴仙力而來,因此便匆匆撇下螢迅疾將宋伯平抓了起來。它拿利爪使了全身的力氣將宋伯平的魂魄拍散,仙力沒了承載者像是山洪般迸瀉出來。

螢望著灰飛煙滅的宋伯平悲傷欲絕,如果不是她一心要找小書生,就不會將惡龍放出來為禍陰間,這樣宋伯平就能一直在陰間當他的太平官。他性子刻板而死倔,一定會為了他心中的春秋大義為百姓謀福利。螢想到這里,喉嚨里發(fā)出凄絕悲憤的哭聲,令聞?wù)呓詰Q。

崇吾看她又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再度向巨龍撲去,便又制止了要幫忙的老松樹:“這個仇還是讓她自己報的好。”

說歸說,他卻不動聲色的出手,從巨龍手中奪出宋伯平遺留下的仙力轉(zhuǎn)手全灌進了螢的體內(nèi)。

老松樹不禁腹誹,這仙上忒沒節(jié)操。

螢得了崇吾的法力,如有神助。她殺紅了眼睛卻不得要領(lǐng),加上體力有限不一會又處了下風。一片混沌中只聽得一個清明的聲音似在耳邊提醒:“你忘了當初是如何降住這畜生得了么?接劍!”

螢在空中輕盈的打了個旋兒,崇吾的龍吟劍聲勢如虹的被她握在手中,她仿佛又想起當初崇吾制服惡龍時的瀟灑身姿。螢提劍,大喝一聲,使盡全身術(shù)法雙手刺在它的逆鱗上,惡龍被制住,搖頭擺尾掙扎不休。螢咬牙,將劍再度往它身體里推去,有血噴了她一臉。時間停止在剎那,在熹微的晨光中,無數(shù)只螢火蟲星星點點的哀傷的飛在被夷為平地的陰司中。

尾聲

“木老,我有一事不明。”

“仙上請講。”

“螢身處危險之時,這宋伯平明明是受仙力驅(qū)使才會如此不顧性命去救她,這仙力是我的,也就是說,為什么我要如此傾盡所有去救她?”

“一千年前,當仙上被困于白山時,因要苦修并無自保能力。你對螢姑娘有呵護之恩,所以她便向觀音許愿,每世只活一千年來保當初仙上的平安。等到仙上苦修完成后,便卸下了部分仙力隨她轉(zhuǎn)生護她平安。”

“……”崇吾沉默了很久才道:“所以說,她這一世沒幾天活頭了?”

老松樹精點了點頭。

崇吾漫不經(jīng)心的吩咐大弟子道:“清風,那誰,老閻的陰司修的差不多了吧?”

清風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只聽崇吾又道:“他不是想要升官晉爵么?你去告訴他,此次他斬殺惡龍有功,本座給他晉一級,在此之前,先把命格本子拿來修改一下。”

老松樹汗顏,這仙上為了兒女私情真的連個節(jié)操的渣渣都不剩了。

螢睡了一覺,再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昆侖山崇吾仙人的床上。她轉(zhuǎn)個身子,想起宋伯平眼淚又滂沱如雨下。

有人涼涼開口:“你到底在難過個什么勁兒?宋伯平只不過是本座的一個化身,沒了就沒了,你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你懂什么?宋伯平在我降生之初毫無本領(lǐng)的時候保護過我,我傾盡所有都得報答他,可是我非但沒有報答,還讓他替我死了,你說我能不難過么?嗚嗚嗚……”

“嗯,說得有理,既然如此,那我便勉為其難的替他接受你的報恩吧。”

“滾,別搭理老娘,沒看正煩著嗎?”

“好好說話。”

“你抱抱我。”

最后編輯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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