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

鄭重聲明: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飛鳥集讀寫計劃之年代人物

文/滑稽的菠蘿

前進西路老玻璃廠北門口,有一片早點攤子,有叫賣的豆漿油條,有冒著香氣的大肉包子,還有金黃脆口的蘿卜餅。

老胡穿著背心,胸前掛著圍裙,肩膀上搭著條毛巾。他的手臂撐直,不斷揉著面,忽然捏出一團,迅速挑一勺子炒白蘿卜絲裹進去一捏,又用搟面杖壓圓,小心放入油鍋之中,那滾燙的油立即冒出泡泡,噼里啪啦炸了起來。

“來兩個蘿卜餅,老板。”

老胡抬了抬眼皮,把炸得金黃的蘿卜餅撈起鍋,放在鐵絲架上瀝油,快速扯下一個塑料袋把已經瀝好油的另外兩個裝進去,說:“4塊。”

“掃微信。”客人說道。

老胡走了兩步,從旁邊的餛飩攤子拿過付款碼遞到客人面前。

“微信到賬4元。”

客人打開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大口,發出“咔”的一聲脆響,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一邊吃一邊流下口水。

“收了多少現金?老胡。”

人漸稀少,焦天明放了一碗餛飩在空桌子上,隨口向老胡問道。

老胡的手在圍裙上抹了一把,從錢簍里掏出一把硬幣,數了數,說:“不到30。”

焦天明掏出手機,點出今日收入,放在老胡面前,說:“四百八十六。”

老胡把手機接過來,瞇著眼看了一會兒,還回去問:“我多少?”

焦天明盤弄了一會兒說道:“一百七十六。”

老胡又搶過焦天明的手機,問:“那你不是賺了三百一?”

焦天明聳了聳肩,把桌上的餛飩推向老胡說:“吃點兒。”

老胡把手機拍在桌上,坐下來,報復也似地吞了個餛飩,狠狠咀嚼。

“嘿,你個老頭兒,我手機可貴哩,別給拍壞了。”

焦天明滿臉心疼地拿起手機,不一會兒其中放出音樂和吵鬧聲,隨即又笑出聲來。

老胡悶頭吃餛飩,時不時用他下垂的三角眼去瞄焦天明,不知道對方在看什么,心里癢癢著難受,可眼前只有一碗餛飩,他只能把湯喝干凈,再吃掉最后一顆餛飩。

“把錢給老子。”

老胡忍不住,對焦天明伸出手去。

焦天明笑了笑,說:“您記個賬,明兒一起結,一百多怎么取?”

“那老子怎么吃飯?”

“您不還有三十塊呢嘛?”

“你這個賣餛飩的,壞得很。”

“老胡,現在都講究健康飲食了,蘿卜餅這個東西人家覺得不健康,所以你生意不如以前了。懂不?”年輕人說道。

老胡鼻腔里“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推著自己的蘿卜餅攤往老玻璃廠里走。

老胡今年57歲,若他還是玻璃廠的一員,再過三年也就能夠和其他的廠況退休人員一樣,逗逗鳥,下下棋,沒事兒帶帶孫兒。

可玻璃廠在二十年前倒閉拍賣的時候,當時一個私人老板接收了玻璃廠,開始還給老胡他們找點事兒做,可不過三個月,就開始大范圍裁員,老胡正是其中一個。

老胡和其他被裁員的職工鬧了大半年,那老板才同意象征性地發放幾個月的內退工資,可那時候,老胡家已經欠了債,幾乎揭不開鍋了。

老婆每天的抱怨,兒子揪心的哭喊,讓老胡這么一個原玻璃廠二車間班長推著車,紅著臉來到巷口賣起了蘿卜餅,而這一賣就是二十年。

老胡把蘿卜餅車推進院子,用漏斗把油倒進油壺里,然后提著油壺、面粉、蘿卜餡和肉餡進了屋子。

房子是當年結婚時玻璃廠分的,兩室一廳,56個平方,因為是一樓,所以帶個院子,院子里有個狗屋,不過里面什么也沒有。

原本前幾年兒子出去讀大學的時候,老胡養了條聰明的大黑狗, 只是去年的一天,那大黑狗自己出去遛自己的時候,就沒回來,老胡從傍晚找到深夜,連狗影子都沒找到,直到第二天傍晚,在四棟下面垃圾桶旁邊看見了黑狗毛還有火鍋渣,才知道自己當兒子養的狗,被人端上了餐桌。

老胡是很想提著菜刀去找人說理,可是四棟有三個單元,每個單元10戶人家,誰知道是誰吃了狗肉,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老胡的屋子里布置很簡單,進門左手邊是個鞋柜,往里便是餐桌,正門直走到底的墻上掛著一幅黑白色的女人照片,下面的五斗櫥上擺著蠟燭,供著香爐。

老胡隨手把東西往鞋柜上一放,提起餐桌上的抹布,來到五斗櫥前,把那黑白照片取下來,小心地擦拭。

先是框,然后是玻璃框面,接著他捏住抹布的一角,仿佛幫真人擦臉一般,撫過照片上的面容。

“老太婆,我老咯。”老胡嘴角含著笑,一邊說著話,手里一邊擦著:“那勞什子微信支付我弄不來,生意就越來越差咯。你倒是在下面清閑著,這些年連個夢都沒托來,是不是早把我老家伙給忘咯。”

老胡的腦中又浮現出五六年前的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妻子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任他怎么拍打,都醒不過來。

救護車呼嘯著來到小區,只是小區路窄,汽車進不來,幾個醫生護士呼哧呼哧小跑進來,說了點什么他已經記不得了,就記得當時就給老太婆戴上了呼吸器,然后一下又一下按她的胸口。

老胡精神恍惚地跟著救護車到了醫院,身上衣服濕透了,也恍然不覺,不知道在手術室門口站了多久,看著那紅色“手術中”突然暗下來,醫生走出來,緩緩搖頭。

老胡那時只覺得天崩地裂,眼眶中沒有淚,可心卻不知沉到了哪里去。

老胡覺得世界對他是殘酷的,若是老太婆就這么走了,他恐怕也只要按部就班地去辦后事,心情也不會如此復雜。但醫生說了一大堆之后,告訴他:“劉桂英女士可能短時間醒不過來了,您要有心理準備。”

之后醫生說的,再一次打擊了老胡,不是因為妻子還活著,卻是因為他知道要維持她的生命,每個月的開銷,根本不是他一個賣蘿卜餅的能負擔得起的。

或許靠著這些年的積蓄,他還能挺幾年,但要放棄的,是兒子的未來,是他們父子倆全部的未來。

他顫著聲音問醫生:“多少錢?”

醫生抿了抿嘴,說:“我們院維持費用一年在大約,大約三萬左右,當然病人體征穩定,您也可以通過培訓,把病人帶回去療養,那樣的話開銷會少很多。”

老胡癱坐在椅子上,醫生還在和他說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可到了他耳朵里,都只變成了嗡嗡聲。

他從來沒有如此透徹地去思考過未來。

兒子面臨高考,高考改變命運,他決不能放棄兒子的高考。可他能就此放棄劉桂英嗎?

也不能。

那是陪他走了半輩子的女人,就像自己身上的一根骨頭,放下了,就等于自己殘廢了自己。

“我把婆娘帶回去自己養。”老胡抬起頭,如此說道。

于是,在醫院待了三個月以后,老胡帶著劉桂英出院了,回到家,用醫生教的方法,每天給她翻身按摩,喂飯,換尿,時不時與她說說話,以呼喚她醒來。

兒子還算懂事,每天放學回來,也會幫著老胡一起照顧母親,不過老胡總會怒斥他,讓他去好好學習,未來考個好大學。

老胡每天早上去賣蘿卜餅,回來就戴上老花鏡做些針線活兒,那活兒是老太婆之前做的,現在老板轉給了老胡,好歹收入沒有下降多少。

冬去夏來,轉眼一年過去了。

這天,老胡提著蘿卜餅攤子回家,看見家里擺滿了飯菜,手里提著的東西不自覺地落到了地上。

他第一反應是家里遭賊了。

但且不說哪個賊不長眼會偷他家,賊也不會去別人家做飯不是?那不是閑得蛋疼嗎?

老胡箭步沖進了屋子里去,果然看見了那個他日日夜夜照顧的身影,手上還有些沒愈合的褥瘡,不是劉桂英又是誰?

老胡的腿一軟,坐倒在了地上。

可緊接著他又爬起來,鉆進房間里,反復看了看床上果然沒人兒了,才又回到廚房。

動靜已經驚動了劉桂英。

兩人就在客廳對望著。

“家里不是遭賊了吧?怎么好像少了很多東西?”

這一年來,兒子沖刺高考,為了給他找個好老師,花了不少錢財,兒子雖然堅持說不用補課,但老胡卻堅信好成績是補出來的。

所以家里的確是少了許多東西,能賣的都賣了。

“你都不記得了?”老胡顫著聲音問。

“不記得啥了?”劉桂英把菜端上桌,說:“來吃飯。”

老胡看了看時間,此時才十點,哪有人家十點就吃午飯的?

但他還是咽了口唾沫,說:“等等,我去把兒子喊回來。”

說著,連忙跑到家門口的小賣部,打了個電話去學校。

不到一個小時,兒子就回到了家。

他的表現比老胡要干脆得多,直接撲進了母親的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似乎最發懵的不是老胡和小胡,而是劉桂英。她依舊嘴碎碎,嘮嘮叨叨的,讓老胡小胡要這樣,要那樣,似乎混亂的家里,有了她的嘮叨,又變得井井有條起來。

一頓飯吃得歡聲笑語。

飯后,劉桂英麻溜的收拾碗筷就要去洗,兒子急忙來搶,老胡也伸了只手,三人爭搶中,劉桂英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眼睛緊緊閉著,胸口都不起伏了。

老胡連忙上前查看,卻發覺劉桂英的臉冷得像冰塊。

兒子打了醫院電話,救護車很快就來了,但醫生無論是用呼吸機,還是除顫儀,劉桂英都沒有任何反應。

又是那條路,只是這一次,擔架抬出去的時候,親人的臉上蓋著白布。

老胡經歷了大喜大悲,加上一年來的辛勞,他的眼睛一陣陣發黑,昏了過去。

老胡在自家院子里搭了棚子,親手給兒子戴上黑布纏麻,來幫忙的都是早晨一起做早點的朋友。

老胡說:那天要是不搶著洗碗,可能老太婆就不會走了。

許多朋友聽老胡說起那天的事,告訴老胡: 那是劉嬸舍不得叔,本來早走了,特地回來看看你們,交代交代后事。

劉桂英的身體擺到第二天,就開始爛了,氣味傳出了老遠,仿佛在驗證朋友的話。

老胡不想老太婆不體面,違了規矩,當晚就燒了。

老胡一絲不茍地把劉桂英的黑白照片擦干凈,重新掛回去。從旁邊抽出來三支香點燃了,拜了三拜,插進香爐當中。

他戴起眼鏡,坐在小竹椅上,開始做針線活。

門口傳來敲院子門的聲音。

老胡摘下老花鏡,忽然想起來兒子應該放暑假了,也許是他回來了。

他起身拉開門,到院子里,就看見了那張熟悉的笑臉。

“你來干嘛?良心開了,給我送錢來?”老胡沒好氣地說道。

“嘿,你這老胡,怎么一點兒不留口德。”焦天明晃了晃手上的一臺手機,說:“這個給你,180塊錢。”

老胡愣了一愣,轉而罵道:“我要這勞什子手機干嘛?”

焦天明晃了晃門,說:“老胡,隔著門說話很累欸。”

老胡這才把門給他打開。

焦天明走進來,提著行李箱,說道:“老胡,我要走了,世界日新月異,我不想一輩子做個賣餛飩的。”

“要走了?”老胡看著眼前的陽光男孩,眨了眨眼。

“其實你生意沒有想象中那么差,每天早上我都留了30塊錢,你不知道而已。”

“你這臭小子。”老胡一把搶過那個手機。

這是一臺嶄新的手機包裝盒,決不止180塊。

“口渴了,老胡,借口水喝。”

老胡把焦天明請回家,焦天明幫老胡申請了微信和支付寶,綁了銀行卡,又出門給他做了付款碼過塑后拿回來。

焦天明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他站在老胡門口,說道:“老胡,后會有期。”

老胡眼中朦朧,想起了當初遇到焦天明的時候,他是那樣狼狽,支攤子也不會,什么都弄不好,老胡看不過眼,上去幫了一把。

后來了解到,焦天明是個流浪兒,不想乞討為生,想自己做點事業,于是到處找了些垃圾,支了個餛飩攤。

老胡不忍心看他胡鬧,花了幾百塊,幫他把三輪車重新置辦了一下,細心教他怎么搟皮子,怎么調肉餡,于是兩人便成了鄰居。

焦天明勤快肯干,生活也越來越好。后來的兩三年,焦天明每年三節都會來給他送禮盒,把他當成了半個父親。

這或許就是善有善報吧。

“后會有期。”

“等等,老胡,你去把支付碼和手機都拿來,我想起來還沒給你試試手機音量怎么樣。”

老胡一聽,這倒也是個問題,急忙轉身進去把手機和付款碼拿了出來。

焦天明掃了掃碼,不一會兒,老胡的手機里傳來清脆的女聲:“微信到賬176元。”

老胡愕然,抬起頭卻看見焦天明已經走遠,聲音傳過來:“老胡,我走了,想了就打電話。”

老胡朝前追了幾步,眼睛徹底濕潤了起來,恨恨說了聲:“你這臭小子。”然后抬手狠狠揮了揮。

兒子今年夏天沒有回來,蘿卜餅攤孤零零地立在玻璃廠北門巷子口。老胡的腰這兩年不怎么行了,站久了就酸,于是把家里做針線的竹椅子帶在了身邊。

沒了焦天明的餛飩攤,他的生意更差了,一天攏共收不到一百塊。

天上的驕陽有些刺目,老胡輕輕嘆口氣:“老了。”

人有時沒意識到自己老,那便就還在壯年,一旦覺得自己老了,那就會迅速衰老下去。

也許“老”并不全是身體的反應,也是人的一念之間。

又是三年,老胡的黑色頭發已經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寸頭,外加白色的胡茬。

兒子畢業后,留在了大學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不好也不壞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幾天都來不了一個電話。

老胡也不想去打擾他,每次都讓他放心,反正自己的開銷也不大。

玻璃廠北門的早餐攤終于只剩下了老胡的蘿卜餅攤子。

原來賣包子的,成了連鎖店,搬到更靠近馬路的南街區,豆漿油條店做起了餛飩和炒粉,在西門的菜場盤了個門面,生意似乎也還不錯。

亙古不變的,似乎只有老胡的蘿卜餅攤,曾經的味道,曾經的人。

這天,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來到破舊的玻璃廠北門巷子口,在老胡的蘿卜餅攤前掃了碼,說道:“老板,來兩個蘿卜餅。”

緊接著,手機中傳來清脆的聲音:“微信到賬4元。”

老胡有些不悅,說:“漲價了,兩塊五一個……”

話還沒說完,他看見了焦天明的笑臉。

“老胡,還記得我不?”

“臭小子。”老胡笑了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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