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姐之死

花大姐之死


(一)

過了正月初七,空氣中煙火氣還未散去,人們還沒有從過年期間的慵懶中走出來,大街上已經(jīng)忙碌起來了,春節(jié)期間緊閉門戶的商鋪,也開始納客營業(yè)。

早上,我在突兀的鬧鈴聲醒來時,腦袋昏沉,像被人在腦后打了一悶棍似的。洗漱時,梳子怎么也找不到,不知隨手丟到哪去了,只得用手撥弄了一下頭發(fā),出了門。

下樓時,看見竇老太正佝僂著身子在捆她那些紙箱。過完了年,她也脫下了那件紅棉襖,換上平時的那件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棉衣。今年過年,她那個在外打工的兒子還是沒有回來。已經(jīng)是第六年了,連一個電話也沒有,不過,即使他兒子想給她打電話,也不知道往哪打。竇老太沒有手機,她是一直活在上世紀(jì)的人,與這個信息化時代格格不入。

竇老太見到我,勉強直起身子,她的視線一直跟隨我到門口。我假裝沒看見她,怕她跟我搭話,只要她搭上話,就會一直嘮叨個不停,讓人脫不開身。早上有個重要的會議,我得盡快趕到報社去,沒有時間聽她嘮叨。

自從老程說她兒子死了之后,竇老太一遇到我,就向我打聽她兒子的下落,以證明老程在造謠。我沒見過他兒子,更不知道她兒子在什么地方,但竇老太以為,我是個記者,只要在報紙上一登,她兒子就能看見。然而,她不知道,我們的報紙只在市內(nèi)發(fā)行,根本不會發(fā)往廣東。況且我是剛參加工作,連記者都還算不上,說白了,就是一個在報社打雜的。

這些,我不知道怎么跟竇老太解釋,只好盡量躲著她。

快走出門口時,她叫住了我,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她要是再問起她兒子的事,我就說忘記了。

她還是一頭亂蓬蓬的花白頭發(fā),臉上更加消瘦了,面色黝黑,眼眶凹陷,新年的喜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蛛絲馬跡。

“上班去啊?”她問我,嘴角抖動,像條缺氧的鯰魚。

“嗯……”我應(yīng)了一聲。

本來想說點“新年好!”之類的吉利話,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我怕一旦跟她聊起來,就會沒完沒了。

“你出門,不要走西路,從東路這邊走。”說著,她伸出枯槁的手,指了指東邊的方向。

她終究沒有問她兒子的事,我松了一口氣。

“怎么了?”我有點疑惑。

“吳大剛死了……”她說著,眼皮耷拉下來。

“誰死了?”我有點云里霧里,在我認(rèn)識的人中,從沒有“吳大剛”這個名字。

“隔壁家的吳大剛……”說著,她又伸手往西面的方向指了指。

“隔壁不是花大姐家嗎?”我問。

“花大姐的名字就叫吳大剛。”竇老太提高了聲音,她怕我聽不明白,只是她的聲音一大,卻又怕被隔壁的什么人聽到,那樣會顯得對死者的不敬,話的后半截她又把聲音壓低了很多。

我猶如芒刺在背,突然明白她告訴我不要往西走的原因。往西走,必然要從花大姐家門前經(jīng)過,像竇老太這樣篤信鬼神的人,任何招來不詳?shù)目赡埽际且乇艿摹?/p>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心里的某個角落,有一種莫名的酸楚涌上來,漸漸如潮水般泛濫。

花大姐跟我的交情不算深,甚至說沒有什么交情。我們之間說過的話加起來也許不到十句,但突然聽到他死了,我的心像被人用刀切掉了一塊。

“也沒聽說生什么病,怎么就死了?”

“誰知道呢?應(yīng)該是年前就死了,好幾天了吧……都長蛆了,昨晚發(fā)現(xiàn)的。”

“誰發(fā)現(xiàn)的?”

“抄水表的,人家說他欠了一年多的水費,昨天找上門,敲了半天門也沒見有人應(yīng),聞到一股惡臭……就撬門進去……。”竇老太搖搖頭,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她捆好的一摞紙箱上發(fā)呆。

我看了一下時間,上班快要遲到了,我見竇老太不再開口說話,這種事也不好再聊下去,趕緊邁步出門。

出門時,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花大姐家,他家院門緊閉,與往常別無二致。我在那里大約靜默了幾秒鐘,突然覺得花大姐院門上那兩張泛白的門神有些猙獰起來,似乎隨時就要跳下來咬人。

我收回目光,沿著小巷往東走,好在這種小巷子從哪走都能通往下面的大街,我也不用繞很遠的路。

幾乎一整天,我心里總是亂糟糟的,這一年來發(fā)生的很多事像電影膠片一樣在腦子里滾動。

一年前,我搬到這里,不為別的,只因為這里房租便宜。盡管房子老舊,但對于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來說,這都無關(guān)緊要。剛參加工作,報社的薪酬不高,也不敢奢望太好的條件了。

正好那一帶靠近烈士陵園,甚是清靜,這對于一個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人來說,那是再好不過了。

我住的房子是一座二層灰色小樓,沿著小巷坐落著一排這樣的小樓。樓與樓之間的電線互相拉扯,像一張碩大的蜘蛛網(wǎng),罩著下面來往的人們。小巷子仍然鋪著古老的青石板,沒有排水系統(tǒng),所有的生活污水都用明溝往下排。

小樓當(dāng)街面,用木板搭了一間鐵皮屋頂?shù)呐镒樱瑝ι腺N著各種治療梅毒和不孕不育的小廣告。房子應(yīng)該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蓋的,或許更久遠,二樓向陽面的墻皮已經(jīng)脫落,露出紅色的磚墻。

我住在二樓南面的一室一廳,沒有衛(wèi)生間,上衛(wèi)生間要到樓下,房間的后窗正對著烈士陵園的方向,打開窗就能看見陵園里翠綠的松樹和高高的碑塔。

二樓中間部分是樓梯,樓梯上去有一個透明的天窗。二樓北面住著一個打扮妖嬈的女人。竇老太私下跟我說,那是一個妓女,還專門提醒我,要跟她保持距離。

一樓住著兩位老人,一位是老太太,另一位是更老的老太太。老太太姓竇,我叫她竇老太,那位更老的老太太誰也不知道姓什么,連竇老太也不知道,我只叫她老阿婆。老阿婆跟竇老太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誰也不清楚。

竇老太是我的房東,她不識字,我們之間也沒有簽租房合同,每月房租200元。水電表是我自己抄的,竇老太讓我把水電表的數(shù)目寫在一樓西面的墻壁上。西面墻上有三列數(shù)字,一列是我房間的水電數(shù),一列是二樓北面那女人房間的水電數(shù),數(shù)字寫的歪歪斜斜,估計也是那位女租客自己寫上去的。還有一列是竇老太和老阿婆每次賣廢舊的數(shù)目,是上門收廢舊的小販幫她們寫的。

一樓南面是竇老太和老阿婆的臥室,中間是上二樓的樓梯和衛(wèi)生間,北面的房間和那個木板搭建的棚子里,堆滿了竇老太和老阿婆撿來的廢品。小販們一個月來收一次,但不是所有的東西他們都收,很多銹蝕嚴(yán)重的水管或者是一些舊皮箱子,人家是不要的,竇老太又不舍得丟,只得堆在角落里,越堆越多。

竇老太家東面鄰居是一家老式理發(fā)店,理發(fā)店也是木板搭建的棚子。理發(fā)店沒有招牌,只在店門左面墻上用紅漆寫了“石林巷理發(fā)店”幾個字,字體扭捏,猶如小學(xué)生的涂鴉。理發(fā)師傅老程五十多歲,花白的頭發(fā),長著碩大的酒糟鼻,猶如一粒熟透了的草莓。鼻子上架著一副黑框老花鏡,他總是越過眼鏡看人,不知道他戴著眼鏡有什么用。

理發(fā)店里,堆的東西太多,顯得越發(fā)狹窄,靠西面墻放著一張掉了漆的棕色木沙發(fā),年代太久,扶手和坐著的地方變得油光锃亮。店中間放著三張鑄鐵理發(fā)椅,銹蝕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靠近東面墻放著一張桌子,上面堆滿理發(fā)用具。

竇老太家的東側(cè)也是一座一模一樣的二層小樓,但沒有像竇老太家一樣搭棚子,而是在當(dāng)街的一面砌了一堵圍墻,那是花大姐家。他一個人住,沒有租出去,竇老太說:他也想租出去,只是誰敢租他的房子?

花大姐和竇老太宿怨很深,誰也說不清他們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矛盾。我剛租進來時,竇老太一見到我,就數(shù)落花大姐,在她眼里花大姐是個神經(jīng)病。那時我還沒見過花大姐,以為是個像竇老太一樣喜歡搬弄是非的老太太,誰能想到竟是個男的。

竇老太老是說花大姐是個神經(jīng)病,我總以為這是她給人家潑的臟水,直到我第一次見到花大姐本人,才覺得:花大姐精神上或許真的有些問題。

(二)

記不起那是幾月份了,應(yīng)該是我剛搬到竇老太家的一個月左右,那時還是需要穿羽絨服的天氣。

凌晨一點左右,我還在孤燈下寫一篇稿子。

隱約聽到樓下有人在議論什么,聲音時斷時續(xù),聽得不太真切。

寫東西需要安靜,對于周圍的任何一點響動我都頗為敏感,思路一旦被打斷,就很難續(xù)上。

樓下的聲音越來越大,竇老太家是很少有人造訪的,何況是在凌晨。過了一會兒,聲音又沒有了,然而我的思路已經(jīng)被打斷了,便站起來,吸了一根煙。大學(xué)的時候我從不吸煙,自從進了報社,免不了在半夜寫稿,就沾染了這個惡習(xí)。

樓下沒有了聲響,更引起了我的好奇,便穿著拖鞋,往樓下走,卻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昏暗的白熾燈掛在天花板上,照著竇老太滿屋子的廢舊紙箱和堆積成一座小山的塑料瓶子。

門外有人在說話,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隨著聲音而來的是一股刺鼻的煙火味,哪里著了火了?我心里想著,就往門外走。

果然,一群人聚在花大姐家的院子里,這些人都是周圍的鄰居,平時都很熟悉,竇老太和老阿婆也在其中。幾個人拎著水桶從院子里進進出出,著火的是二樓,即便拿著水桶,也上不去,人們只得在院子里,焦急的向那個冒煙的窗口張望。

有人拿手電筒向冒煙的二樓窗戶照射,只見一股黑色的濃煙從窗子里汩汩冒出,濃煙里不時竄出火苗來。我想起了打119,摸了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出來時手機還落在房間里。

我跑到樓上拿到手機時,樓下已經(jīng)響起了消防車的鳴笛聲,只是小巷窄小,消防車沒法進來,只在巷口咆哮。幾名消防員戰(zhàn)士扛著滅火器沖進來時,二樓的窗戶里已經(jīng)吐出了一條火舌。

消防員扛著滅火器沖上樓,好在火勢沒有擴散,很快就被消防員撲滅了,只是濃煙一下還沒有散開。

消防員從樓上下來,領(lǐng)頭的問:誰是這家的主人?

人群里竄出一個女人,那是一張涂了太多脂粉而煞白的臉,蓬頭垢面,頭上扎著兩條凌亂的麻花辮,一條辮子散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一件鄒巴巴的大紅衣服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猶如香港恐怖片里的女鬼。

“我是……”他的聲音像從地獄里竄出來的一般讓人悚然,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怎么著的火?”消防員問。

“天氣冷,我把火盆放床底了……誰能想到……一覺醒來就冒了煙……”他顫巍巍的,可能是從二樓跑下來時,來不及穿太多衣服,他只穿了一件單衣。

“花大姐,要不是你跑得快,屁股就被火燎了……”人群里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嚷著,眾人聽了發(fā)出一陣稀疏的笑聲。

花大姐卻笑不起來,他局促的站在人群中間,忸怩不安,他不敢看消防員,低著頭默不作聲,兩只手無處安放。

“你是……男的?”消防員疑惑的打量了他半天,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是……”花大姐聲音微弱,卻又一次引起了眾人的哄堂大笑。他想抬起頭看消防員,只是聽著這一陣哄笑,腦袋又垂了下去,下巴幾乎碰到了自己的胸膛。

“家里還有誰?”消防員問。

“沒……沒有了,就我一個人。”花大姐哆嗦著,不知是因為天氣冷,還是因為不安。

“好吧,等煙散了,你上去看少了什么東西。”說完,消防員收拾滅火工具,走了。

折騰了一夜,天已經(jīng)蒙蒙亮,眾人漸漸散去。我和竇老太是最后走的,快出院門時,我還回頭望了一眼,院子里只留下花大姐一個人,他蜷縮在角落里的一堆塑料瓶子邊,像一塊被人隨手扔掉的破布。

“怎么回事?那個人。”回到竇老太家,我忍不住問竇老太。

“什么怎么回事?”竇老太在關(guān)門,她沒有看我。

“花大姐,他打扮的像個女人,可他明明是個男的。”

“腦子出問題了唄……”竇老太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發(fā)瘋了嗎?”我坐在一張塑料凳上。

“要不是腦子有問題,好好一個大男人怎么就抹了脂粉,扎了辮子,穿的跟個妖精似的?”竇老太顯得有點激動。

“他一直就這樣嗎?”

“也不是,以前還挺正常的,哎……也不知怎么就變成了這副樣子。”竇老太在我身邊的一張破椅子坐下,老阿婆不愛說話,她蹣跚著進里屋去了,我知道竇老太肯定又要跟我長篇大論了,平時跟他說話的人不多,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我又是以文字為工作的人,喜歡打聽別人的故事,今天見到花大姐,一肚子的疑問正無處解答。

竇老太見我來了興趣,搓了搓手,接著道:“你沒見過他以前的樣子,還是挺俊俏的呢!他親父母也是造孽啊,大冷天的,把那么小的孩子丟在火車站的垃圾桶里,他養(yǎng)母把他抱回來的時候,都快斷氣了。”

“他是撿來的?”

“那可不是?小時候常來我們家竄門,人太老實了,常被我們家竇軍欺負。他養(yǎng)母又是個寡婦,他們家男人在文革被打死了,好在他是服裝廠工人,生活還算過得去。花大姐能被這樣的家庭收養(yǎng)也算幸運了,要不是這樣的家庭,他初中畢業(yè)也不可能進服裝廠。二十歲還不到就結(jié)了婚,他婆娘給他生了一個小子,可是誰能想到呢,孩子不到四歲,那婆娘就跟野男人跑了,他那小孩夜里跑出去找媽媽,掉進后山的水塘里,淹死了。”

“他沒跟著嗎?怎么讓小孩子自己跑出去?”我說。

“怎么跟?孩子是半夜跑出去的,他還在做夢呢,第二天醒來不見孩子,到處找,在魚塘里找到了,孩子肚子鼓鼓的,飄在水面上,像只死青蛙。”

“哦……”我應(yīng)了一聲,其他的話如同一根魚刺卡在喉嚨,竇老太的嘴角抖了抖,把雙手加在兩腿之間。

“他母親被氣得一病不起,后來檢查才知道得了癌癥。那個年代,人命是不值錢的,得了病,死了就死了,這就是命。偏偏花大姐不信命,借了十萬塊錢,想把他媽醫(yī)好,你說這怎么可能。十萬啊,九幾年,你說那得多少錢?后來錢花掉了,人也死了,又欠了那么多錢怎么還?只得把家里的東西全賣了,全賣了又有幾個錢,不到一萬塊……”

“其他的錢呢?”我說。

“那也得還啊,哪有欠人錢不還的道理?他要不還,我首先就不答應(yīng),我家還借給他三千塊呢,是我家老頭子生前見他可憐,借給他的。”

“那時他在服裝廠一個月多少錢?”

“那還有什么服裝廠哦,他媽死后不到兩個月,他就被開除了。”

“為什么?”

“他偷人家衣服了,他們說他媽活著的時候,他手腳就不干凈,偷偷穿服裝廠的衣服,還都是女人的衣服。那時他母親還在廠里工作,大家都很熟,也沒說什么。誰能想到他會偷衣服呢?偷的還是女人的衣服,你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他偷衣服來賣?”我問。

“要是偷衣服來賣,那還能理解,他偷衣服只是自己穿的,你說他一個大男人……”她說著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那口氣里似乎還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怨氣。

“后來的錢,他還了嗎?”我說。

“要是別人,欠那么多錢,早就賴掉了,他自己又是爛命一條,人家也拿他沒辦法。他這人就是這點還行,還有點信譽,他撿了20多年的破爛,算是還清了所有錢。”

“包括你家的錢?”

“當(dāng)然,后來我還跟他說,錢還完了,就該好好過日子了。可是他偏偏犟得很,他跟我說他家之所以搞成這樣,都是因為那個婆娘和那個野男人,他要花錢請人把這兩個人殺了,連價錢都跟人家談好了,一條命5萬,兩條命10萬。”

“他哪里去找那么多錢?”我說。

“撿破爛唄!現(xiàn)在的錢不值錢了,不像以前的十萬那么值錢,他又撿了五年的破爛就攢夠了,你猜后來怎么著?”說到這里,她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估計她這種講故事的手法是從收音機里的評書學(xué)來的。

“怎么了?”我無意配合,但我確實想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他要給殺手付錢的前一天,家里遭賊了,錢被偷了,十萬塊錢,一分錢沒剩……他不甘心,又撿了五年的破爛,又?jǐn)€了十萬塊錢,只是五年前那個殺手犯了事,被抓進去了,他找另外一個殺手,給了人家八萬,剩下的兩萬,說是事后再給,誰知道那殺手卷錢跑了。后來他決定自己動手,花了剩下的兩萬塊錢不知道在哪里買了一把槍,槍剛買到手,被人舉報了,坐了三年牢。不過只關(guān)了一年多就放出來了,他瘋了……被放出來后照樣撿破爛,每天都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模樣,涂胭脂,涂口紅,穿裙子,穿絲襪,還留著一頭長發(fā),就連晚上睡覺也是這樣子。人們?nèi)⌒λo他取名‘花大姐’,叫久了,他的本名就沒人叫了。”她搖搖頭,眼皮耷拉下來,不再說了。

“后來呢?”

“后來……他一直撿破爛過活,也沒有再提殺人的事,表面不說,誰知道他心里想不想。只是人們見他整天穿得像個女人,都喜歡逗他,他也實在委屈,覺得自己是被人害的。反正牢也坐了,跟人談起來也沒有什么好瞞的,你說他這人,要說他精神有問題,也肯定有問題的。要是說起以前的事,他倒是記得很清楚,說話也沒有什么漏的,倒讓人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瘋,或者他是裝瘋也未可知。”

“他干嘛要裝瘋?”

“好早一點放出來唄!瘋子我也見過不少,不是胡言亂語,就是一天拿著刀想殺人的,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除了打扮成女人的模樣,其他都挺正常。”

“你不是說他要殺他的前妻嗎?”

“那不一樣,哪個男人的老婆跟野男人跑了,都會那么做,何況他是有計劃的,如果他是瘋子,就不會雇殺手了。”竇老太說到這里,免不了為自己的分析而感到得意。

我不知道竇老太的分析是否準(zhǔn)確,我不了解花大姐,出于一個記者的嚴(yán)謹(jǐn),我不敢給花大姐下任何判斷。一個男人,整天一副女人打扮,還得了一個“花大姐”的諢名,這足以引起一個記者的興趣,我也只是單純的好奇,并不打算寫這樣一個新聞,這些事根本沒有新聞價值。

(三)

那場火災(zāi),再一次將花大姐床頭的所有積蓄付之一炬,燒掉了多少錢?竇老太也不知道,花大姐沒有跟她說,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僵,兩人的關(guān)系是怎么鬧僵的,我一直沒有弄清楚。

干記者這一行,隨時要對社會上的很多事保持高度敏感性,但是需要關(guān)注的事情太多了,無關(guān)緊要的事就只好忽略掉。我原來很想知道花大姐還會不會報仇?經(jīng)歷過那次火災(zāi),他會怎么活下去?只是因為工作太忙,這些很快被我忽略了。

直到發(fā)生了一件事,使得我和花大姐之間竟然也有了一點交集。

那天我加班回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下著小雨,我出門時也沒帶傘,反正路途也不算遠,從竇老太家到報社,也就是六分鐘的路程。

剛進巷口時,聽到一陣不知從哪里傳來的一陣呻吟,我?guī)缀醣粐樍艘惶D锹曇羲坪踉谏胍鳎瑓s又似在低語,在那種潮濕和黑暗的環(huán)境,聽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我不禁讓有些驚悚起來,舉目四顧,小巷燈光昏暗,不見前后有人,我只好安慰自己聽到的是貓叫,硬著頭皮往巷子里走。剛走了兩步,卻又聽見那呻吟聲,比先前聽到的清晰了一些,我再次抬頭張望,仍然不見有人影,只看見路燈下雨滴形成的絲線。

我原本想快步走開的,但是卻又心有不甘,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很多鬼怪故事,然而從小受的唯物主義教育,又讓我對各種怪力亂神嗤之以鼻,于是我決定非要找出這聲音的來源不可。

我側(cè)耳細聽,沿著聲音往角落里搜尋,似乎看見路燈照不到的墻角垃圾桶里有一個人影。

那種垃圾桶是鐵質(zhì)的,一米左右高,里面幾乎可以站一個人。

我看的不大真切,只得打開手機的燈,往垃圾桶看時,里面蹲著一個人,他幾乎是蜷縮在垃圾桶里的,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翅膀的麻雀。

我還想走上去看個仔細,那個腦袋卻猛然抬起頭來,我不禁被嚇退了兩步。那是一張被濕頭發(fā)裹著的一張如同鬼魅一般煞白的臉,兩只眼睛從凌亂的頭發(fā)縫隙里射出兩道光來,他嘴唇烏黑,牙齒咯咯作響。

“是我……”那聲音傳到空中,卻像被雨水打濕一般,帶著一股寒冷的濕氣——那是花大姐的聲音。

我再次走上前,他扒開臉上濕漉漉的頭發(fā),露出凹陷的兩頰。他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幾乎與一個死人的臉無異。

“你怎么在里面?”我很好奇,他哆嗦著局促不安,不知道站起來還是蹲下好,只好佝僂著腰,垃圾桶的上緣到他的胸口,他兩只手死死抓著垃圾桶的邊緣,像是抓這一根救命稻草。

“那幫……野孩子……搞的鬼……我出不去……”他說話時,牙齒還在咯咯作響,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

后來我才從理發(fā)店老程那里知道,那天他趴在垃圾桶邊上撿垃圾,后面來了幾個野孩子,把他兩條腿扛起來,他一個倒栽蔥,栽進了垃圾桶里爬不出來了。

“那怎么辦?”我問他,卻不敢看他的臉。

“把……這個……推倒……”說著他拍了拍垃圾桶。

我試著推了一下,鐵質(zhì)的垃圾桶太重,任憑我使多大勁,依然紋絲不動。我想把他抱出來,但是見他身上滿是污穢,大概是孩子們把他扔進垃圾桶時還在他身上澆了泔水,只好打消了這個想法。

我在垃圾桶邊轉(zhuǎn)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把他弄出來,

“你把……那幾袋……垃圾放進來……我踩著出去。”他說著指了指垃圾桶邊上的幾個垃圾袋。我聽到他的話,一下醒悟過來,在那一瞬間,我?guī)缀蹩梢钥隙ㄋ木袷钦5模辽僭谀且豢蹋皇钳傋印?/p>

他從垃圾桶里爬出來,摔在地上,一聲重重的悶響,雨水濺到我身上。我以為他就這樣倒地不起了,正想上前扶他,他卻掙扎著坐了起來,貓著腰在地上摸了摸,撿了幾個易拉罐用腳踩扁,放在一個塑料袋子,我見他也沒有跟我說話的意思,只得轉(zhuǎn)身離開。

他應(yīng)該是下午被孩子們?nèi)舆M垃圾桶的,一直到晚上卻沒有人把他弄出來,是他不愿意求人還是人們不愿意幫他?如果沒有遇見我,他或許死在垃圾桶里也未可知。

第二天下午,我沒有加班,一下班就回家,其實在我心里仍然盼著在巷口見到他,已確認(rèn)他沒事。果然,我遠遠就看見他坐在巷口的屋檐下,他比昨天好了一些,辮子是重新綁過的,臉上的脂粉也是重新涂過了,他的臉仍舊是干瘦煞白。

見到我,他點點頭,沒有說話。我也只是向他點點頭,便往巷子里走。他沒有再看我,只是向大街上張望,看樣子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回到家剛坐下來,便聽到樓下有人大聲說話,有個聲音說:“大概是打起來了吧?”

另一個聲音道:“那不是?他也是沒事找事,跟幾個孩子叫什么勁。”

這個聲音我很熟悉,正是竇老太的聲音,竇老太繼續(xù)道:“你瞧他那副樣子,太丟人了,別說孩子們看不過眼,誰見不厭惡”。

還有幾個聲音附和著,

就聽到后面有人吵起來了。幾個孩子的聲音和一個歇斯底里的男人的聲音。

老程不知從理發(fā)店里竄出來,看見我,笑道:“莫記者,回來了。”

我點點頭,見他行色匆匆,便問:“你干嘛去?”

老程說:“去下面,他們大概是要打起來了,你不去報道一下?”

說著,老程吸了吸鼻子,“草莓”抖了抖,他乜眼看我,臉上有一種得意之色。

我說:“誰打起來了?”

老程說:“花大姐啊……”

說著老程爽朗一笑,他有點興奮起來,咧開嘴,像一只吃了臭屁蟲的癩蛤蟆,咽不下去又不舍得吐出來。他不住的向我招手,嘴里說著“快走,快走……”似乎生怕去晚了,好戲就要散場。

我和老程下到巷口時,那里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有的還在一邊指指點點,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亢奮的拍手。

人群中間,花大姐和三個小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扭打在一起。

人群里有人高聲喊:“你要揪住他的辮子,往后拉,那樣他就不能咬人了。”

有人喊:“牛蛋,你不要抱他的腳,抱腳干嘛,快去扒他的衣服,你看看他有沒有戴乳罩。”

其他人聽著,都哈哈大笑,又有人大叫:“對對,還有褲子,快扒他褲子,看他還有沒有小雞雞。”

又是一陣哄笑。

花大姐被兩個孩子困住了手,頭發(fā)也被死死揪住,整個人像被釘在地上,只有兩只腳不停亂蹬,兩只高跟鞋甩進了人群。有個男人撿了一只鞋,高舉著嚷道:“你們看花大姐穿什么牌子的高跟鞋?”

幾個人湊過去,叫著:“哇,很高檔呢!”

那個撿鞋的男人問道:“花大姐,你這鞋是撿的還是自己買的?”

另外一個男人道:“不可能是撿的吧,這么好的鞋。”

那個撿鞋的男人又道:“花大姐,看來你很闊綽啊。”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蓋過了花大姐的怒吼。

這時,那個叫牛蛋的孩子已經(jīng)解開了他的紅色大衣,里面是一件花邊襯衣,那小孩解開襯衣時,花大姐一聲怒吼,差點要站起來了,卻又被那兩個孩子死死的摁了下去。他的眼睛里幾乎要射出箭來,要把在場的每個人都射上一箭。然而隨著他的體力漸漸不支,他的目光也黯淡下去。

他的花邊襯衣被解開了,露出一件鄒巴巴的胸罩,人群沸騰了。

男人們在拍手大笑,女人們羞澀的轉(zhuǎn)過臉去,有的捂嘴而笑。幾個男人大聲叫:“花大姐,你胸罩太小了,根本罩不住。”

有人大聲喊:“快扒他褲子,看他有沒有小雞雞。”

女人們聽見這話,扭頭走開,男人們卻伸長脖子往里擠。那個叫牛蛋小孩聽到這話,松開了解衣服的手,轉(zhuǎn)而去扒花大姐的褲子。

這時人群外轉(zhuǎn)來一個聲音,一位民警扒開人群進來,那三個孩子立刻就松開手。花大姐從地上一躍而起,沖到垃圾桶操起一根爛了半邊的掃帚,眾人都知道花大姐要找東西來對付他們,紛紛作了鳥獸散,那三個孩子也逃得不知所蹤。

“你要干嘛?”民警一聲斷喝,花大姐舉起掃帚的手停在半空,像一尊僵硬的雕像。

老程拉了拉我,示意我快走,我們離開那里時,人群幾乎已經(jīng)散盡,只有幾個剛加入進來的路人,不知所以然的舉目張望。

我最后看到的花大姐,已經(jīng)把掃帚放了下來,腦袋低垂,在高大的民警面前,猶如一只被打掉下巴的鬣狗。

此后,我很少再見到花大姐,關(guān)于花大姐后來發(fā)生的事,只是道聽途說的片段。有的是竇老太說的,有的是理發(fā)店老程說的,有的是巷子里某些我不認(rèn)識的人在議論時聽到的只言片語。

通過他們述說的片段中我大概能夠知道,花大姐后來還有過一段感情經(jīng)歷。

花大姐處的對象是個聾啞人,一個比他大三歲的男人。

誰也不知道那個聾啞人什么時候住到花大姐家的,關(guān)于兩個人的相遇,人們有很多說法,說的最多的一種是:花大姐有一天到街上撿破爛,遇到了啞巴,啞巴在一直尾隨在花大姐身后,還對著花大姐指指點點,嘴里咿咿呀呀的想說什么。

花大姐有點不耐煩,對著啞巴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說完他才回過神來,啞巴怎么會說話。

啞巴在他面前比劃了半天,花大姐仍然不知道什么意思,把撿來的一支粉筆放在啞巴手里,他讓啞巴寫下來,啞巴在地上涂涂改改,竟然歪歪斜斜寫出了四個字:你真漂亮。

他以為啞巴像別人一樣嘲笑他,但他看見啞巴一臉真誠,像個小姑娘一樣羞紅了臉。他向啞巴笑了笑,啞巴也對他笑了笑,兩人像個孩子一樣,一下子就好上了。

至于這件事的真實性,我不敢肯定,但至少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花大姐和啞巴好上了。

誰也不知道啞巴的來歷,甚至花大姐本人也不知道。有人問過花大姐,他只是搖頭,不肯說,問的人多了,他就說應(yīng)該是外地來的吧。

花大姐這樣一說,人們就都明白了,連他也不知道啞巴的來歷。

啞巴的出現(xiàn)帶給他的影響是很明顯的,他比以前更加愛美了,他比以前花更多的精力去打扮自己。甚至還趕了時髦,穿上了長筒靴,剪了一個齊眉的劉海,麻花辮也編的一絲不茍,他的假胸做得更加明顯,好更突出他的女人味。只是他越是打扮自己,越讓他看起來不倫不類,他畢竟是歌男人,他很難消除人們看自己時眼睛里的那種鄙夷。

我沒見過啞巴,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但從人們的只言片語中知道,他應(yīng)該是個有愛心的男人。他們養(yǎng)了一條狗,一條斷了一條腿的黑狗。那條黑狗我是見過的,常常竄到竇老太家,稍不注意就把竇老太的飯菜吃個精光。竇老太很生氣,幾次用掃帚對著黑狗的腦門打了一悶棍,那狗哀嚎幾聲,我以為會死過去,但過不了幾天黑狗又趁著竇老太不注意溜進門。

那段時間,啞巴還在花大姐的院子里中了一些菜,圍墻上種滿了仙人掌,這在竇老太看來是異乎尋常的,他知道花大姐是從來不種任何東西的。

“他根本不可能會種任何東西,他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我了解他。”竇老太跟我說這些話時,很確定的點點頭,她能說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話來,也確實讓我吃驚不小,或許這也是她跟收音機里的評書學(xué)的。

在我看來,那可能是竇老太對花大姐隱隱的嫉妒,竇老太本人也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據(jù)她自己說,小時候她應(yīng)該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生于民國(1947年,但竇老太堅持說自己生于民國),裹過小腳。

其實在那時婦女已經(jīng)不裹小腳了,但竇老太堅稱自己是裹過小腳的,以表明她大戶人家小姐的身份。為此,她還特意讓我看她的腳,并指出上面包裹的痕跡,事實上我一點也沒看出來跟別人有什么區(qū)別。

竇老太看不起花大姐這樣的人,并非單純出于她對花大姐異裝癖的反感,還有一點是出于她大戶人家大小姐的傲慢。她是喜歡打聽別人是非的人,盡管與花大姐水火不容,但對于花大姐的一切她幾乎都了如指掌。

對于花大姐的變化,竇老太也看在眼里,花大姐顯然比以前更加勤快了,妝也化得比以前更加濃,他儼然快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除了他粗重的男人嗓音無法改變之外,他幾乎就與一個女人無異。有時候他為了表現(xiàn)的更有女人味,連說話也尖著嗓子,說的話也比以前更加尖聲細語。

盡管花大姐如何表現(xiàn)得更加有女人味,但在厭惡他的人眼里他變得更加令人厭惡了。竇老太就是這樣,她常常咕噥著:兩個大男人一起過日子,成什么樣體統(tǒng)。

只是竇老太這樣說的時候,她常常忽略了,她自己也跟老阿婆一起過日子。

啞巴自從住進花大姐家,花大姐就很少出門了,出門討生活養(yǎng)家成了啞巴的主要工作,他比花大姐有個優(yōu)勢就是:他是啞巴。

有時候撿垃圾不足以維持生活的時候,啞巴還可以拿個破碗尊在街邊乞討。生活在慢慢好轉(zhuǎn),此后我見過花大姐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他都比以前好很多,至少他不在像以前那樣臟兮兮的,他甚至還穿了短裙,腿上套上了絲襪,他看起來甚至有點女人的妖嬈了。

他家的黑狗似乎也沾了主人的光,日子越來越好,還生了一窩狗崽,五只狗崽笨頭笨腦的,憨態(tài)可掬,常常跟著老母狗過來偷吃。竇老太趕都趕不及,她不止一次的叫我?guī)退I老鼠藥,我問她:“買老鼠藥干嘛?”

她說:“家里老鼠太多了。”

這當(dāng)然只是借口,我多次聽見她跟老阿婆說要買包老鼠藥,把這幫狗崽毒死。我當(dāng)然也沒有幫她買,一直找借口拖著,后來她自己去買了一包,回來攪在飯里放在門口,小狗們一頓風(fēng)卷殘云就把竇老太的毒飯給吃了,第二天照樣生龍活虎。

竇老太以為藥效不夠,再去買了幾包,照樣混在飯里給狗崽們吃,狗崽們依然頑強的活著,竇老太直到上了當(dāng),在門口罵了幾天假藥販子。

有一天,我在外面做一個采訪回來,突然感覺好久沒有聽到花大姐的消息了,就去找竇老太聊天,聊天的內(nèi)容照樣是常規(guī)節(jié)目。

“那個啞巴走了。”竇老太兜了一圈,最后還是把話題轉(zhuǎn)到花大姐上來,我早已經(jīng)熟悉她的套路了。

“怎么了?”我問。

竇老太搖搖頭,說:“不知道。”

如果竇老太知道,肯定會說的,她是個心里藏不住話的人,何況她向來對花大姐和啞巴住在一起一直心懷不滿。

“那條黑狗是不是被啞巴帶走了?”我問。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來那條黑狗已經(jīng)很久不來竇老太家了,什么時候開始不來的,我沒有注意。

“不可能,啞巴走以后的幾天還來,還被我打過一次。”竇老太說。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只是花大姐家大門緊閉。后來我問竇老太,她說花大姐還在家,只是白天不再出門,只有在晚上才出來撿破爛。

此后,很久也沒有花大姐的消息,有多久?大概有半年之久,但我覺得已經(jīng)過了幾年一般。這半年,我不見花大姐,也沒聽竇老太提起,如果竇老太知道她會主動找我聊,她知道我對花大姐的事很好奇,而她也需要找人聊天以排解自己的孤獨,這幾乎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

過了元旦,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報社又給我增加了很多工作,像我們這種小報社其實沒有很明確的分工。有時候忙起來,采訪、拍照、寫稿、編輯都得做,特別是年底,感覺所有的事都堆在一起,理不出頭緒。

還有一件事發(fā)生在我身上,那就是:我戀愛了。

我處的對象是個護士,臘月初三,我第一次帶她來我租住的地方,還給她做了了一頓飯,吃完飯在巷子里散步。

經(jīng)過花大姐家院子的時候,她指著墻頭叫道:“你看,那墻上有好多仙人掌。”

我女朋友從小在城市長大,或許很少見過仙人掌,也難怪她見到墻頭上仙人掌時的驚訝。那是啞巴在墻上種的仙人掌,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得枝繁葉茂,密密麻麻的尖刺庇護著柔弱的掌葉,如同一葉被纜繩過分纏繞的船帆。

我自然又想起了花大姐,他活成什么樣子?

花大姐家大門依然緊閉,門上的兩張門神是啞巴住進來后貼上去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去了原有的顏色。門板已經(jīng)朽了,左下角有個破洞,是那條黑狗進出的狗洞,低矮的院門上蓋著一塊水泥預(yù)制板,門垛是紅磚砌的,墻皮大部分已經(jīng)脫落。

“莫大記者,啥時候放假啊?”

理發(fā)店的老程從他店里出來,后面跟著一個老頭,那老頭是巷子里的老憨,也有叫他“憨老頭”的,至于憨老頭姓什么人們很少提起,只是見他長得憨厚,就叫的他老憨。老程讓憨老頭坐在木棚外面的屋檐下,木墻上掛著一面鏡子。店里面的光線不好,老程把鏡子掛到了店外,其實晚上外面比里面還暗,但老程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他熟練的將刮胡刀兩面在墻上掛著的布條上蹭了蹭,然后在憨老頭的下巴摸索起來。

“還早呢。”我說著,走進老程的理發(fā)店,我女朋友皺了皺眉,也跟著進去,我很自然的坐在那張鑄鐵理發(fā)椅上,我女朋友卻站著不知坐在哪好。

一開始,我也是到老程這里理的發(fā),只是他只會理三種發(fā)型:一種是九十年代郭富城式的發(fā)型,第二種是平頭,第三種是光頭。

后來我再也沒有在他那里理發(fā),但是出門見到了總還是要打招呼。老程是那種對人過分熱情的人,有時候讓我很不適應(yīng)。

“最近有什么大的新聞?”老程問。

他一邊給憨老頭刮胡子,一邊不時向我這邊張望,他的目光大多停留在我女朋友身上。他總是裝作一副通曉天下大事的樣子,很喜歡從我這里打聽一點內(nèi)幕消息,事實上,我從來沒有什么內(nèi)幕消息跟他說,他卻也鍥而不舍。

“有什么大新聞,不都在報紙上了嗎?”我說。

“能在報紙上登出來的,那還有什么新鮮的,新鮮的消息都是上不了報的,你以為我不知道,我見得事情多了,很多事情你們是不敢報道的。你看電視上都是什么哪個領(lǐng)導(dǎo)去哪里調(diào)研了,又開什么會了,那算什么新聞?簡直是瞎搞。”

老程說著說著,有些義憤填膺起來,他是很容易激動的人,特別是說到政府官員的話題。

我不想和他爭論,那樣毫無意義,順著他的意思道:“那你說什么才算新聞?”

“要我說嘛,至少也要貼近老百姓一點嘛,老是報道那些當(dāng)官的,太假了,誰愛看?要真實一點嘛,你們也不要老是往政府部門跑,就蹲在我們這條街,天天就有新聞。”

老程擺出了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他喜歡這樣。

“蹲在這?你給我飯吃?”我笑了笑。

“你看,上次我?guī)闳タ吹哪鞘拢悴凰阈侣劊坷畈柙诩椅颈蛔ィ悴凰阈侣劊窟€有宏建公司強拆劉福海家,算不算新聞?”憨老頭的胡子已經(jīng)刮干凈了,老程把刮胡刀放回墻上的布袋里。

他說的這些有的是我們報道過的,只是他很少看我們報社的報紙,有的確實不讓報道。

見老程越說越激動,憨老頭也在傍邊幫腔道:“我還聽說,花大姐被人打斷了一條腿,你們沒報道?”

在老程和憨老頭看來,花大姐便是附近一帶最有名的名人。因為花大姐的異裝癖,他在附近一帶確實被人熟知,尤其在被當(dāng)眾扒衣服的那件事發(fā)生后,說起花大姐,附近幾條街更是無人不曉。

然而,花大姐被人打斷腿的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什么時候的事?”我呼吸有些急促起來,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反應(yīng)為什么會這么強烈。

“有七八天了吧。”憨老頭說。

“因為啥?”我問。

“我聽說是他晚上去偷人家泔水了,你說這人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泔水也偷。”老程又有點義憤填膺起來,只要他一生氣,他那草莓鼻子似乎就更熟了幾分。

“也不是偷泔水,他只是撈泔水里面的剩飯剩菜,你撈就撈剩菜吧,還把泔水弄的到處都是,那人家還不生氣嘛,泔水是留著喂豬的。”憨老頭補充道。

“他偷那東西干嘛?”我問。

“還能干嘛?他又不養(yǎng)豬,拿回去自己吃唄。”老程說著,一臉的不懈。

我突然頭皮發(fā)麻,如鯁在喉,老程還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說著:“半夜一點,趁人家都睡了,他才去偷的,那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跟人家直接要,哪還有不給的。人都瘋成那樣,偏偏還死要面子,他以為自己還是什么體面的人,褲子都被人扒了,還要什么面子……”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一個月了吧,每天早上門前都弄得到處都是,那主家也是忍無可忍,那晚上主家起夜,聽見門外響動,知道是偷泔水的,就溜出門,照著花大姐的小腿就是一悶棍,腿就折了。”憨老頭說的繪聲繪色,好像他就在身邊親眼目睹似的。

“警察不管嗎?”我問。

“管?怎么管?畢竟偷人家東西了嘛,還怎么管?他又是那么一個瘋子,誰敢管?”老程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臉在昏黃的白熾燈下顯得更加蠟黃。

我終于不想再問下去,老程和憨老頭還在激烈討論著,我找了個借口溜出來了。我女朋友見我臉色慘白,上來關(guān)心的問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擺擺手,說:“沒事,只是有點胸悶。”

臨近過年,沿街已經(jīng)掛上了很多紙燈籠,臨街的商鋪也放了一些過年期間才放的歌,年味漸漸就濃了起來。竇老太也換了一件紅色的花棉襖,老程也換掉了他那污穢的皮圍裙,我女朋友買了一堆年貨,堆在角落里,讓我回鄉(xiāng)下過年的時候帶回去。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而今年似乎比往年要更冷一些,下過幾場雨,樹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冰碴子,風(fēng)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有一天中午還下起了凍雨,而上一次下凍雨是十年前。

每天下班路過花大姐的院門,我都想從門的縫隙往里面張望,但又覺得那樣很不得體。一直到過年放假那天,我都沒看見花大姐家的院門再次開過。

誰知道,年后上班的第一天,就從竇老太那里知道了花大姐已經(jīng)死了的消息。

花大姐怎么死的,誰也不知道,竇老太和老程都很避諱談及花大姐的任何話題,甚至整個小巷,都沒有人再提起花大姐。或許他們是害怕剛死不久,靈魂還未散去的花大姐聽到吧!

那座灰色的二層小樓還在那里,像一位垂暮的老人俯視著從他腳下來來往往的眾生。從院墻外面看,二樓被燒過的痕跡依然清晰,像一塊揮之不去的傷疤,昭然若揭。

莫一

2019.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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