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與希臘悲劇》
——趙林《西方宗教文化·第一章 希臘羅馬多神教與古典文化·第一節 希臘宗教的源流譜系·三、命運與希臘悲劇》
如果說荷馬史詩以神話化的方式追憶了邁錫尼時期的英雄傳說,赫西俄德的《神譜》以系統化的方式將流傳于民間的散亂神話片斷綴結為一個有機的體系神話,那么稍后出現的“系統敘事詩”則把某些英雄的家族歷史和不幸遭遇當作敘述的主題,并且開始明顯地突出命運和神諭的重要性,從而具有了最初的悲劇色彩。就此而言,這些敘事詩構成了從向往邈遠國度和神奇際遇的古老民間傳說(如特洛伊戰爭或奧德修歷險記等)向悲壯凝重的希臘悲劇——它的重要主題就是英雄家族的厄難命運——過渡的重要中介。例如,關于伯羅奔尼撒家族的故事、忒拜家族的故事,以及諸如此類的命運悲劇,都已經在“系統敘事詩”中初現端倪。在這些敘事詩所展現的每一個英雄家譜背后,都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縱著故事情節的發展,這只無形的然而卻發揮著不可抗拒的巨大作用的手就是所謂的命運。
從現實歷史的角度來看,“系統敘事詩”和緊隨其后產生的希臘悲劇所講述的內容,大多取材于以血緣關系而維系的氏族社會向以財產關系而維系的公民社會轉化時期的傳說。邁錫尼時代和“黑暗時代”的星辰已經在新興的希臘社會的曙光面前迅速地消隱,每個傳統的家族集團都面臨著分化瓦解的危機。亞里士多德曾指出:“現在最完美的悲劇都取材于少數家族的故事,例如阿爾克邁翁、俄狄浦斯、俄瑞斯忒斯、墨勒阿格洛斯、堤厄斯忒斯、忒勒福斯以及其他的人的故事,這些人碰巧都受過可怕的苦難,作過可怕的事情。”〔22〕這種以典型化的形式表現為英雄個人厄運的悲劇故事,實際上只不過是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許多家族悲劇故事的縮影。在社會轉型期間,每一個古老家族都不可避免地面臨著解體和重構的考驗,這就是它們共同的歷史命運。在希臘悲劇中,這種共同的歷史命運則以一種藝術化的方式再現為英雄個人的不幸遭遇,而且已經隱含著這樣一種深刻的思想:英雄的悲劇性結局不是由于某種外部的和異己的力量、而是由于他自身中(或家族中)所固有的某種因素決定的,這種神秘的力量就是希臘悲劇的永恒主題——命運。為了說明這一點,下面就來看看伯羅奔尼撒家族和忒拜家族——這兩個家族的故事成為希臘悲劇家們所熱衷的不竭題材——的命運悲劇。
伯羅奔尼撒家族的祖先坦塔羅斯是宙斯在人間的兒子,眾神的寵兒,他獲得了凡人難以享受的殊榮——列席諸神的宴會。坦塔羅斯因此而驕傲起來,他試圖試探和愚弄諸神,干了一些惡作劇,并且用自己親生兒子珀羅普斯的肉宴請眾神(這個神話反映了古代用親人獻祭的習俗)。坦塔羅斯的詭計被眾神揭穿,并被打入地獄遭受焦渴之苦。珀羅普斯在赫耳墨斯的神力干預下起死回生,成為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統治者。在此過程中,珀羅普斯曾在赫耳墨斯之子密耳提羅斯的幫助下搶奪了皮薩國王的女兒希波達彌亞并繼承了他的王國,然而事成之后珀羅普斯卻不愿踐約將半個王國送給密耳提羅斯,反而將后者從懸崖推入海中。密耳提羅斯臨死之前詛咒了珀羅普斯的整個家族,從此以后,這可怕的詛咒就像陰影一般籠罩著伯羅奔尼撒家族,構成了這個家族世世代代骨肉相殘、兄弟鬩墻的厄運的根源。珀羅普斯與希波達彌亞生了三子:阿特柔斯、堤厄斯忒斯、阿爾卡托俄斯,又與女神阿克西俄刻生了兒子克律西波斯,后者因獨得父親的寵愛而遭到其他諸子的嫉恨,結果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在其母的慫恿下將同父異母的兄弟克律西波斯殺死。阿特柔斯后來成為邁錫尼國王,堤厄斯忒斯誘奸了阿特柔斯的妻子并與其密謀奪取王位。陰謀敗露后,阿特柔斯烹煮了堤厄斯忒斯的兒子們,并用他們的肉宴請堤厄斯忒斯。后來阿特柔斯根據神諭去尋找流亡中的堤厄斯忒斯,途中與一女子結婚,不料此女卻是自己的侄女珀羅庇亞;而珀羅庇亞婚前曾與一男子親近,亦不料此人正是其父堤厄斯忒斯。不久珀羅庇亞生一子,即埃癸斯托斯。多年以后,當埃癸斯托斯奉阿特柔斯之命去殺堤厄斯忒斯時,終于真相大白,弄清了自己的身世。珀羅庇亞羞愧難當,自殺身亡;埃癸斯托斯則親手殺死了阿特柔斯,并同生父堤厄斯忒斯一起奪取了邁錫尼的統治權。
這只是故事的前半截,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更加悲慘了。堤厄斯忒斯死后,阿特柔斯的兒子阿伽門農和墨涅拉俄斯趕走了埃癸斯托斯,阿伽門農成為邁錫尼國王。當阿伽門農遠征特洛伊時(此間作為希臘聯軍統帥的阿伽門農為了使希臘艦隊順風前進,曾以其女伊菲革涅亞作為祭品獻于神靈,由此埋下了夫妻反目成仇的種子),埃癸斯托斯與阿伽門農之妻克呂泰美斯特拉私通,并在阿伽門農凱旋之時合謀殺害了他,重新篡奪了王位。七年之后,流亡在外的阿伽門農之子俄瑞斯忒斯回國復仇,殺死了篡位者埃癸斯托斯和自己的親生母親克呂泰美斯特拉,報了殺父之仇。弒母之后,俄瑞斯忒斯受到了古老的復仇女神的狼狺犬吠的追逐糾纏,他不得不逃到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去尋求庇護。阿波羅指引他前往雅典,在那里,雅典城邦的保護神雅典娜將這宗案件交給雅典的戰神山長老審判法庭審理。在審判中,俄瑞斯忒斯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是:他母親犯有雙重的罪行——“她殺死她丈夫,又殺死我父親”;而他自己殺母替父報仇是無可指責的。復仇女神站在傳統的母系血親關系的立場上,認為克呂泰美斯特拉殺死阿伽門農并沒有觸犯氏族的法律,因為“她跟她所殺死的男人沒有血緣親屬關系”,而俄瑞斯忒斯殺死自己的母親卻是犯了最嚴重的罪行。阿波羅則站在父權的立場上為俄瑞斯忒斯辯解,他強調:“母親決不是生產他的所謂‘世系’,而不過是撫育新播的種子;父親才是生父,養育出新的芽苗”,因此俄瑞斯忒斯殺母為父報仇是責無旁貸的。〔23〕于是,“全部悲劇表現出這兩種神力之間的斗爭,這兩派神都親自出場,站在敵對的兩方面。一方面是復仇女神們,幽門尼德姊妹,……她們在反對俄瑞斯特時所要維護的公理只是植根于血緣關系的家庭中的公理。俄瑞斯特所撕毀的母子之間最親密的聯系正是復仇女神們所代表的實體。阿波羅卻反對這種植根于血緣而且從血緣里感覺到的感性自然的道德,他要維護一種更深刻的公理,即受損害的丈夫和國王所應享受的公理。……阿波羅對抗幽門尼德姊妹是有道理的,他說,‘克呂泰謨涅斯特拉弒夫弒君的罪如果得不到報復,我就會喪失光彩,把天后和天神所建立的聯系看得一文不值’”〔24〕。
長老審判法庭在聽了雙方的辯論之后進行投票表決,判定俄瑞斯忒斯有罪和無罪的票數正好相等。關鍵的一票由作為審判長的雅典娜來投,她把這一票投向了俄瑞斯忒斯(奧瑞斯提斯),并且這樣說道:
我加上一票,贊成奧瑞斯提斯,
因為我沒有生我的母親,
我誠心誠意,事事幫助男人,
只是不結婚,我完全是父親的孩子,
因此,我并不重視殺死這個女人,
她結了婚,卻殺害親夫,一家之主;
奧瑞斯提斯訴訟勝利。〔25〕
這場持續了好幾代的家族悲劇最后以一種類似于基督教的“罪得赦免”的結果而告終。布林頓等人認為,阿波羅和雅典娜之所以站在俄瑞斯忒斯一邊,只是因為他已經遭受了長期的磨難,足以洗清他自身和他的家族所犯下的罪孽。“《奧瑞斯提亞》一劇,雖然沒有染上基督教的字句,還是一出罪行和經由磨難而得贖罪的戲劇。”〔26〕贖清了罪的俄瑞斯忒斯成為包括邁錫尼、斯巴達在內的整個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統治者,在享盡了安寧幸福的生活之后壽終正寢。從伯羅奔尼撒家族的題材中產生出了埃斯庫羅斯的《奧瑞斯提亞三部曲》(包括《阿伽門農》、《奠酒人》和《福靈》)、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和歐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亞在陶洛人里》等著名悲劇故事。〔27〕
如果說伯羅奔尼撒家族的悲劇最終在新一代神靈(阿波羅、雅典娜)的幫助下獲得了解脫,那么忒拜家族的悲劇則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另一種結局,即家族的徹底毀滅。關于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故事和忒拜家族的悲劇,早在希臘民間流傳的傳說和《俄狄浦斯》、《忒拜之戰》、《追隨者》等“系統敘事詩”中就已經有了一些記載。這個家族的不幸命運最初可以追溯到俄狄浦斯的父親拉伊俄斯那里,拉伊俄斯曾經在流亡伯羅奔尼撒的時候誘拐了珀羅普斯的兒子克律西波斯,致使這孩子自殺身亡(這是關于克律西波斯之死的另一種傳說)。這件事激起了神靈們的憤怒,從此就注定了忒拜家族的不幸命運。
拉伊俄斯暮年膝下無子,遂至德爾斐阿波羅神廟祈求神佑,他從阿波羅的祭司那里得到了下述神示:“拉布達科斯的兒子拉伊俄斯啊,我答應你的請求,給你一個兒子;但是你要小心,你命中注定會死在你兒子手中!這命運是宙斯注定的;因為他聽了珀羅普斯的詛咒,珀羅普斯抱怨你殺死了他的兒子,想要復仇,才祈求宙斯給你這樣的命運。”〔28〕拉伊俄斯回到忒拜后不久,他的妻子伊俄卡斯忒果然生了一個兒子,懾于神諭,拉伊俄斯將這個兒子刺穿雙腳后拋棄于荒野(“俄狄浦斯”這個名字的意思即“腫腳的”)。大難不死的俄狄浦斯被一位牧人送到科林斯國王的宮中,被同樣無子的科林斯國王所收養。長大成人后,俄狄浦斯從阿波羅口中知道了自己將會殺父娶母的命運,由于誤把養父養母當作親生父母,俄狄浦斯決定遠走他鄉,以避免悲劇的發生。在流浪途中,俄狄浦斯殺死了不肯讓路的一位長者和三個侍從,不料這個長者正是他的生身父親、忒拜城國王拉伊俄斯。繼續前進的俄狄浦斯來到了忒拜城,以他的智慧戰勝了正在危害忒拜人民的怪獸斯芬克斯〔29〕,因而被忒拜人民擁戴為國王(此時忒拜人民都不知道殺死前國王拉伊俄斯的人正是俄狄浦斯,就連他本人也不知道),并且娶了前國王的遺孀伊俄卡斯忒為妻。阿波羅的神諭就這樣鬼使神差地成為現實,命運的必然性或不可抗拒的宿命正是通過當事者的自由行動來為自己開辟道路的!
十多年后,當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已經生了兩兒兩女,正沉浸在國泰民安的幸福生活中時,命中注定的報應開始降臨——一場“最可恨的帶火的瘟疫”襲擊了忒拜城,使整個城邦“在血紅的波浪里顛簸著”,麥穗枯萎,牛群瘟死,婦女流產。德爾斐神廟的神示表明,唯有放逐了殺害拉伊俄斯的兇手后災難才會消除。這場搜尋兇手的活動最終將事實的真相昭示于眾,俄狄浦斯終于發現不祥的神諭已經借助于他自己的力量而得以實現——“我成了不應當生我的父母的兒子,娶了不應當娶的母親,殺了不應當殺的父親。”面對著由自身的行為所釀成的苦酒(盡管在這種自由意志背后潛伏著深刻的決定論),伊俄卡斯忒自殺身亡,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雙眼,為了從此以后不再看見由自己所造成的罪惡。直到此時,俄狄浦斯才真正認識到命運的巨大威力;然而當命運的這種不可逆轉的必然性赤裸裸地呈現出來時,俄狄浦斯的自由也就到了終點。索福克勒斯以歌隊長的一段富有哲理的獨白來結束全劇:
忒拜本邦的居民啊,請看,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謎語,成為最偉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帶著羨慕的眼光注視他的好運?他現在卻落到可怕的災難的波浪中了!
因此,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30〕
忒拜家族的故事到此并沒有結束,俄狄浦斯的子女們也遭受了同樣不幸的命運。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和《安提涅戈》中、埃斯庫羅斯在《七雄攻忒拜》中都繼續記載了這個家族的悲劇:俄狄浦斯的兒子們手足相殘而死,他的女兒亦自殺身亡,這個家族的最后結局是徹底毀滅。但是整個家族的厄運,大部分都已經落在了俄狄浦斯這個悲劇英雄的身上,盡管這厄運的根源、這罪的起因與俄狄浦斯本人的自由意志毫無關系!在這里我們已經可以朦朧看到一種類似于基督教的“原罪”觀念的深刻思想。不過需要加以說明的是:希臘人雖然已經自在地表述了關于“原罪”的故事,但是他們卻并未曾自覺地對這“原罪”進行反思。換言之,希臘人雖然講述了由于罪的必然性(命運)而導致的悲劇,但是他們卻并沒有像基督徒那樣產生出深沉而痛苦的罪孽意識。
俄狄浦斯在行為動機方面是純潔無瑕的,他的行為效果卻罪不可赦。俄狄浦斯是有罪的,僅僅因為他是自由的,他以他的自由實現了他的宿命!
這種通過自由意志來為自己開辟道路的必然性,這種由當事者或劇中主人公本人用自己的手來為自己掘墓——而且是以自由的方式——的結局,就是希臘悲劇的最富有魅力的特點;而這種被自由所遮敝著的不可逃遁性本身,就是命運。希臘悲劇與近代悲劇的一個根本性區別就在于:在希臘悲劇中沒有善與惡的明確區分和截然對立,在那里這兩種力量尚未分裂為外在性的對立,而是以一種原始的和諧狀態出現在同一個人物身上。因此在希臘悲劇中,既沒有高尚典雅的唐·羅狄克,也沒有邪惡奸狡的伊阿古〔31〕,每個悲劇人物的行為都很難用通常的善惡標準來評判,因為在劇中激烈沖突的不是兩種對立的自由意志(善與惡),而是自由意志與潛藏在它背后的決定論;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否定,而是自己對自己的否定。概言之,希臘悲劇的根源不在于惡的力量從外部對善的力量進行壓制、摧殘、吞噬,而在于某種從根本上超越了善惡的形而上學的決定論(命運)。就此而論,希臘悲劇是一種更深刻意義上的悲劇,它不是把悲劇看作人的自由意志(惡)的結果、看作某種人為的插曲或某種超出常規的意外,而是把它理解為生活或生存的一般規律和某種終極性的宿命、理解為人的自為存在(自由意志)與自在存在(命運)之間的一場不可避免的永恒沖突。因此希臘人對待悲劇就不是以一種悲悲切切的凄楚之情,而是以一顆輕松泰然的平常之心。當然,希臘人對悲劇的這種理解尚處于直觀的階段,尚未達到反思的高度,因此命運在希臘悲劇中還僅僅只是一個朦朧的意象。
盡管如此,這種關于命運的朦朧意象仍然是早期希臘思想中最深刻的東西,同時也是真正具有宗教色彩的東西。羅素指出:“在荷馬詩歌中所能發現與真正宗教情感有關的,并不是奧林匹克的神祇們,而是連宙斯也要服從的‘運命’、‘必然’與‘定數’這些冥冥的存在。”〔32〕在赫西俄德的《神譜》和埃斯庫羅斯等人的悲劇(如《普羅米修斯被囚》)中,我們可以看到,命運不僅是高懸在凡人和英雄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且連克洛諾斯、宙斯這樣的神靈對之也無可奈何。上面所談到的神系的更迭說到底也是由命運決定的:盡管克洛諾斯事先知道自己的統治將要被一個兒子所取代,盡管他為了防止這個不幸的結局而不惜將所生的孩子們一個個全都吞入腹中,但是命運仍然是無法改變的。宙斯也面臨著與克洛諾斯一樣的命運,在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被囚》一劇中,當歌隊長勸告被縛的先知普羅米修斯向宙斯泄露誰將取代他的統治的秘密、以免遭受皮肉之苦時,普羅米修斯這樣回答道:
但是呀,支配一切的命運不容許
有如此結果,我必須受盡屈辱,
受盡千災百難,才能擺脫束縛;
技藝的力量遠遠勝不過定數。〔33〕
希臘人對于他們的神靈是極其虔誠的,盡管這些神靈在道德上并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同樣地,希臘人對于神諭是非常迷信的,在熱衷于求神問卜方面,古代希臘人與殷商時期事無巨細均須先卜而后行的中國人完全相同。對于一般希臘人而言,神諭構成了他們所理解的命運的根源,在這里,似乎神靈的意愿決定著凡人的命運。這種神諭只是在感性層面上所理解的命運,它通常是通過德爾斐神廟里的女祭司來傳達的。迷信的希臘人從不同的城邦來到建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在煙霧繚繞的氛圍中,處于神魂顛倒的迷狂狀態中的女祭司以含糊不清的語言表達著神靈的旨意,從這些模棱兩可的語言中可以引申出各種意義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結論來:
透過著名的德爾斐神諭,神對他的哀求者說話,一個女先知坐在一個架在巖石裂隙的三條腿凳子上,而此裂隙顯然是天然氣的出口。女先知的嘰哩咕嚕由僧侶譯成詩句,而且作為阿波羅的訓誡。德爾斐神諭的告白以曖昧難解、含義模糊著名,如在紀元480年給雅典人在“木墻”之后避難的告示。又有一次,一個國王從德爾斐處獲悉,如果他渡過某條河流,一個帝國就要滅亡了,他遵守這個勸告,結果致使他自己的帝國的滅亡。〔34〕
與感性意義上的神諭相比,命運的另一層含義則要更加詭異神奇得多,這就是連諸神也難以抗拒的命運,即潛藏在神諭背后的命運。希臘悲劇通常只是將注意力放在英雄們的命運上,這種命運說到底是由神的詛咒或神諭決定的,質言之,在希臘悲劇中,神的自由意志構成了潛藏在英雄的自由意志背后的不可逆轉的必然性。至于更深層次上的命運,即潛藏在神的自由意志背后的必然性,連希臘悲劇也無力撥開它那撲朔迷離的神秘霧靄,因此埃斯庫羅斯不得不在《普羅米修斯獲釋》一劇中讓普羅米修斯與宙斯達成了妥協(向宙斯泄露了秘密)。這終極的命運,即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命運,由于在希臘神話中尚未采取概念的形式,所以仍然處于一種朦朧的意象之中。它作為一種超越特殊性和有限性的神靈的最高統一體、一種普遍性的東西,是建立在形象思維基礎之上的希臘神話無法真正把握的,因此它對于希臘人來說只能是一種不可理解、同時也無法改變的宿命。黑格爾指出:“這種統一體和神們的個性與相對的有限性處于對立地位,是一種本身抽象的無形象的東西,也就是必然或命運,它在這種抽象狀態中只是一般較高一級的東西,對神和人都有約束力,但是本身又是不可理解的,不可納入概念的。”〔35〕神話中的這種撲朔迷離的決定性力量只有在希臘哲學中才以不同于神話表象語言的另一種語言——概念的語言——得以明確的表述,這就是畢達哥拉斯的“數”、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巴門尼德的“存在”、蘇格拉底的“靈異”和柏拉圖的“理念”。
四、希臘神話與哲學
哲學史界一向認為,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早在最初的希臘哲學中就已經存在了,人們提出米利都學派與南意大利學派(畢達哥拉斯派)的對立、赫拉克利特哲學與巴門尼德哲學的對立來說明這一觀點。但是如果我們把早期希臘的各種哲學主張與流傳已久的神話相聯系,就會發現希臘哲學(無論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的最初思想都來自于神話——唯物主義關于世界本原問題的哲學思考源于希臘神話所反映的樸素宇宙觀,而唯心主義關于世界規律和本質問題的思考則源于希臘神話中神秘詭異的“命運”、“必然”、“定數”等意象。從泰勒斯到恩培多克勒的哲學都打上了明顯的自然神論的烙印,與感性明朗的奧林匹斯宗教之間存在著顯而易見的淵源關系;從畢達哥拉斯到柏拉圖的哲學則越來越清晰地具有唯靈主義的色彩,顯然是受到了晦澀陰郁的奧爾弗斯宗教的影響。希臘哲學與希臘神話的根本不同之處在于:它采用了一些還原性和抽象性的哲學范疇來取代神話中的感性直觀的神和撲朔迷離的命運,并以此來說明萬物的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