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從你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就失去光明,你會怎么辦?
我,是一個拾荒者。我,也是一個盲人。我的眼睛從娘胎里一出來便不好使,眼睛里呈現的景象總是模模糊糊的,白天倒還大致看得個輪廓,到了夜里眼中就是一片漆黑。其實對于這件事,我是非常耿耿于懷的。就因為我的眼疾,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拋棄了我。
我獨自住在城西一間破破爛爛的屋子里,日夜除了黑暗,便是寂寞。我以拾荒為生計,也以此為愛好,我一旦碰上中意的物什,就會趕緊將它栓進我的蛇皮口袋中。我拾過這座城市里的許多碎片,比如友好、寬容、信任等,把這些賣給城東的匠心鋪,可以掙得一天的飯錢。我也拾到過一些舍不得賣的寶貝,比如一個流浪藝人的歌聲,再比如獨心匠的記憶。呵呵,獨心匠便是匠心鋪的老板,我拾走了他最珍貴的記憶,他卻渾然不知。
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錯,我拾到的這些都是這座城市的人渾不在意甚至嗤之以鼻的東西。擁有時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人大抵如此吧。
這天夜里,我準備收工回家。天氣悶熱得緊,聽旁人說,這是到了盛夏。我眼睛瞧不著,我不知道盛夏是怎么個樣子。不知怎么的,突然間刮起大風,狂虐地卷起地上的雜物,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猜想,這大概是要下暴雨了。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得找個地方避避。我今天走了一萬六千七百四十二步,現在約摸是到了城西的那棵歪脖子樹那兒。我探手向前摸了摸,又走近幾步,再觸手便是樹皮的粗糙。我知道從這里往北兩百四十七步的位置,有一處空廟,雖然年代久遠,卻能遮風擋雨。我尚幼嬰時便被遺棄在那間空廟里。
空中傳來電閃雷鳴的聲音,似乎不久后便會下雨。我可不想被淋成落湯雞,往上掂了掂蛇皮口袋,我便加快步子,往那座空廟走去。
也許是走得快,這次我只走了兩百零九步,便到了空廟。剛走進去,廟外便響起了瓢潑大雨重重砸在地面上的聲音。
我暗自慶幸,往里又走了走,摸著一根大柱子便順著它坐了下來。我有些疲憊,不知不覺便倚在柱子邊睡著了。
當我再次醒來時,也分不清是什么時候,廟外一片寧靜,想來是大雨早就停了吧。我顫顫巍巍地直起身子,舒展舒展胳膊腿,轉了轉脖子,準備回家了。我蹲下身摸索著我的蛇皮口袋,這是吃飯的家伙,可不能丟了。我的蛇皮口袋是我父母當初用來裝我并同我一齊遺棄在廟中的,可以說是陪伴我最長久的東西。所幸,它就乖乖地躺在柱子旁。我輕巧地撿起它,不經意間手指上有種柔嫩溫熱的觸感。
我心下一驚,再探手一摸,竟一時摸不出是個什么東西。我納悶地倚坐在柱子邊,心情無來由地一陣煩躁,卻不敢再伸手探究。旁人說,盲人的心最是明亮。我作為擁有發言權的人,雖認同不深,但也無法否定。比如此時,雖然沒有摸出個名堂,但我心里竟莫名地對那團東西有了個大致的猜想。我感覺,那是一個尚在襁褓里的嬰兒,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
呆坐了一會兒,我終于心情復雜地伸出顫抖的手抱起那團東西。我慢慢摸索著,細細分辨著,果然摸出了這小嬰兒的五官以及四肢。我心下一陣彷徨。果然是個棄嬰啊,你又是因為什么而被拋棄呢?
我的生活一向拮據,自然是養不起這個小嬰兒的。可若是把這個軟軟肉肉的小東西放回原處,自己心里又割舍不下。我一直渴望陪伴,我的生活一片黑暗,我太孤獨了,孤獨得發狂??墒牵茵B活自己尚難,又憑什么能力把這個小娃娃拉扯大?人活一世,最終還不是得死去。這小嬰兒被遺棄是他的命數,能不能活下去也是他的造化。與我何干?我一咬牙,便放下了他,提著蛇皮口袋沖出了廟子。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那棵歪脖子樹旁,竟累得氣喘吁吁,背靠著樹干便頹坐了下來。我的眼前仍舊是一團漆黑,現在應該還是晚上吧,清涼的微風拂過面頰,甚是愜意舒適。
我抬起頭,望向天空的方向,空中依稀有些模糊的輪廓,似乎有些光亮,卻不若白日時我盯著太陽看的那種光刺眼明亮。我看不真切,卻約摸猜出這大概就是別人說的繁星點點吧,可能還有一個明亮的大月亮。我苦笑,這也許只是我腦子里臆想出來的視覺效果。
曾經有一晚,我感覺抬頭看天時眼睛里亮光點點,我雀躍極了,“我看到星星了!”旁人卻譏諷道,“冬夜里的星星一向稀稀落落、黯淡無光,更何況今夜無星。我倒不知道你這盲人翻著眼白能看出些什么花樣來!” 我猜想,我此時可能也正翻著眼白,滑稽地望著一片漆黑的天空吧。我聽人家說,盛夏里的星空最為燦爛,什么是燦爛,我至今無法體會。一個殘缺的棄兒,連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希望都沒有。
不由自主地,我又想起了廟子里的那個嬰兒。他四肢健全,難道也是眼睛出了問題?他比當初被遺棄時的我還要小,怎么生活下去?會不會餓死?其實有病也沒什么,能陪我多久就多久吧。我的生活沒有一絲樂趣,我實在是太寂寞了。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等我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正走在路上。
我四處轉了轉,摸到一面墻,辨了辨方向,發現自己居然走回了空廟。罷了罷了,天意如此。如果在以后的漫漫黑暗中,可以有人陪伴,也是挺好的。我摸索到柱子旁,竟有些期待,顫顫巍巍地抱起了那個孩子,冰冷的內心此刻仿佛有一道暖流淌過。
我聽說,城南住著一位魂燈師。
魂燈師生下來便亦人亦鬼,只要魂燈在手,便可診斷靈魂。這位魂燈師如今不知存活了多少年,但聽聞脾氣極好,只是性情冷清了些。第二日,我便抱著這孩子去了城南。雖然摸不出來,但我覺得這孩子極有可能是有身體缺陷。但愿不是眼睛才好。
我從沒到過城南,一路打聽卻怎么都問不到魂燈師的住所,一轉眼又到了黑夜,眼睛里一團漆黑,身處陌生的環境,我不免有些沮喪和茫然,摸到一處墻根,抱著小孩坐下歇息,盤算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這小娃娃少了一魄?!币坏狼逶降穆曇粼陬^頂響起。
我心中隱有希冀,“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是魂燈師。”頗有些自傲。
魂燈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想我泛著眼白的眼睛此時都在發光吧。
“這小娃娃留了一魄在娘胎里,估計現在那一魄已經被天地吸收了。”魂燈師聲音卻低沉下來。
“那有如何?”我不解。
魂燈師嘆了口氣,“人少一魄,輕則精神失常,重則性命難保?!?/p>
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過了好久才喃喃道:“你是魂燈師,也沒有辦法幫他鑄魂嗎?”我緊了緊手臂,心里空蕩蕩的,這個才陪伴了我一天一夜的小娃娃命不久矣了嗎?
魂燈師沉默了一瞬,才道:“有倒是有。”
我聞言大喜,期待地揚起臉。
“唯有借魂還魄一法。需得有一人心甘情愿借出一魂,我用魂燈煉出一魄,注入小娃娃體內,方可得救?!被隉魩燁D了頓,“不過這個人的魂將會受損,終年病痛加身?!?/p>
我沉默下來,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愿意嗎?”
我猶豫了一瞬,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可要考慮好,以后你不一定能再見到我了?!被隉魩熉曇羝降?。
我又猶豫了一會兒,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陣風拂過,似乎是魂燈師走了??諝馑坪跄Y,悶熱更甚幾分。我顫抖著觸了觸小娃娃柔嫩的臉頰,自言自語道:“不過是撿來的罷了?!?/p>
我聽說城北住著個洗髓人,能拆骨抽筋,洗髓剔垢。萬一他可以除去這小孩子身上的糟粕呢?
打定主意,我一路向北。風塵仆仆地趕了一夜路,終于到了城北。嗅著空氣中的消毒水味道,我找到了洗髓人的家。我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門,過了很久才聽到“咯吱”一聲的開門聲。
“請問你是洗髓人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是?!睉醒笱蟮穆曇簟?/p>
“你看看這個小孩……”我將手中的孩子抱得離那個聲音所在近了些,“能幫他洗洗骨嗎?”
洗髓人似乎端詳了許久,又伸出捏了捏孩子的胳膊和腿,才低聲道:“這孩子的骨剔透純凈,但四肢生而無骨,怕是只能終身臥床?!?/p>
我好不容易消化完那句話,心中空蕩蕩的地方又往下墜了一墜。我迷茫道:“沒得救了嗎?”
洗髓人沉默了一瞬,道:“有?!?/p>
我試探著問道:“是什么?”
“用剛抽出的新鮮的骨,放進爐子里熔鑄,燒成小孩子四肢骨頭的模樣,再塞進孩子身體里去,慢慢養出靈性,時間一長,自然就長好了?!毕此枞寺f道,末了問道:“你愿意嗎?也沒什么影響,少幾根骨頭罷了?!?/p>
我有些慌亂,少幾根骨頭還不是大事。我使勁搖了搖頭,抱著孩子跑掉了。
四肢無骨,神智不明,這孩子的確悲慘,但至少他還看得見不是嗎?至少還有自己不離不棄地守護著他。我決定了,就這樣把孩子帶大吧,若是我借了魂抽了骨,一個瞎眼的人還能怎么養活自己和這個小孩?
我輾轉回到了自己城西的那個破爛屋子。之前收集的碎片還沒拿到城東的匠心鋪換錢,得趕緊去了,要不匠心鋪關門了,晚上就得餓肚子了。我在屋子一角提起蛇皮口袋,抱著小孩就出了門。
我對到匠心鋪的這一條路很熟悉,一路順順暢暢地便到了目的地。心匠生兩心,我所在的這所城市的心匠,卻是只有一顆心。他丟失的那顆心在哪兒我不知道,但關于那顆心的記憶卻被我拾走了。我始終覺得,匠心鋪的獨心匠跟我是有些交情的,畢竟他鋪子里大量的精神碎片都是我賣給他的。但他對我卻一直態度冷淡。
“我走了。”收了錢后,我慣性地打了個招呼便準備離去,盡管我知道他從來不理睬我??闪钗殷@訝的是,他這次卻叫住了我:“等等?!?/p>
我疑惑地轉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這小娃娃心臟有問題,可能活不過三日。”獨心匠說道。
我有些麻木地點了點頭,便回頭準備離開。
“我有救他的方法,你不想知道嗎?你分一半心出來,我捏個形狀……”
我恍若未聞,向前走去。
“等等,我這里有一瓶剝離藥水?!豹毿慕匙妨诉^來,將一個玻璃瓶塞到我手中,“你的眼睛常年不見光明,就不想看看這個世界嗎?我看這小娃娃的眼睛生得倒是明亮。”
我攥緊了玻璃瓶,竟一時邁不開腳步。
“用你的蛇皮袋來交換使用方法吧?!豹毿慕车穆曇粢蝗缂韧睦淠?,“這種藥水這有我這兒才有賣,只有我才知道用法。想好了就來匠心鋪找我?!?/p>
我沒說話,握著那玻璃瓶往前走去。我聽說這種藥水不便宜,拿出去賣定能賣個好價錢。
當我走回家的時候,天大概已經黑了吧。可笑,這熟悉的路段竟也讓我走了這么久。
我抬了屋里唯一的藤木椅子到屋前,抱著孩子坐在外面乘涼。沒有一絲風,心中越發燥熱。我一回來就把蛇皮口袋扔到了屋子的角落,還真別說,它也算是個寶貝。無論裝多少東西,它永遠都是輕巧得很,提起來一點都不費勁。而且它好像永遠都裝不滿似的,這么多年了,我收集的東西全裝在里面,也撐不破它。
我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小娃娃細膩的臉蛋,可惜這小娃娃太小了,還不能陪自己說話解悶。我眼睛看不見,倒不知這小娃娃生得什么模樣。“這小娃娃的眼睛生得倒是明亮?!蔽蚁肫鹆霜毿慕车脑挘睦餂]來由地一陣瑟縮。
這幾日,小娃娃不哭也不鬧,給他吃什么就吃什么,乖是乖,但總覺得有些不正常。難不成他還是個啞巴或者聾子?我正瞎猜著,就聽見幾個從我屋前走過的孩童清脆的稚音,“星星眨眼睛,月亮招招手……”
我連忙叫住他們,“今晚有星星嗎?”
“有啊,盛夏天里幾乎每日都有滿天星星。”一個小孩答道。
我羨慕地仰頭看去,眼睛里雖是一片黑暗,腦海中已經想象了千萬般星空璀璨的景象。
幾個孩子見我不說話了,嘻嘻哈哈地打鬧著走了。
我多么渴望可以親眼看一看星空,燦爛的星空,溫柔的月亮,不止是這些,還有我破破爛爛的屋子,我日日摩挲的蛇皮口袋,還有懷里這個命苦的小娃娃……不經意間,手指觸碰到一樣硬邦邦的東西,我把它握在手中,才發覺是裝滿剝離藥水的玻璃瓶!
我想把這魔鬼般的藥水扔出去,但又舍不得扔出去。自從來到這個世上,我從不曾受到老天眷顧。我出生便盲,遭父母遺棄,旁人嘲笑,我生活潦倒,孤獨絕望。沒有人為我考慮過,沒有人對我好過,我何必在意那么多呢?人各有命,這個小娃娃也許就是老天對我的彌補,是對我的救贖。盛夏里的燦爛星空,那是我一輩子所期盼的,如果我能看一眼,也是死而無憾了。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起身回屋取了蛇皮口袋,便匆匆走上了那條走了無數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