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按這幾年比較時髦的說法是一斜杠青年，而我其中主要的職業之一是作家。
早些年我是寫網絡小說的，可惜沒能靠網文成為可以養家乃至致富的人，后來，我在比較成功的作者朋友指點下，試著寫短篇投稿，往雜志、實體出版的方向努力。
由于我個人的成長過往和職業經歷比較復雜和特殊，所以，根據朋友的指點，我把自己以前接觸到一些特殊的人和事，尤其是比較富有故事性和神秘的，結合了自己事后請教專業人士或相關知識去解讀和想象作為補充，最后形成了一系列的故事，發表在各種地方。
這些故事良莠不齊，幾篇比較優秀的倒是轉載率超高，但是多是無授權轉發，我挺無奈，幸好正規刊發和邀稿的新媒體稿酬已經拿到，也算比之前好了。
略有小知名度的一個奇妙好處是，我有時候也會在生活中遇見有一點社交互動的朋友，居然也是我的讀者，她們乃至她們認識的朋友，也會跟我講述她們的故事。
這些故事精彩的不少，而最近發生在我身邊的最玄乎的一個故事，來自我的前任房東：愛穿一身紅裙子的美女劉夢蝶。
1.
“那天凌晨，我從睡夢中醒來，渾身黏糊糊的，總感覺身體有點不太對勁，可是又感覺不出來什么。窗外風雨聲大作。
我努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忽然看見了角落里落地穿衣鏡的自己——那是一條巨大的紅色海豚狀怪魚！”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自述：“小蝶，你看多了《大魚海棠》吧？”
美女房東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沒想跟你開玩笑！”
房東劉夢蝶是一個很漂亮的高個女孩子，她是大學畢業出來不太久的，剛去上班的女孩子。
嚴格來說我租的這個老房的房東并不是她，而是她老爸大劉叔，因為簽合同的時候也是留了她名字和電話。
大劉叔是個和藹的胖子，頭發稀少，半年前他家在市中心買了新房子，一家三口都搬過去住了，這才把老房子對外出租。
劉夢蝶在國企上班后，工作也比較輕松，雖然沒多接觸，我也聽說過她大概就是工會性質的文職工作，處理她們單位下屬十來個廠子和分支機構的居家退休人員和各種后勤類保障事務。
這一年是厄爾尼諾年，高溫多雨的天氣肆虐全國，我清楚的記得那個清晨確實下了很大的雨，幸好在六七點左右就，大雨就停了，陽光燦爛。
為什么我那么清楚，因為那天零點到七點多我都在寫稿子壓根沒睡，熬了一宿，完成了一個故事后，我決定不吃冰箱里的存貨，要出外面買熱騰騰的早餐。
“嗨，作家……吃包子吶？”回來路過樓下的中福彩健身器材小廣場的時候，我遇見了劉夢蝶。
這鐘點能看到她我是有點詫異的，畢竟之前一天我也是剛好交完了本月房租，她家離我也不太近，還是工作日，她怎么有功夫跑來這邊閑逛呢？
我吞下最后一個包子看看手機，都快八點半了，咦，今天她是請假了還是換休什么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她的打招呼和發表疑問，她從健身廣場的長條椅上站起來，走到我身前攔住了我，笑著說：“挺巧的，前些天我看了你的故事，你遇到的人真有趣……等會兒我還有點時間，不如，我也給你講一個關于我的故事吧！”
就這樣，我聽到了劉夢蝶故事的開頭：“好吧……你沒有開玩笑，請繼續……”
她說：“一天早晨，劉夢蝶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條巨大的紅魚……這聽起來是不是比起大魚海棠來說，更有點像卡夫卡的變形記？”
我點點頭。
“但我最初是怎么能確定我是一條巨大的魚呢？因為我房間里床不遠處就是一個巨大的穿衣鏡。我能看的很清楚，鏡子里的我是一條紅色的，樣子特別像海豚的大魚，那而且我飄浮在空中……”
聽到這里的時候，我忍不住揮揮手打斷了她：“我能不能用手機錄音呢？”
她盯著我：“為什么要錄音？”
我說：“你的故事很有想象力，我感覺如果寫出來比我的作品優秀多了……”
她晃了晃腦袋，笑容有點怪異，披肩的長長直發動了動，一身紅色連衣裙被樹葉遮擋后灑下的陽光襯托得很優雅。我有點恍惚，那個畫面看起來簡直美得不像樣。
“你隨意吧……我時間不多了，其實也是剛好遇到你，所以才跟你聊聊！”
她仰頭看天：“凌晨醒來，我發現自己是一條大魚的時候，其實我也很不能接受。我安靜地飄著，清醒地看著鏡子里的我，很久……很久，我都沒有辦法接受這事實……”
我已經按下了手機上的錄音機應用，也安靜地聽著。
當時我覺得小蝶或許是最近工作生活或者情感壓力太大，心里有點不舒服，于是請假休息一天，遇到我這個半生不熟的朋友，就用編講幻想故事的方式傾述一下而已，我配合一下也挺好。
于是我接口說：“換了我也沒法接受的。繼續講講吧，后來你怎么變回來的，又怎么走來這邊啦？”
“噗……哈哈哈……”劉夢蝶笑出聲來了：“我哪有變回來啊，我現在就是一條紅色的大海豚啊，而且比早上醒來還要大了一點，嗯，大概比我原先的人身體積大概大一倍了吧！”
我莫名其妙：“可是，夢蝶啊，你現在在我眼前就是一個人的樣子啊。呃，你今天穿的還挺好看的！“
她收起了笑容，像是想起來什么有點抱歉的樣子：“哦，也對，我現在是一條大魚，同時也是你認識的劉夢蝶，你看到的沒有錯。”
我楞了一下。
她狡黠一笑：“不如我們來個自拍吧！多照幾個……一！二！三！好三連拍完成了！”
我下意識的按照她的引導，和她合拍了三張照片。
“好了，我繼續講我的故事吧。”她神情忽然有點落寞：“看著鏡子看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我思維里很多片段開始拼接完成。
我醒了過來，然后我穿過了客廳，從陽臺飛了出來，漫無目的的飛了一會兒，就停在了老屋下面這個小廣場上，然后就碰到了你……嗯，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時候我爸正在敲我的門，客廳的時鐘剛過八點……”
我舉手示意有問題：“大劉叔在敲門，也就是說你這條紅色大魚不但會飛，而且還可以不開門就穿過了房間的門或墻壁……而且你爸她也沒看到你，對吧？”
劉夢蝶反問我：“你聽說過四維時空嗎？”
2.
我點點頭，試圖用自己的理解去簡述這個概念：“我們生活的空間有三個維，上下，左右，前后，我們無論向任何方向移動，都只需要用三個三維空間軸，就可以表示。在物理學上，時間是第四維，而且這個維跟空間維不同，它只有一個，按現在我們人類的科技來說，它也只有一個方向并只能前進。
我們一般來說的四維時空是指愛因斯坦相對論里所指的四維時空概念，也就是說我們這個宇宙是由空間和時間構成的……“
“好， 你有這個概念就方便很多了。我穿過我家房門也好，來到這里也好，都不需要特殊的理由，那是本能。”
她擺擺手：“既然你明白四維時空的一些知識，那你可以理解的。我剛才說我知道我是一條大魚，和我同時也是一個人，并沒有相違背，因為我其實也不完全算是這里的人，我是來自四維空間的生命。”
我感覺有點蒙圈。
“一條魚，怎么又同時是一個人？生命是四維空間的生命？”
我撓了撓后腦勺，再次覺得這小美女如果去寫小說或許很厲害。
劉夢蝶再次抬頭看著天：“不難理解的呀。用你能聽懂的比喻來說，你看，這一刻我和你在我家老房子樓下小健身廣場聊天；過了一會兒，這個故事講完了，或許你也和我會回去我的老屋也就是你新租的新房里面再聊天。
那么，我們這兩個生命和那個房子還有這個小廣場，出現了一種有關聯的特殊共存。
你和我都曾經在那里各自生活，你如今住的房間，是我存在過的；我不存在那里了，你依然有可能存在那里；也有可能也就是我剛才舉例的，我們同時存在于那個房子；更有可能像現在一樣，我們同時存在另一個不同與那個房間的地方，也就是這個廣場……
看，道理很簡單吧，這和我是一條大魚也是一個人有一點兒類似，很好理解吧？”
我瞠目結舌：“哪里好理解了啊？你在玩詭辯吧？而且，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為什么說你變成一條魚呢？”
她笑了一下，再次用那種頑皮的眼光又有點像看小孩的眼神觀察著我：“剛才你講到了四維的時空，應該也是學習過相關的知識的。那你也注意到一點吧？你說四維時空，而我說我是四維空間的生命……”
我已經開始頭昏腦漲了，也不知道跟熬夜有沒有關系：“你想表達的是——四維時空不是四維空間么？”
劉夢蝶點點頭:“很多人要說明四維概念，都愛用螞蟻舉例，那我也來說說螞蟻。譬如一只螞蟻在我們腳底這白色水泥地面爬行，它只能看到前后左右，完全沒有上下的概念。
如果我忽然把它捻起來，放到你手掌上，它完全是理解不了為什么自己原先眼前的白色大地不見了，更不能明白自己為何又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更別提去弄懂抓起它的我與托著它的你之間的區別，對吧？”
我忍不住還是要問：“貌似跑題了呀，小蝶！這個跟你變成了大魚有什么關系啊？”
她微笑著看地面：“我是一條大魚，也可以同時是一只螞蟻，還可以同時是劉夢蝶。用螞蟻來舉例，我不是想跟你說明四維空間，而是告訴你，螞蟻不懂的事，現在的你也很難懂。”
我感覺智商受到了侮辱。
幸好她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作為三維空間生物的人類，其實大部分根本不理解什么是三維空間。哪怕空間有一定的了解的頂尖優秀生命，也對自己的生命存在形式沒有多少了解。所以至今為止，也只有很少幾個人能明白的回答一下：我是誰？我從哪里來？”
我喃喃自語：“那你是誰？”
她沒有理我：“而且我們人類有一個傳統的誤區，就是把時間作為一個維。可是，時間根本就不是一個維。”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好像剛才反應過來，眼里發著光：“剛才你在問我嗎？我是劉夢蝶，也是一個四維生物。我來自四維空間。”
她那種無比認真的神情，把我看得呆了。我已經無法分辨她到底是在講科幻故事，還是在發燒。恍恍惚惚之間，她忽然拋了一個問題給我：“你知道我名字里的典故吧？”
“啊……”我好像明白了一點點什么，又搖了搖頭，感覺自己還是先認真地配合著她回答為妙：“莊生曉夢迷蝴蝶……莊周夢蝶！”
3.
劉夢蝶點了點頭：“沒錯。我剛變成大魚的時候，最初的震驚和迷惘過去后，也是馬上就聯想到你剛才跟我打趣說的《大魚海棠》了。隨即，我就想起了莊周夢蝶，感謝先賢，因為想通了，我就開始覺醒了！”
我小聲吐槽了一句：“你這個故事有三重抄襲的嫌疑……”
她等了我一眼：“認真聽我講完！”
我聳了聳肩，攤了攤手。
“《大魚海棠》的故事靈感來源之一也是出自莊子的《逍遙游》，另外，你聽說過輪回嗎？
我略懂：“輪回論起源自印度婆羅門教，佛道兩教都各有關于輪回的理解，生死輪轉，從人的角度來看，死后或進入輪回或成鬼，憑善惡或道行在六道或五道中循環不止……”
講到這里，我狐疑地看著劉夢蝶：“你的故事邏輯開始不能自洽了吧？
電影《大魚海棠》確實有參考輪回的概念，他們的設定是人死后，靈魂會來到一個類似歸墟的海底世界，好人靈魂化為魚，壞人靈魂變成鼠，然而過了相應的時間，靈魂還是會重生成人的……
可惜佛教的輪回并不涉及靈魂，算了，這故事偏道教，不過不管怎么說都設定得亂亂糟糟的，慘不忍睹！我直接問你吧，你想讓我明白什么？你夢見你變了一條大魚，是說你前生是條魚，還是跟莊子一樣陷入了哲學迷思？”
劉夢蝶撇了撇嘴，看著四樓，那是我現在的居所，也即是她家的老房子，若有所思：“唉，時間不多了！”
我木然跟著抬頭：“你趕時間就講快一點咯！”
她如同專注的學者猛然從思索中驚醒：“也是哦，我要快一點了。剛才你說的也對，也不對，其實你們三維生命對生命本質和時空的理解有太多不精準，所以輪回這個概念根本不能像你剛才那么去解釋和接受，否則將來出了偏差，責任都會共同負擔的……”
我腹誹：劉夢蝶你講故事的時候入戲太深了，什么叫你們三維生命？
劉夢蝶苦笑了一下：“不是入戲太深，你不懂而已。
我現在好比一個已經獲得過諾貝爾獎的量子物理學家，正在試圖跟一個剛上小學的小男孩，講解宇宙的真諦，不是我不懂生命的存在和時空的真相，而是我試圖用一些你能理解和觸類旁通的比喻和典故，力求讓你多明白一些……
可是，就好比剛才說到我們和螞蟻，哪怕像如今的我作為一個人類，機緣巧合之下成為能和一只螞蟻短暫交流片刻的存在，可是你換位思考一下，你又能怎么跟一只螞蟻解釋你的存在呢？何況這只螞蟻還不在我的手掌之上，在另一只手掌上呢？”
我看著這個大高個大美妞，目瞪口呆：她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陽光剛好從烏云里探出，灑下的光照耀了一下我轉向天空的臉，我瞇起了眼睛，不敢直視。
“我再用幾個片段和例子給你說明一下吧。講完了我的故事就完了。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寫下來。懂不懂都可以寫。就按你能明白那樣寫就行……時間不多了……”
她收回了看老房子的目光，直勾勾望著我。不對，她是望著我身后的遠處，那是她和父母新房子所處的方向。
4.
劉夢蝶的眼睛是一種很深很深的黑色，平時就很美麗，而那一刻的她目光中仿佛有一整個星空，我接觸了片刻竟然有一種要昏迷過去的錯覺。
她可能感覺到了什么,很快收回了遠望的眼神，盯著地面，再次開口：“大魚很快就要長大，飛走，融匯到自己的天空了。
咦，我剛才說要舉例子的。好，第一個還是莊子的話，夏蟲不可以語冰。
現在現在我跟你交流，就頗有這種非常無能為力的感覺了，幸好，還沒有到那么不可溝通的地步。
首先，劉夢蝶作為一個人類，我的思維和語言體系還勉強可以用的。
其次，作為三維生命的人類是我生命的一個小部分，我們有共通的部分。然而很可惜，這種共通的大前提我無法度化你，要靠你們自己努力。因為我剛才有試圖用你能接納的語言系統來跟你解釋，但是很明顯我差點誤導了你，就是我們扯到了報應的時候……”
我有點昏昏欲睡，腦子有點暈，或許是她講故事的技巧有點欠缺，或許是有太多的信息量沖擊進來了，又或許我根本就是熬夜后困乏不已。
出于禮貌我不可以在劉夢蝶眼皮底下睡著，可惱的是太困了卻因為一瞬間硬生生的挺過了極限，過了那時刻我居然精神抖擻起來了。隨即一種莫名其妙懊悔涌上了心頭。
“唉，報應啊……”我其實真的很想回屋子里睡覺了。
劉夢蝶好像不怎么在意我的狀態，或許講完故事后要去忙事情吧，她的語速明顯變快起來了：“接下來，我想告訴你，我是誰，我從哪里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吞了吞口水。
她繼續：“對你而言，用你能理解的說法，我是一個四維空間的生命。我，無所不在！所以對于這里來說，我不是來這里，而是本身就也存在于這里。
對于三維空間的所有維，我同時存在的，也不需要全體同存于任意空間。我不屬于你所認知的時間，所以之前我說愛因斯坦歸納的時間維加空間三維構筑的認知體系，對我而言，不成立！”
這番說法如同能滅絕恐龍的彗星跌落我腦海，把我的世界觀大洋沖擊得翻江倒海，混亂不堪。我下意識地舉起雙手在空氣中胡亂地揮動，試圖抓住一些什么思維靈感來表達一下。
好一會兒過去了，她身體在微微顫抖，停止了說話，而我也終于憋出了一句詞：“劉夢蝶你是電影《超體》的露西么？”
“電影《超體》我沒看過……等一下，我懂了。”她歪了一下腦袋，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好像已經知悉了一些我要表達的，卻沒有停止自己的新講述：“一個有機會接近升維的三維生命……但是和我不同。”
故事講到這里，我承認自己真的也陷進去了。 拔了一根草，我隨意地擺弄著，腦袋歪著看劉夢蝶，只想聽完四維生命的完整描述，也不管她是真的還是裝著沒看過那部電影。
5.
“講到電影，我托用你熟悉的寫網絡文學的一個概念吧。
我無處不在。當在《大魚海棠》的世界里，我的靈魂，就是你眼前這條已經開始比這個廣場還要大的紅色鯤魚誕生了思覺，她走向了新生命旅途的開端。
在這個世界的今天凌晨，一個叫做劉夢蝶的女人，也是你眼前這個我，從睡夢中醒來。
在你目前無法理解的四維空間，我的生命主體意識，覺醒了。
就在這一剎那，我感應到了我在這兩個世界的生命存在。
于是，和你醒來伸懶腰差不多一樣的性質，我隨手合并了一下這兩部分的我。
大魚，劉夢蝶，四維的我，我們就回歸到一個真正的我之中。
當然，這只是為了讓你比較容易明白，我省略了許多術語去描述過程和原理。譬如說，劉夢蝶作為我，她也是在這個三維世界的生命的那一部分的我以及她所有輪回里的眾生世界，都在之前那個伸懶腰里，被我吃了……哦不，是我把我歸納起來了！”
我聽得饒有趣味，又總覺得有哪兒不太對勁，揉了揉臉，忽然想起：“你還是說說四維空間生命劉夢蝶和《超體》的露西有啥不一樣吧？我很期待。”
她嘴角抽動了一下，如果我沒有理解錯，這微表情是表示輕蔑：“記得我剛才跟你講過，三維生命里的人類，也就是我和你目前共同的族群對三維空間，四維時空，生命本質都有可怕的誤解嗎？”
我聳聳肩：“記得，很清楚！”
她岔開了話：“你知道瞎子摸象這個成語吧？”
作為不太著名的作家和熱愛著名作品的雜家，我掉書袋式地回應她：“某個聰明的國王為了警醒民眾不受外道迷惑，就喊來他的臣子們找了一幫盲人們用手去摸大象。
之后，國王又把盲人們叫去，問他們:你們所摸到的象像什么？摸到象的牙的盲人說象的體形像蘿卜的根；摸到象的耳朵的盲人說象像畚垃圾的器簸箕；摸到象的腳的盲人說象像舂米的石臼；摸到象的背脊的盲人說象像麻衣；摸到象的肚子的盲人說象像陶器；摸到象的尾巴的盲人說象像麻繩。
總而言之，瞎子摸象這成語可以用來比喻，出于自身的局限，對事物一知半解，也沒有真正去了解事物的全局，就以偏概全，以點代面……”
劉夢蝶點點頭，笑而不語。
她不講話，只好我來講咯：“你的意思還是那樣，因為我們三維生命不可能真正的懂得更高層級的四維生命，對四維空間的認識也很有誤差，所以哪怕是最杰出的人士，也都不是真的能搞清楚真相么？”
她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龐，似乎也有點疑惑：“我是一個剛覺醒的幼體，還沒見過三維生命的真正升維，所以我也不好下定論，但是你說那個電影《超體》里，主角露西應該是還沒成功的……”
我再次舉手：“我找到你故事里的自相矛盾了。你描述的四維生命劉夢蝶分明和電影里的露西極端相似啊。
首先，露西快速進化，突破肉體的基本限制，然后意識突破自己的肉體限制，可以直接和電子設備交流，可干涉人類目前常規信息互聯網；肉體屏障被突破后，能夠自由重組、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肉體；再之后，她可以突破空間的限制，把自己身體瞬間移動任何地方。最后一步，空間時間的限制對她都失去了意義，她可以回歸人類文明誕生之初，也號稱自己無處不在。
這和你構想中的超越時空，歸納自身，無所不在的四維空間生命體很接近啊，而且時間對露西，對劉夢蝶你們，都失去了意義！
有人解讀說，露西這樣的存在就是人類進化的頂端，和上帝，佛一樣，周遍法界，是唯一也是最終，那比起四維空間生命難道還有很大的差距么？”
我滔滔不絕的時候，一直直視著劉夢蝶，她的眼神似乎有點渙散。
那雙美麗靈動的眼睛竟然恍如一對黑洞，要把一切都吸收進去！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喂喂……醒醒啊……你故事設定有漏洞啊，小蝶快想辦法補完起來吧！”
我已經一點都不困了，講真，她這腦洞不錯，戛然而止的話真可惜了。
當時，我恨不得能抓住劉夢蝶的手晃幾下，讓她回魂。
就在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我可能忽略意識了一件事情，卻不明白是什么，轉念之間，很快就遺忘了。
幸好她很快就自動自覺說了下去：“不一樣呀！你看你現在已經懂了一點，所以你剛才也下意識的用了很接近……很接近，也是不一樣。
那種《超體》不是上帝，也不是佛，更不是三維生命的完美形態，只能說是其中一種路徑的初始吧！你如果感興趣于這種對比，直接去查看相關的信息，活血也能搞懂的。”
我不以為然，但是也看穿她好像有點疲累，就鼓掌幾下以示贊同：“好好！聽故事不駁故事，你先繼續講。
剛才說了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不如把你要到哪里去也講一下吧！請……”
這時，路邊駛過一輛長途旅游大巴車，劉夢蝶若有所思，目送那輛車開除我們廣場所能目及的范圍后，才回頭對我嫣然一笑：“好的，確實我能停留的時間不太多了，等下就要出發了呢。
之前我曾經說我只是某一部分在在你我面前，那你怎么理解的呢？”
我對做聽說閱讀理解沒啥心理障礙：“按照你故事的邏輯，四維空間的生命，任何一個都偉大得無處不在，而且有很多時空很多宇宙都同時同步存在不同的生命表現形態。
所以你作為劉夢蝶的人生，只是作為四維生命的你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的比喻是：我眼前的你相當于天上的神仙下界的在世化身。”
6.
她沒有點頭：“有一小部分是對的。我再說三個寓言。你能悟多少就記多少吧。不要勉強！
第一個，螞蟻。
方才的例子里，有一只螞蟻被我捉起來，放在你的手掌上。
螞蟻無法理解你或者我是怎樣的生命，因此對它來說，我們只是空間的一部分，而且它感覺中空間只是一個二維的平面。
它一直爬，往前爬，你也不管它。于是，它爬出了你的手掌，爬過了你的手臂，你的肩頭，你的脖子，你的下巴，路過你的蠢，你的鼻梁，你的額頭，爬進你的頭發……
咦，這時候它有一點點疑惑了，怎么這里和之前不一樣？平面沒有了，它試圖攀爬上你的某根頭發，心里充滿了恐懼，不知道下一步如何，不知道自己處境如何，不知道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我也充滿了疑惑，穿鑿附會地搭話：“我想起了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祖手掌心……”
劉夢蝶沒有理睬我的梗：“第二個，網絡身份。
從十幾年前開始，你就經常上網，長久以來，你的工作生活都已經離不開這龐大的信息互聯網了。
你在微信里昵稱叫量子玫瑰，頭像是一個球狀閃電。
你也使用微博，你的微博名稱是本名，認證的賬戶，頭像是你本人的頭像漫畫版。
你也一直使用各種論壇，在幾個常去的論壇頭像都是一座山，通用的名稱是不見靈山。
在一些外語網站里，你經常換用各種名稱，所以沒有固定的賬戶。
在幾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網站，你愛用一頭黑色的豬來代表自己，所取的網名是一個自造的外文詞。
這是你的網絡身份的一部分，它們是你，也不僅僅是你，但組成了你：包括為人廣知的你，為熟人所知的你不為人知的你，私密的你……
以三維空間和三維生命的理念里，我是一個人，庸庸碌碌的生活在某個世界；
我是一群漂浮的石頭；我是一具負責采集能量的旅行器械；我是一道恒星爆炸時產生的光；
我是一條紅色的大魚，可以遨游深海，可以長成幾千公里那么大，也可以飛翔在天空之上，翅膀張開的時候遮天蔽日；
我是一團比銀河系還大的星云；我是一組電波……”
劉夢蝶描述到第三十多種她同存遍布各界的生命狀態的時候，我感覺她已經進入了一種玄妙的體驗派演技的境界了。
那情景太特殊了，明明她說的話我都聽得懂，聽得懂的就罷了，她竟然能通過普普通通的語音和短短幾個字眼的描述，讓我感同身受地揣測那個“她”的生命存在感，仿佛我們普通人在描述自己的手臂上一個傷疤、心愛的人的容貌、陪伴自己很久的一臺手機等等。
越來越詭異的“故事講述”令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一息尚存的理智讓我歇斯底里的搖頭擺手，嗓音沙啞地制止了她繼續講解下去：“夠了，我想我明白了……不要講這個了，告訴我你要去哪里，就好……”
劉夢蝶用空洞的眼神看了我一下，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瞬間我感覺到曾經最熟悉的那個她“回來了”。
她眨巴眼睛說：“想知道我要去哪里？你猜！”
7.
其時不停吞咽著口水的我，聽到這話，差點被口水嗆著。
幸好劉夢蝶沒有繼續戲弄我：“我要出發！是因為我需要繼續成長，或者換個你能理解的說法，我要去上學，哦，不，游學！”
我的眼神有些迷惘。
她自顧自說著：“我的前輩莊子也來過這個世界，因此我很榮幸：來自不易的覺醒機緣，我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學到了。
但是，凌晨開始變成一條大魚的我……嗯，我怎么還沿用你習慣的說法？
那程度的四維成熟，直白來說，太底層了，只是相當于你種了一棵果樹，第一次看見它長出嫩葉吧！
如果只是作為大魚的我，主意識太弱小了，哪怕和劉夢蝶共鳴，通過輪回泡沫徹底把生命信息傳遞過載融入這個軀體，我其實原先也并不能意識到這是我，更不能明白我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正如你們三維生命的進化和升維考驗，有太多因素相關，還必須受制于三維空間的本質、三維生命的共質和好幾個存在的影響一樣，我瞬間成長所有的巧合都要感謝莊子！
你看，紅色的大魚，逍遙游，我的名字，莊周夢蝶，《大魚海棠》電影，再以劉夢蝶生命原型里曾記憶和印刻的那么多先驅和觸媒線索……
我是多么幸運的一個幼體，或許當就這列的層級而言，我是最快的一個了。”
“四維生命”劉夢蝶對她本體的故事自述發展到這里，頗有點神轉折的感覺，我脖子都酸了，但是不打算動彈，只想聽她扯完蛋。
一身紅裙，長發披肩的紅衣美女也沒有照顧我感受的打算：“四維空間的生命體有很多種，但是智慧生命體不多，而且命途坎坷。
當我的主意識成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必須要統一我的身體。
而統一遍布你們所謂周天萬界或者叫做多宇宙的唯一我，關鍵就是主意識的覺醒了。”
保持一個姿勢仰望比我略高一點的人太久，脖子太酸，身體也實在很累了，我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干脆站起來跳跳蹦蹦，松弛了一下：“劉老師，這個我沒聽懂，求舉例子打比方摹狀貌做說明！”
她罕見地摸了摸頭發思索著：“很難比喻的。這樣吧，小孩學習知識，拼一副不知道全狀的拼圖，佛教的頓悟，制作火鍋，少年的懂事，……你可以想象一下！”
我開足馬力，結合她之前的話，腦補了一下：“一種身體和意識都散落在各處的生命形態，必須以一個概念把自己拼湊來出來部分輪廓，才會真的蘇醒，才能真正認識自我，然后才會發育，漸漸成熟，這個過程有快有慢，跟時間沒有關系，之后還是得繼續前往收集生命零件、不斷學習和認識自我的過程……”
想到這里我簡直覺得：這玩意忒萌呆了呀，腦海里開始出現一些萌噠噠的卡通形象和故事，以致劉夢蝶又開始講話，直到她離開了，我竟然都沒怎么在意，后來才在錄音里聽到了一部分話語。
劉夢蝶這部分的的人聲，與她刻畫自己各種生命分身那時候的演繹狀態類似，很有感染力，但也有點像偷錄得特別糟糕的盜版電影聲音一樣，斷斷續續，只言片語：
“只能知道我……有可能成為的那種生命核心發展路線……
沒有誰像你……網絡身份那樣大概……記得自己各種身份……盡管有些身份你都忘了……
我不是忘了……而是四維生命本身就是這么一種狀態……在成長之前的……我們的身體……么樣子的
莊子……三清……一個人活著……然就懂事了，頓悟了……才會知道：哦，原來我是這樣啊！
例如某一天……你突然懂了：我不應該這么想，去學點好東西，然后掙錢……宇宙的盡頭……認識蟲子……
追求我的音樂夢想……說，有光……就放下了自己的身份，你剪了你的頭發……
三維不該……堅持吃的……去開始一個新的旅程……四大皆空……
再見了，我也去開始我的旅程……
等你來啊……好吧好吧……
爸媽……現在也情愿不想……
開玩笑了……會收回那些痕跡的……拜拜”
說實話，也許由于那天早上，我算起已經連續三十多小時沒睡覺，聽劉夢蝶的故事聽到最后，我其實是終于睡著了一小會。
“拜拜，你去忙吧！”
那天我最后的記憶停留在從發呆或者打盹的狀態回過神來的時刻，我好像是愉快地地對著空氣招手：“好的再見，小蝶！我回屋去睡覺了！”
錄音是有的，畫面在記憶鏡頭里，卻莫名模糊不清。
8.
聽變成大魚的劉夢蝶講故事后，我昏昏沉沉地從近午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夢里各種瑰麗迷幻的畫面和情節，醒來只依稀記得一絲絲碎片。
醒了后，我心里總覺得空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哪兒不對，就是干什么都提不起勁兒。
于是我折騰了半天，也沒干成啥活，到晚上，干脆自暴自棄，存了拖稿件的壞心眼后，我約了幾個朋友吃燒烤喝酒去了，如此一醉方休。
第三天，宿醉未醒的我我的門被敲得梆梆梆的響，我掙扎著去開門，門卻被人用鑰匙打開了。
“喲，大劉，大劉叔啊？這是咋了？”我看到了劉夢蝶的父親，我真正的房東。
平常和藹可親的胖子劉大叔一如既然的頭發稀疏，熟悉的微笑卻不見了，面色憔悴，眼袋又黑有大，也不知是不是連著幾天沒睡好。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直勾勾的看看這個曾經熟悉的房子，稍微遲疑了片刻就開口說：“這樣，我家出了點事急錢用……要不，你先把下半房租一次先交了吧！就當幫劉叔一下……”
我驚疑不定，雖說剛好也收到了一筆錢，這地方挺好，我也不愛搬家，預交半年的房租肯定沒問題……
“可以的，沒問題！劉叔你看我是現在手機轉錢給你，還是去銀行取現呢！我想……”
我還沒說完，只見大劉叔有氣無力地抬起手打斷了我：“我想……半年房租不夠，小伙你要不盡快準備搬個地兒吧！
我可能要盡快賣房……唉……對不住了，押金我會退給你的……怎么辦……唉！”
他短短幾句話，數聲哀嘆，卻充滿了凄切無奈。
我呆了一下。
想來也是，大劉叔他們家半年前才全款買了新房子，如今要緊急用一大筆錢，賣老房子應該是最實在穩妥的打算了。
既然話說到這里，我也順著:“沒問題。大劉叔，你們家到底怎么了？方便說說么？指不定我能幫上點兒……對了，叔你也別站著，進來小廳坐一會吧，喝杯水，有些事著急也沒法子，先穩一穩……”
“穩？我穩不下神來……”劉叔神不守舍地走進他熟悉的舊屋小廳，拿著我遞過去的礦泉水，也沒心思喝：“實話告訴你，前天早上，我女兒劉夢蝶在臥室里睡覺，我們怎么喊也喊不醒。
鬧了半小時，我和她媽媽擔心她出事，急了，趕緊用備用鑰匙開了門。看見她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卻已經不是睡著，算昏迷了……
后來我們報了急救中心，送去醫院一檢查，奇了怪了，什么病都查不出，她就是莫名其妙成了一個植物人……
我這兩天和她媽媽問遍了人，把她送到省城去了，現在專家懷疑她癥狀有可能是一種世界罕見病，國內唯一治好的那個男孩子花了兩百多萬才醒了過來……”
大劉叔拿出手機，手指滑動著遞給我看一些照片，那大多數是劉夢蝶換了病號服插著管子躺在病房里的樣子。
“唉……怎么會這樣……大前天還好好的一個人啊……”
他的震驚悲痛無奈溢于言表，我卻毛骨悚然！
“是呀……唉……怎么會這樣？怎么會……”
我吞下一大半瓶礦泉水，定了定神，故作鎮定地追問：“劉叔，你那天敲門喊她的時候，大概是幾點啊？”
大劉叔幾乎是馬上就答了出來：“不用什么大概，我清楚記得，我家客廳的鐘剛報時完畢，整整八點！那天小蝶請了假，我們一家是要打算過隔壁市里她姑家喝喜酒的……諾，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顫抖了片刻，我飛速跑回臥室床頭，拿起了我的手機，迫不及待的翻開了相冊。
前天！
前天早上！
前天我拍的照片只有四張！
第一張，我和一身紅色連衣裙的劉夢蝶坐在健身廣場的長條椅上，笑容滿面！
第二張，我笑得有點僵硬，身邊什么人都沒有！
第三張，我笑得很自然了，長條椅上空，我的右邊，赫然漂浮著一條巨大的紅色海豚狀怪魚，她眼神里帶著笑意。
最后一張，我完全記不起怎么什么時候拍的，場景依然是那個陽光燦爛的健身器材小廣場，角度依然和前三張一樣，人物都不見了……
就在我凝視這張照片的時候，這張照片竟然變成一個動態圖片，我的身影漸漸浮現，而那條微笑的紅色的大魚朝著畫面外的我，點了點頭，遽然越縮越小，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光點，再之后，完全消失無蹤。而這張照片也只剩下了風景。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砰地一聲，撞到了衣柜上。
“唉，小伙，我先走了……你剛才怎么了，是不是有電話有急事，沒跌倒吧？我先走了，我自己關門了……有事再聯系，抱歉，麻煩了你！走了……”
大劉叔關了門，走了好幾分鐘，我還掙扎著，卻無力也不敢追出去……
因為，我不知道該不該、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講述，關于他女兒劉夢蝶的故事。
“四維生命劉夢蝶，這就是你給我留下的所謂痕跡嗎？何時……會來收回呢？”
我斜靠在衣柜邊，點開看，看了又關了，看了好多次相冊后，相片還在。
我才打開了錄音機文件列表，播放——
“隨意吧……我時間不多了，其實也是剛好遇到你，所以才跟你聊聊！”
“凌晨醒來，我發現自己是一條大魚的時候，其實我也很不能接受。我安靜地飄著，清醒地看著鏡子里的我，很久……很久，我都沒有辦法接受這事實……”
鞍山.光明頂。初稿。20160723.鄺鑒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