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香衣
霍老先生死于4月10日。晚上十點,母親云良打來電話,告知零木。零木的手忽然麻了,胳膊從半空中一段一段頹落在大腿上,手機從未有過的沉。
丈夫高隨在書房打游戲。零木站起來走到書房,看著高隨的背影,她此時有無數話說,又猶豫著是否要說,那個藏了十幾年的秘密。她看向書架上一個陶瓷擺件,一對藍色的鹿,鹿的形象漸漸模糊了。霍老先生是零木的遠親,小時候曾去他家,8歲以后,零木開始躲著他,而父母對此一無所知。
不知過了多久,高隨叫零木的名字,問她怎么不睡覺。
“有個人去世了。我媽剛來的電話。”零木說。
“誰啊?”
“一個親戚,不是特別親。”
“他怎么死的?”
“七八十的人,一直生病,今天在醫院沒搶救過來。”
“那沒事,快去睡覺,”高隨左手搭在零木肩膀上說,“我兒子要睡覺了。”
零木懷孕以來,家里多了許多酸的吃食。晚上睡覺前,高隨撫摸零木肚皮,臉上帶著孩子氣的微笑,對著肚子說:“我的兒子。”零木懷孕兩月,孩子性別未知。
第二天中午,零木問了母親霍老先生下葬的日期,向主管請了假。晚上回到家,婆婆暮寒已做好飯。吃飯時,暮寒講起懷孕時的諸多忌諱。暮寒刷了碗,給高隨洗衣服。
暮寒搭完衣服,八點半。她正要回自己家,零木叫住她,“媽,這兩天我要回去一趟。我媽那邊有個親戚沒了。我想回去看看,兩天就回來。”
暮寒問道:“是哪位?”
“我表哥的爺爺,小時候接送過我上下學,他待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爸媽的意思也是想我回去的。”
暮寒聽完,用一種柔和而又掌控一切的語調說:“老人沒了,確實叫人傷心。你人善良,別人待你的好,你都記得,現在想回去看看,我也理解。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娘家隔了兩個省,做高鐵也要三四個小時,懷孕前三個月最容易流產,葬禮上人多,亂糟糟的,安全問題你考慮過沒有?而且葬禮也就是個形式,打個電話慰問一下,心意到了就行。你父母那邊我去和他們說。等你生過孩子,一并回去看,到時候再去親戚家里坐坐。”
“我知道,我知道。”零木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眼神微微往下飄。暮寒認得零木這個表情,正是這表情,讓暮寒看清零木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這是一種柔軟的固執,不爭辯不妥協。她常常想起兒子的婚禮,零木的母親哭泣的樣子。寒暮當時雖然笑著,心里卻一樣在流淚。正如親家第一次見面時,零木父親所說,這是兩個家庭教育的失敗。這世上有那么多溫順的好姑娘,為什么一定要是零木?暮寒斷定,這將是一段不幸的婚姻,無論是否離婚,這種不幸都會伴隨兒子一生。她能做的就是收起對兒媳所有的不滿,溫和相待,用超乎常人的克制,換來婆媳的平靜相處。
暮寒也微笑起來,說:“你再考慮考慮吧。”暮寒關門聲音輕輕的。
高隨晚上和同事聚會,到家時九點半,身上有酒氣。他進門后,一路奔向零木,抱住她。
零木身體朝后撤,推開高隨。
高隨說:“他們還在喝酒。我想著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有個同事笑話我,但我不在乎。我要回家看我的寶貝兒子。”
“如果我生個女兒呢?”零木問。
“再生一個。”
“要是兩個都是女兒……”
“你必須生兒子!不是我重男輕女,社會就是這樣。零木,你明白嗎?”高隨叫道。
零木往常會反駁。但霍老先生去世以后,零木思考了許多,她甚至覺得,她的反駁大多是出于女性的尊嚴。零木吞下到嘴邊的話。
想到霍老先生,零木告訴高隨,她要回去兩天,明天上午就走。
高隨一聽,便反對。理由和他母親類似。高隨用一種命令的語氣告訴零木不許回去。零木卻說,我一定要回去。高隨焦躁地在零木身邊走來走去。
此后兩個小時,他們開始爭吵,爭吵的問題集中在“是不是有必要回去”“孕婦奔波的后果”“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兩年前旅途中那次吵架到底是誰的錯”。高隨與零木戀愛兩年,結婚三年,每次吵架都氣得冒火,他們雖然不愿承認,但心里都明白,他們對彼此的怨言和愛意一樣多。
早晨,零木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高隨叫住她。
“等著我。”高隨疲倦而飛速地說。
云良愉快地收拾床鋪。她把被子從柜子里抱出來,埋頭聞了聞,向丈夫零修抱怨零木不提前說,弄得現在沒時間曬被子。零修假裝漫不經心地問幾點到。還得兩個小時呢。云良說。
零修等不及了。他把手機往兜里一塞,去接女兒。他們家離高鐵站不過半小時車程。
這不是零修家的第一輛車。第一輛車是在女兒出生那年買的,他開著車送女兒上學,跳舞。周末,全家去郊區玩,去親近自然,零木小時候多么愛笑,喜歡穿裙子扎辮子,他給零木拍的所有照片他都留著。零木出嫁后,他和云良常常拿出來看。他們夫妻只有云良一個孩子,從小就不斷暗示云良:“你看爸爸媽媽多愛你,你留在我們身邊是最幸福的。”他們在家附近又買了一套房子,寫零木的名字。他們曾一度給零木相親。
后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脫離掌控。零修有時會認真考慮,退休以后,要不要把房子賣了,去女兒所在的城市。但他和云良過去,是給女兒的幫助多,還是帶去的麻煩多呢。女兒哪天離婚了,還回來嗎?人吶還是別離婚好,但如果高隨對零木不好……零修立即掐斷念頭。
車停在出站口附近,車里電臺有人講到:“2016年末男性人口大概比女性人口多3000萬……”不一會兒,開始整點報時。
零修忽然想起什么,他走到取票附近的超市,買了水、面包和餅干,他回到車里,時不時往外張望,直到接到零木的電話。
零木回家后,開朗不少。高隨則變得寡言,他小心翼翼地看岳父岳母的臉色,臉上帶著僵硬的笑,手腳勤快,和在家里判若兩人。
云良對零木說:“你霍爺爺人還是可以的。雖然咱們不是那么親,但你小時候,常去他們家玩,你霍爺爺還接送過你上下學,還記得不?”
“記得。”零木想忘都忘不了。
“你霍爺爺是個能干的人。他生前很成功。”零修補充道。
零修四人到霍老先生家。零木臉色有點蒼白。陽光透過窗,灑在房間里。屋子里的人說笑著,仿佛沒有人死去。緊鄰電視的茶幾上放著霍老先生的照片,擺了水果和點心,地上是一個裝著灰燼的火盤。孩童低頭玩手游。幾個中年人談論誰掙錢了,誰升官了,誰離婚了。霍老先生的兒女們低聲討論如何處理房子。
沉默的時候,大家看向霍老先生的遺照,夸霍老先生這張照片拍的好看。
零木看著照片,想起8歲的一個午后,霍老先生在這個房間里對她做的一切。她不舒服又害怕。她當時想,是不是親人之間可以這樣表達,霍爺爺對表哥也是這樣的吧。長大明白了,每次記起都感到惡心。她至今恨他,從未原諒過他。
零木大口呼吸,她覺得這個房間讓她無法喘氣。零木下樓透氣,高隨陪她。
“我一刻也不能在里面待,太壓抑了。”零木叫道。
“讓你來。”高隨說她。
零木呆呆道:“太難了。做女孩太難了。從小我父母盡可能保護我,可是,沒用的。高隨,我想生女孩,我想把我小時候沒得到的補償給她,可是我舍不得她來到這世上。”
這是個老舊的安靜的小區,健身器材卻是嶄新的,梅花樁旁邊有兩條涂了黃漆的鐵條長凳。零木坐長凳上,高隨站在她身邊。
“我母親曾說,她和父親能吃苦,敢拼,一輩子不比別人差,可是他們沒有兒子,這一點永遠比不上人家。高隨,我們一樣是獨生子女,結婚了,你家里多個人,我家卻少個人。可我不能想著生男孩。高隨,你想想,如果我和你一樣希望生男孩,將來萬一是個女孩,她父母沒一個人是希望她降臨的,這太可憐了。”零木說。
“生女孩也行,”高隨說,“我們可以第一胎要男孩,第二胎要女孩。你還是心疼心疼咱兒子吧,男人的壓力比女人大多了。我從來沒想過女孩,我要是有個女兒,我該怎么對她,我能給她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我對自己沒信心吧。兒子好養,不會嫁到別家去。你知道的,咱倆都沒那么強大。”
晚上,零木和云良一起做飯。云良說起零木小時候的事,說起懷著零木時候的事,說起還未結婚的表姐。零木不同意母親的看法,反駁了幾句。
零木在做飯的聲音中醒來,她一動,高隨便醒了。“起床吧,今天要參加葬禮。”零木對高隨說。
墓地在山腳下,車開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這是一個山水秀麗之地。大家來到霍老先生的墓前,擺放鮮花,點燃鞭炮,有人哭泣。零木看著墓碑后的黃土。她很早以前就告訴自己,霍老先生死的時候,她一定要親自見證這個大快人心的時刻。她會永遠記得他恨著他,即使這使她痛苦一生。風吹過松林,一瞬間,零木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陰暗的想法。什么舍不得女孩來到這世上,往深層次里說,她寧愿生下一個潛在的施暴者,也不愿孩子是受害者。零木打了一個冷戰,在四月溫暖的陽光里。
年底,零木順利產下一名男嬰。一些人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