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國的許多風俗畫里,冗長的日子因為驀然間有了別樣的稱呼而顯得像古詩一般有了某種平仄聲調和韻律,于是細細閱來,才知二十四節氣竟無半分是與人情無關的。那些默默藏在節氣之后的人情故事,從來不冠以姓氏、家族。可一家之哀,竟可以成為大家之哀,一人之善,便借著這些年節和氣候成了后來人無盡的追思和懷念。大約某一年,某家人有了格外之喜或者格外之悲,放在這些年節里看去,蒼涼之事愈見蒼涼,喜悅之事也多少有了點亙古的味道。而后用一聲尾韻,生活又歸于大平靜。
相比于情緒的種種而言,身體的忙碌應更為真實一些,我生在二十三年前十月里的那個月圓之夜,射眸之月無論圓缺則更易記取。而今年以后,為了一番懷人情緒,十月一的日子,倒頗可以有一番五味雜感之嘆。
十月間的漠西北,已經寒風肆虐,開始有了冬天的味道。樹木已經只剩了光禿禿的枝干,連黃葉也難見幾片,我與母親迎著西風去給家中亡故的先人們燒紙錢,在兩顆高大的楊樹底下駐足,將黃紙一張張折好,擺好酒水果饌,焚化黃紙之前須得在地上畫上幾個圓圈,母親蹣跚著身子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畫圈,一邊畫一邊念道:“父親母親在此、長姐夫在此、外甥女婿在此、侄兒在此······”此時漠西北的一隅有大風來,兩顆白楊樹在風中搖也未搖,地上的戈壁石顆顆干凈分明,母親開始擦拭眼角,我自來常常為此事難過,眼淚是鮮見得流了,然而心內卻似被掏空了一般,迎著西風站著,看著母親的蹣跚的身影在風中一起一落,又仿佛看到那些離人舉動行走的模樣,便在如黃昏的片刻昏默紗窗里清晰起來。
細細算來,外公外婆在離世時,他們的婚姻已經夠得上是六十年的藍寶石婚了,二位老人都是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老翁、老嫗,及至于過世以后還常常有人提起在困難年月得到過的二老的幫助。若是二老還在,這時節必定在爐火邊滾了一壺濃濃的酥油茶,外婆會哼著小曲兒,外公正在翻弄著幾顆被烘烤的土豆,屋外朔風如馬蹄奔騰,屋內歲月靜好,二位將及米壽的老人經過了一世辛苦,晚年是的光景卻得了大安逸,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紛紛擾擾雖然也不斷,然而這洋溢于表的溫厚之心總能在每一個想念的時候里讓人覺得踏實,讓人不再畏懼生活的瑣碎和坎坷。自從外婆離開以后,這樣的場景在我的生活里已不復出現,某個黃昏偶爾懷懷想想,溫存之余總免不了滿面淚流。母親的懷想,大概也是如此溫厚吧?只是更加心酸些,無奈些······
我的大姨父晚外婆一年去世,臨終時還不到耳順之年。父親寫的祭文中談及姨父的醫生,自幼喪父,年少之人拉扯起一個家庭的生計。自己的祖父亡故時,子代父孝,可謂是一生辛苦了。表哥表姐共六人,都由姨父一人供養成才,如此辛苦一生也終于積勞成疾而早早離開人世。我對于我的大姨父印象并不具體,姨父自來對晚輩要求嚴苛,一方面出于敬畏,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姨父太過忙碌,可以交談的機會并不多。然而,母親佝僂者身體畫著圈,十月一的寒風就這樣吹著,不經意的容顏散去了,不重要的也就重要了,該痛的,免不了。
我記得某年過年的時候,外祖家里老少齊聚一堂,舅舅們細細算起家中大小人口來。從外祖父祖母算起,共六十余口人,四世同堂。便是這樣的大家庭,三四年間的事情也足可以道盡人間況味了。在日常的生活中,我們大概都做慣了“檻外人”,人生杳杳、日月穿梭的情景檻外人看著不過是世間一幀或喜或悲的風景罷了,然而放到一個家庭的門檻內,這個中滋味就難唱難說的很了。比方說一個才子隕落了,檻外人看來惋惜多些,檻內人經過后就不止惋惜這么多了。
母親的外甥女婿,我的表姐夫,大姨父的長女婿。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刻得一方好印,吟得幾首好詩。未及不惑之年便折損于病魔之手,留下表姐和一個小侄女兒相依為命四年有余,我記得那時恰好也是朔風正烈,我在表姐夫病榻前見了他最后一面,他將枕邊書留給我作最后的紀念,后來再聽到關于表姐夫的消息時已是一抔黃土永做今古之別的話了!那個日子,之比大姨父離開的日子晚了幾個月而已。此刻,我驀然想起一句宋詞來: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這無可如何的事與愿違,這圈圈圓圓畫來實在傷人,母親飲泣著,我站在幾米外的地方,看著母親龍鐘之態愈發像極了當年的外婆。母親也是極致溫婉的東方女子呢,父親為人好強,脾氣也倔,家道周全之事母親擔當的便格外多些,到了我們姐弟三人遠行的年齡,對母親所有的懷念就只剩下了言說不盡的溫暖。
還有我那至今都沒有勇氣提起的哥哥,所有想念里關于哥哥的畫面都帶著強烈的沖擊感,混著寒風砸向風中的母親和我。黃紙燃燒過后黑色的灰燼,在蒼白與昏冥之間起落,在活著的人的思緒里仿佛這是唯一的一種與另一個世界聯系的方式。消失不見的、魂夢相牽的,越來越清晰卻又什么也抓不住。多少個不經意間,哥哥還是那樣,像孩子一樣睜大了圓圓的眼睛,手里拿著一包檳榔,笑瞇瞇地在遠處看著我。我不敢懷想初聽到哥哥生病時的心情,我在今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總覺得哥哥一定會好起來,然而消息就如秋雨一樣澆透了整個六月,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聽說哥哥是安安靜靜走的,嘴角帶著微笑,以他自己的方式安頓好了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愧疚,和來不及報答的至情至愛。然而這北風帶來又帶去的消息,有哪一句不是混著兩行滾滾熱淚的?哥哥,我的哥哥,我今生竟再也無法擁有與你的片刻時光了。這已來不及的祈禱,是否能夠讓你的靈魂多一刻光明?此時此地,所有來不及的,唯有托與西風,無論這所有的一切消失在哪個片刻都不要緊。因為你,哥哥你與病魔抗爭了整整六個月,在這六個月的時間里死生之間的悲、愁、喜和親、疏、密已經在你內心的修短隨化之間了然。我的哥哥已釋懷了生死,我還能執著些什么呢?
十月一,焚黃紙、奠果饌、三叩首,活著的人略略能全的一點點的心意。當暮色來臨,母親蹣跚的身影走向一片燈市火海,我緊隨其后,在一米以外的地方看著母親的身影,越來越覺得母親身上溫厚的味道越來越濃郁。母親也是個大善之人呢,自我記事起,母親就總是能盡一己之力幫助身邊每個需要幫助的人,后來身邊鮮有人落入困境,街上流浪的小動物們又成了母親幫助的對象,我回家前不久,母親在街邊救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和家里的貓兒成了好伙伴。母親的愛,就如一眼永不枯竭的清泉,總是越飲越有味道。我突然覺得,若能一生一世以這樣溫厚、寬善的心胸待人,是不是經歷那些起起落落的杳杳之路時就會因為少有遺憾而平靜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