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海風俏皮地吹過小葉的頭發。發絲躍動飛舞,輕輕撓著她的臉。她站在陽臺欄桿后,一動不動張望著海邊。
那里有個令她好奇的身影。昨天她和父母剛到這幢海邊別墅沒多久便關注到了。
一個身材清癯的少年。他會靜靜坐在海灘上面向大海。他會在海灘上緩緩踱步。他時不時撿起海水卷來的小生物丟回海里。無論怎么做,都像一幅畫一樣印在小葉心里。
說不清為什么會注意到他。可能是他那種閑庭信步的姿態。也許也是他分外好看的身形。那樣的挺直,像昂首的樹,卻又很自然的放松,像柔軟的水草。
簡單的白襯衫。水綠色的亞麻短褲。靜站時像一個高傲的離群索居者。邁開步時卻總是一副準備著撿起什么丟回海里的樣子。讓人覺得又像一個幼稚的小孩子。
這種奇怪的組合在他身上十分協調。當然啦,最奇怪的也許還是他的眼睛上蒙著的淺綠色綢子。
小葉起初以為他在跟人玩游戲。然而觀察了許久,并沒有看到任何人突然跳出來拍他的肩膀,或者在什么地方探頭探腦地喊他。
這是什么呢?小葉一番好奇和探究,是一種行為藝術嗎?還是這些淳樸的海邊少年所特有的一種裝飾呢?然而那會遮擋他的視線啊。小葉十分不解。
不過有這么一個奇怪的人供她觀察也是一件好事。總比坐在豪華客廳里聽父母吵架強。盡管出發前已彼此聲明要一家人互助互幫,按照心理咨詢師說的那樣,讓全家人和諧共處,積極交流,幫助小葉走出心結,然而實踐證明家庭氛圍并沒有起色。
不過話說回來,父母為什么會聽那個咨詢師的話呢?小葉并不覺得他們在乎自己的心理障礙。他們常吼她,怪就怪她過得太幸福,太滿足了,所以才一天到晚若不矯情就會渾身都疼。
也許,這個心理咨詢師費用太高,父母認為投入那么多資金,不順勢推進的話,作為沉沒成本太可惜。
或者,如果集團核心董事王云夫婦的千金大小姐因為抑郁癥而進了精神病院或自殺的話,公司的名望,運作,股價應該也會受影響吧。
想到這里。小葉有點愧疚。父母也真是可憐。掙錢上進,忽略家庭,漠視孩子,也許,在成人世界里并不是什么大錯。
可是小葉真的不開心,她只是個少女,她的訴求需要他人滿足。不開心的她,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做讓別人也不開心的事情。
抑郁癥,她覺得要相信醫生的診斷。在確診之前她自己偷偷看了許多相關方面的心理學書籍。她想自我拯救。甚至連抗抑郁藥物她也偷偷使用過。有一定的作用,至少睡眠不再是地獄般的折磨。
不過,小葉承認,后來她表現出嚴重的病情,甚至有點精神分裂的樣子,卻是她硬性夸張出來的。連表現細節都是心理學書上學來的。
起因是,有一次她聽到別人在她身后悄悄議論:這王云家大小姐精神不太正常。她轉臉迅速看向聲音來源,看見講話者和接收者臉上立刻出現恐懼的神色。突然心中有一些快意。既然他們對神經兮兮的人如此有興趣,何不順勢不嚇唬嚇唬他們呢。
后來的小葉簡直把不正常的表現作為一種小孩子把戲了。而且越來越熟能生巧。她看到父母因為自己而焦慮煩躁,增加了更多的爭吵。彼此怪怨對方沒有抽出足夠的時間陪孩子,沒有對孩子進行合適的教育。她看著他們沖突,心中有一些快意。
她看著不知情的人們見到她小心翼翼或者干脆回避的狀態,心中也有一些快意。她看見假裝關懷她的人對她的病情大肆宣揚,配合搖頭嘆息,她也感到心中有一些快意。
然而,快意過后,冷靜下來。小葉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變態。為什么會因為大家的消極反饋而感到快意呢。想到此,報復的興奮沉匿了。她重新陷入惆悵和低落。一句話不想說。眼神交流都不要。
小葉只能投身于精神分析類書籍的汪洋大海中,想要了解自己,找到答案。一番研究后她饒有趣味地總結,自己這種行為可能就是所謂的反向形成。越是想要靠近他人,卻越要表現出將他人推開的樣子。
那么就是說,她自己想要很多很多愛。進一步就是說,她的父母沒有滿足她想要的。小葉似乎有點明白了,那么就著手解決問題吧。
從父母這里需索呢,屢戰屢敗,沒有結果。其他人呢,小葉覺得自己已經愛無能。她無法再信任他人了。她萬分疑惑自己以后要怎樣走下去。
有時疑惑到抓狂,因為問題無解。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她愛的和愛她的。那么存在,有什么意義呢。
一旦上升到自身存在的高度,尚年輕的小葉徹底糾結了。這反而讓她真正表現出嚴重的病態。她終于認認真真做好了一個病人。
心理學沒有幫到她。它也許給出了原理和機制,卻不能給她答案和解決。小葉大把大把掉頭發。食欲不振。瘦到可怕。無法睡眠。一個青春正當時的少女,卻形容枯槁。
這迫使父母不得不輾轉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然而套路相似,效果甚微。最后去見了一個傳聞中手法獨特,效果神奇的心理咨詢師。
咨詢師花了很久時間,在對小葉父母和小葉做了比較詳細的調研和分析之后,建議他們一家人去找一個心曠神怡的海灘,住在一起一周左右時間。按照他給出的詳細治療流程和建議,努力去調整彼此相處的模式和情緒,用積極肯定,動態互動的方式,讓小葉病情好轉。
而且盡量不要去游客太多的地方。以免這種療養受到不相干因素的干擾。
最終小葉和父母來到了這片海灘。這里曾經是一個火爆的旅游勝地。可是后來發生了一次詭異的海嘯。毫無預警地,傷害了許多游客。在那以后人流頓時稀少。
附近居住的一部分漁民由于謀生的關系,并沒有撤離。所以住在這里雖然清凈,但不致覺得離群索居。
第一天來到這里,小葉就覺得這片海灘的氣質還蠻適合她的。如果她能一個人來就更好了。因為父母從開始走上行程就一直爭執。直到最后住進別墅,因為擺放衣服和雜物的問題又大吵了一場。
小葉覺得做父母的人真是沒救。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自以為是的固執,讓他們從來不肯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么問題,對家庭有什么影響,對下一代有什么誤導。
而且即使有少數父母能夠反思,也常常被生活的慣性所囿,無法走出這個圈子。張口閉口還是以前的論調,做起事情還是以前的模式,無法改變。
小葉想要的,可不是像心理咨詢師指示的那樣,和他們進行什么積極動態的互動。她只想盡量離他們遠一點,不要聽到他們沒完沒了的爭執。
她真心同情他們,因為利益關系而結合,也因為利益關系而無法分開。追求利益是他們高度一致的目標,讓他們極力壓抑自己的情感需求去滿足這個最高理想。可是在一起的時候又諸般不和,唇槍舌劍的來往。
她也非常佩服他們。結婚這么多年,即使經歷過大風大浪,即使面對著唯一的女兒是精神病的現實,他們依然保持那種可喜的態度,對于任何小事都爭執不休,你來我往,沒有盡頭。
直到被其他事情所打斷,或者是被他們共同追求的利益插了句話,這時他倆立刻會保持空前的一致。在語言的互相來往方面,兩人簡直都是天才。當PK賽開始,其他人根本就插不進腳。
全家人在各自收拾行李,把生活用品往租來的臨時別墅房間里安置。小葉媽媽把出發時員工們大張旗鼓送她的大捧鮮花找花瓶插放。
小葉爸爸乜斜著眼,看她動作夸張地挑枝撿葉,脫口而出:
“一個老女人還附庸風雅,假裝有情調。花花草草放在床頭跟前,也不怕半夜被蟲子叮爛了臉。”
小葉媽媽不甘示弱:“我這張臉就算是毀了容,也比你那張土坯臉要強上不止一千倍。你那張臉,如果當時不是寫著幾個錢字,我父母會同意把我嫁給你?也不撒泡尿仔細照照。”
小葉爸爸暴跳如雷:“我娶了你才是沒用。一個女人,連個正常孩子也生不出來,你看看你生的那什么玩意兒,一天到晚神經兮兮。讓我扔下生意,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度什么假?”
小葉媽媽咣當扔下手里東西:“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生出來的?你家倒是損了什么陰德?她生出來難道不是有手有腳,有鼻子有眼,怎么就不是個正常孩子,我難道沒盡了做女人的能耐?還不是你家基因有點問題,長大才慢慢顯露出來。
小葉緩緩放下手中雜物,強令自己走近窗邊,直視海灘,轉移注意力。父母的爭吵漸漸進不了她的耳朵。
不知何時開始,激烈的爭吵,只要沒有東西突然撞在她的身上,就只能算是生活的背景音樂,可以不必理會。哪怕那不和諧的音符像砂紙一樣打磨著人心,慢慢習慣,都可以接受。
這長久的面向大海的凝視,讓她發現了那個少年。好一個純樸的漁家孩子。小葉想著。他在海灘上閑庭信步,不時地撿起小生物扔回海里。
小葉靜靜思索:漁民的孩子不是應該去捕獲那些獵物嗎?沖到海灘上的貝類和螃蟹,不是應該趕快去撈撿嗎?陽光明媚時,不是應該出海工作嗎?為什么他總是這樣悠閑自在地,還不時擺出一個兒子望向母親的姿態看著大海呢?
小葉覺得他十分有趣。這天,她遠離那幢壓抑的別墅,漫步走到海灘上。在離他大約兩步之遙的地方,小葉望著他。
男孩兒靜坐在沙灘上。仰頭看著天空。小葉覺得好笑又奇特:他才看著什么?畢竟他的眼睛已經被那條淺綠色的綢子所緊縛。
他是在感受大海嗎?是在想象大海嗎?是在回憶幼時的大海嗎?小葉偷偷打量著他。
難道他果然如她推測的那樣,是一個瞎子嗎?可是,感覺他能準確無誤地,從地上拾撿起東西呢。
她的眼光流向他的白襯衫,他的草綠色亞麻褲子。全都一塵不染。她看向他結實的小腿,接著又看向……光腳,原來他一直都光著腳。那些小貝殼是踩到以后才被撿起的啊。
原來真是一個瞎子。小葉感到非常遺憾。不過他的父母真是用心,給他系上這樣一條好看的帶子。讓他就像水邊一個孤寂的神一樣。
小葉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在離他不遠的沙灘上默默陪著他。看他時而坐在沙灘上仰望遠處的大海。時而躺在沙灘上懶洋洋的曬太陽。時而在沙灘上悠閑的散著步,拾撿東西。時而走進海水淺處,一個人踩浪戲水。似乎他沒有別的事可做。
他沒有朋友嗎?小葉心想,看起來真是可憐。周圍是有些漁民,但是孩子好像不多,像他這個年齡的少年更是沒有。
小葉心里開始同情他。一個失去了眼睛的孩子能做些什么呢?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嬉鬧,不能捕魚和工作,大概也就只能這樣,在海邊慢慢的消磨時光。
心里的同情,讓小葉離他更近了些。
黃昏時刻。夕陽的余暉灑在海面上。碧波托舉著紅色和橘色的碎片蹦跳著。
天空流動著橙色的線條。少年頭發上覆蓋了一層好看的金色。讓他像一個受天地寵愛的小兒子,戴上定制的王冠。
小葉靜靜觀望眼前的一切,靜靜陪著身邊的少年。心里是從未有過的靜謐和熨貼。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穩穩地擁抱了自己。那些精神分析的可怕詞匯與她無關。
她側過臉偷偷地觀察少年。他有黑而粗的眉毛,斜斜地從綠色綢帶中飛出,又淘氣地隱匿了半邊。他的鼻梁高而挺拔,弧線非常漂亮,憑空增添了幾分溫柔。他的嘴唇濕潤飽滿,嘴角抿出一個淺淺的弧度,仿佛是要訴說什么,又仿佛是在沉思。
看不見他的眼睛讓小葉無從捉摸他的內心活動。然而也正是因為看不見他的眼睛,小葉覺得很安全,得以放肆地用目光探尋他。他一定不知道有一個人這樣大膽地在旁邊看著他。
夕陽終于被大海攬入懷抱。點點星光開始在夜空中眨起眼來。小葉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注入沙灘,一點沒有站起來就能走的意思。
少年開口了:”天黑了,還不回去嗎。“小葉大大地嚇了一跳。
小葉感到簡直不可思議:”你能看到我嗎?”
少年的嘴角牽起一點弧度:“看不到。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你已經停留了一下午了。”
小葉佩服地五體投地。她艷羨地看著他:“你的感覺好敏銳。是不是盲人的其他感官都比較敏銳啊?”
少年的嘴唇輕輕皺了一下:“盲人?”
“是吧,也許是這樣。你身上有花果的香氣,你來,我就感覺到了。”
少年站起身:“你該回去了,天已經黑了。”
少年不再開口,他徐徐拍去身上的沙粒,轉身走進了夜色濃郁中。
小葉十分不服氣。什么花果香氣,她從來都不用香水。她已經受夠了母親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濃烈味道。
難不成她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母親的香水味?她怏怏不樂的走回家。
晚上小葉在浴缸中泡澡。她心里想著少年赤裸的腳沾染著海灘上沙粒的樣子。沒有被弄臟的感覺。反而好看到像是裝飾。
她也抬起自己的腳,看著沐浴露的泡沫擠在趾縫間,仿佛也有點沙粒的樣子。她咯咯地笑起來。
沐浴露,她突然想到。她一把抓過從家里帶來的沐浴露,看到上面印著西柚和桃花的圖案。她吃驚地研究了成份,果然有柚子和桃花香精。
小葉笑了。這個少年很有趣啊。
清晨的陽光耐心地撫摸著小葉的額頭和眼睛,直到她徹底清醒。小葉睜眼,內心百無聊賴,不想起來。懶懶地翻身,突然想到昨天的少年。
想到此小葉蹭地坐起,從床上溜下來。她急匆匆地洗漱完畢,狼吞虎咽了幾口臨時請來的保姆準備的早餐,飛也似得沖向海灘。
然而很失望,她沒有看到那個少年。小葉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她百無聊賴地磨蹭回家,跟保姆要來遮陽傘和一張野餐墊。
她把它們一股腦帶到海灘上去。清風習習。溫暖但不眩目的陽光落在她身上。
小葉回想著昨天少年躺在沙灘上自由舒展的樣子,鋪好野餐墊,支開遮陽傘,有樣學樣地躺下來。
遮陽傘遮住她一半的臉頰。她錯開傘的邊緣看著外面的天空。
天空仿佛是一大塊兒困住淺藍色海水的水晶。大海在身邊。大海也在天上。
小葉靜靜地望著海水在天上流淌。時不時,有一絲白云流動進來。仿佛有人在這塊水晶里投入一縷棉花糖,柔柔地隨著波動向前行進。過不久又融化了。
天空之上,一切元素乍看是靜止的,仔細研究卻有微小的改變。小葉觀察著,琢磨著,尋找著,很用心,發現許多不能被心情浮躁之人所感知得到的變化。以至于不知不覺感到疲倦,漸漸地陷入了夢鄉。
夢里的小葉依然身在海灘。周圍有好多游客啊。她看著他們在海灘上嬉鬧,看到有人像她一樣,鋪開很大的野餐墊在沙灘上曬太陽。她看到有人在踢沙灘足球。
人聲鼎沸。周圍是一波又一波的熱浪。
她看到大海的遠處偶爾翻出波浪,推出泡沫一層又一層。離海岸不遠的淺海區,海面閃耀著白色,前方出現一道長長的明亮的水墻。
天熱的厲害,以至于海水像沸騰一樣冒泡了。突然間海水開始快速倒退。
小葉被大海吸引住了,她從未見過如此景象。突然間她感到大地在抖動。海上傳來異常的打雷聲。小葉不知所措地望向四周。她發現天色暗了下去。
小葉突然明白了。與此同時她聽到有人大喊“是海嘯”。小葉掉頭拼命奔跑。她感覺到身后有震耳欲聾的聲音向她襲來。潮濕的海水濺在她身上,咸腥的氣息包圍著她。
她感覺到自己深深地被不明力量壓迫著。心臟狂跳。顫抖和寒冷席卷全身。她分明察覺到周圍人群的恐懼和絕望。耳邊只剩下海的轟鳴和人群的呼喊。
小葉絕望而費解。這明明是一片從來都很平靜的海灘。它所處的地理位置讓它根本不具備產生海嘯的條件。然而怎會平地起驚雷。
一個大浪撲過來,小葉被淹沒了。滅頂的窒息讓她倏然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喘氣。
她忽然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那少年坐在離她兩步之遙的地方,就像昨天她陪伴著他一樣,他也陪伴著她。
小葉立刻感到心里安慰了許多。在這樣的噩夢中醒來,身旁居然有人陪伴,實在是一種幸運。
小葉興沖沖地向著少年湊近去,心里覺得自己非常死乞白賴。少年轉過臉來。
看不到他的雙眼的小葉,無法判斷少年的表情,也許是面無表情吧,她想著。她只顧盯著少年柔軟濕潤的嘴唇。
那嘴唇輕輕吐出幾個字來:“做噩夢了嗎?”
小葉很吃驚,繼而臉一下子紅到像是醉酒。是不是自己在睡夢中叫喊了什么,或者,是不是甚至滿地打滾了。小葉感覺自己羞得無地自容。
她憋了半天調整自己的情緒,好容易熬出一句話來:“那個……和我一起去撿貝殼好嗎?”
少年再次看向她,不過她突然感覺少年好像冷冷的。“撿貝殼做什么?要帶回家做紀念嗎?”
“不是的,我看到你撿貝殼丟回海里,我也想加入。”
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少年站起身來。“那就走吧。”
不出多時,小葉有些后悔自己的建議。這哪里是消遣,就是在勞動。
少年不斷地撿起海貝,螃蟹,小魚小蝦,和少見的被沖上海灘的海星丟回大海。她自己撿了許多次,每每拿起來卻發現是一只死去的干貝殼。
撿了一陣,小葉對自己的無能逐漸冒火。她沮喪地一屁股坐下來,沖著少年抱怨:“難道你每次撿到的都是活物嗎?為什么我撿到的總是死貝殼。”
少年轉過身來遙遙地望著她。他的聲音和緩溫柔,一不留神就會聽不見:“因為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呼吸。”
“切!”小葉感到很不屑。這個奇怪的漁家少年,總是在這種出其不意的時刻冒出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來。
哪有人能夠感受到被沙粒掩埋的小貝殼的呼吸,簡直是天方夜譚。
然而這也是這少年的有趣之處。小葉偏著頭瞧那少年。他說話的方式與她見過的男孩子多么不同啊。小葉不再固執,站起身來。
“那我跟著你撿好了。我自己實在撿不好。”
跟著少年一起撿貝殼的小葉感到一絲異樣。
她起初以為少年是因腳趾踩到了小東西才有所感覺。可是跟了一段時間,她發現事情并不是這樣。
她懷疑地看著他的綢帶,仿佛能感覺到少年的目光在那片淺綠色后面閃爍著。他就像能夠直接看到那些小動物一樣,把它們準確無誤地撿起來。
難道海邊長大的孩子,對于大海的禮物都是這樣敏銳嗎?小葉想著。
余光中她看到一只漂亮的大貝殼靜靜地躺在沙灘上,露出一半身體。小葉心里叫到:啊,這個是我的!
男孩伸出了手,小葉也伸出了手。小葉似乎要比他快一步,然而——“啊,好疼。”
小葉極速抽回手來。然而手指已經被鋒利的貝殼邊緣劃破了。一滴殷紅的鮮血從手指上滴下來。疼得要命。
少年湊過來:“怎么了?”“我的手指劃破了。”小葉舉起手指頭,想要用嘴巴吸吮。
男孩突然伸過手來,緊緊地捏住了小葉流血的手指。
小葉感覺到他的指尖清涼柔軟。十分奇妙的觸感。
陽光打在小葉的身上,時間久了有一些燥熱,加上小葉剛才哼哧哼哧地,賣力低頭尋找和翻查小動物,熱的自己滿身大汗。
少年的手指觸到小葉的那一瞬,她感覺到有一股清涼的甘泉流進了身體。那股泉水流靜無聲,沿著她的血脈緩緩前進,消去她身上的燥熱不適,也安慰了煩悶紛擾的心。
沒有哪一次服抗抑郁的藥物能夠給她帶來這樣的平靜。小葉突然感覺自己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在她還沒來得及構思一些詞語來描述這種清泉流入心田的感覺時,少年的手拿開了。
小葉吃驚地看到手指已經不再流血。而且,等等,好像剛才還隱約能看到的劃破的傷口,已經找不到了。
小葉很疑惑:“傷口似乎已經愈合了呢。”
少年退開,臉上是漫不經心的冷漠:“本就是一個小傷口。緊緊捏牢持續一會兒。流血自然會停止。”
少年轉身,不再說話。他自顧找了一處干燥溫暖的地方坐下來,甚至都沒有再看一眼小葉。
小葉好脾氣地湊過去,挨著少年坐下。真是一個神奇的人。小葉心想。上一秒,明明能夠感覺到他對自己的關懷,下一秒居然又這么冷淡。
少年目視大海,一如既往:“如果你可以不說話。那我們就一起坐一會兒。”
小葉拼命點頭,然后才意識到對方根本看不見,于是從鼻子里擠出一個“嗯”。
海面寧靜而美麗。沒有任何景象能比注視著大海更能讓人心情舒緩。小葉看著遠處的海鳥在碧藍之上高高低低。難得的平靜像藥物緩釋一樣,徐徐滲入血液。
如果說父母為她做過某種正確決定的話,大概就是在這片海灘度假吧。小葉心想。
盡管他們似乎沒有享受到這片海灘所帶來的靜謐。但是小葉自己感到真心愉悅——是自從她懂事起就沒有找到過的平靜和愉悅。
她記得以前去過其他海灘。那里總有滾滾的熱浪和嘈雜的人群,如她夢境中的那樣。白花花的肉體和斑斕的泳衣讓她頭暈目眩,每次都急著想離開。
很少能有一片美麗的海灘能夠如此寧靜,只屬于她和她身邊這個人。一時間,仿佛天地之間除了他倆,除了砂礫,除了那只正在向他倆爬來的小螃蟹,除了那只遠處的海鷗,就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小葉偷眼看了看旁邊安靜的少年。她心里盤算著: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夠脫離父母的控制,獲得獨立的生活,不妨就在這樣的海灘邊。建一所小屋子,找一個像少年一樣質樸勤勞的漁民做伴侶。
日光明媚時陪他一起出海。黃昏時分和他一起撿貝殼和海螺。夜晚聽著大海的呼吸聲,嗅著他身上清爽的氣息入眠。這樣的生活必須比喧囂的都市生活更美更貼心。
小葉輕輕彎了彎被少年捏過的手指。一點疼痛感都找不到,仿佛被貝殼劃傷只是一種幻覺。小葉又轉臉注視少年,看到他的嘴角似乎有一點漩渦。
小葉上下打量。還是那身潔白無瑕的襯衫和淺綠色的亞麻短褲。他似乎會每天清洗它們。不然,常坐海灘之上,衣服不可能不沾染任何污漬。一個干凈溫暖神秘的少年。小葉總結。
她不禁想起她曾經接觸過的那些異性,其中一位甚至是大叔。
她眼前浮現出,他們聽說自己有抑郁癥后恐懼嫌惡的表情。而那些臉在之前,因為知道她是王云夫婦的女兒而表現出驚喜和諂媚之態。
她想起那個大叔。他都好一把歲數的老骨頭了,怎么竟敢對她心存念想。怎么竟敢對她拿出那些惡心的滿臉橫肉的微笑來,拿出那些裝腔作勢的成熟氣質來,妄圖征服這個他判斷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小葉想到他背開她的父母,有意無意地向她獻殷勤,感到心里一陣惡心。果然是,為蠅頭小利,人可以鋌而走險。為大筆橫財,人可以踐踏法律。為了欲望,人可以拋卻一切禮儀廉恥,甚至都不留一點自知之明。
她之前還尊稱他喬叔叔。然而后來發現他總是有意無意貼近自己,并且在幻想和她產生男女之情時,她憤然拒絕再出現在他面前。
那些年輕的男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每和他們在一起聊天,話題永遠逃不開自我炫耀和貶低他人。浮夸而膚淺。
他們總是預設對錯。把世間的一切都放在他們可笑的價值觀框架里,用力折騰一番,留下扭曲,灑下殘渣。對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不是大驚小怪,就是橫加指責。跟他們聊天,只能讓小葉加重抑郁。
相比之下,不怎么說話的男孩更受小葉的青睞,至少還存留了一些神秘感,一點自由呼吸的空間,也不必被強加價值判斷,不至于因為彼此想法的激烈碰撞,而讓她產生生理性頭痛。
小葉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出神,回憶讓她甚至有點咬牙切齒。少年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小葉回過神兒來:“干嘛?”
少年看向她不說話。小葉感覺那雙綠綢子背后的眼睛似乎努力想要傳達出什么。可惜她只能隱約看到他們熠熠地閃爍著,卻看不到任何眼神。
小葉又跌入遐想。摘下綢帶,這雙眼睛會有多么漂亮?一定有著黑黑的眸子,仿佛星空般的深邃。眼波流轉,瞳仁里只有她一人……
少年忍不住發話:“你好像總是在走神。”
小葉趕快正經危坐:“你有什么話,盡管道來。”
少年略一遲疑:“你最好現在回家去,再晚一些,只怕你家的保姆要走了。你父母今天晚上不會回來的。”
“咿?”小葉心里非常詫異。他怎么會知道自己家有臨時保姆,他怎么會知道自己是和父母一起來的,她有向他做過自我介紹嗎?也許有,小葉很凄涼,自從得了精神病,整個人記憶力下降好多。
“你最好趕快。”少年別過頭去不再理她。小葉只好無奈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扭身向遠處的別墅跑去。
小葉到家的時候,阿姨正在收拾東西。看到小葉,阿姨問需不需她要單獨做晚飯給她吃。
小葉大喊:“單獨?我爸媽呢?”阿姨說她父母打招呼稱各自有事,暫且離開一晚。
“他們難道沒有提到我嗎?”小葉有些失望。
阿姨聳聳肩:“他們說如果看到你回來的話,給你做一頓晚飯。如果你沒有回來,那就是去別處玩了,叫我不用擔心你。”
小葉徹底失望了。她沒想到父母竟然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幢海邊的別墅里,甚至都不要求阿姨留下來陪她過夜。
小葉氣得想摔東西,她克制住自己爆發的情緒,禮貌請求阿姨留下來。阿姨委婉地解釋了一下,當初他們聘用她時不曾提到過留宿的要求,預付工資也沒有包括這筆預算,畢竟她也有家人需要照顧。
小葉一言不發地咚咚咚跑上樓去,橫沖直撞回到臥室,從抽屜里翻出一沓錢拿出來給阿姨。這委婉的訴求便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