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完的那個夏天，我和你常常晃悠在暮色里。
那時，紅日西墜，暑氣漸消。各種聲音切切索索，漸漸從四面八方響起，似千萬手指撥弄琴弦，彈奏一曲黃昏變奏曲。小城終于從長長的午睡中醒來，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繼而眼波流轉(zhuǎn)，在樂曲聲里緩緩邁開舞步。
宇航路上一溜兒的燒烤攤，粉紅色的桌椅，清一色的餐具。案頭掛著新鮮的羊腿，爐上的碳火已經(jīng)點燃，火光紅紅。小伙計串好各種肉串，大風(fēng)扇吹起來，飄出一股一股的白煙，半條街都是煙熏火燎的。
你陪我去超市買菜。穿過宇航路，你用手扇著煙氣，狠狠地瞟了一眼那些燒烤攤：太污染空氣了！看這車停得，堵塞交通。你生氣的樣子很像我，總是把臉拉得很長，一個又一個的白眼翻過去，特別生氣的時候反而什么都不說了，任他翻天覆地。我總要偷偷看著你的臉，裝作和顏悅色，心里揣摩著怎么能巧妙攻破你小小的城堡。
這可不好，你有小脾氣的時候，他們會嗔怪我慣著你。我小時候也這樣氣人，可你姥姥從沒有這樣溫言細語地勸導(dǎo)我，她的臉比我的還難看，一張口就是狂轟亂炸，新賬舊賬一起算，我頓時就癟了，一下子低到塵埃里去了，仿佛今生來世都還不完的虧欠。做個被寵愛的孩子吧，多好！
我總會買很多東西，你愛吃的，我愛吃的。你忙著去稱重，然后提著大包小包。我說：你就提大的，小的我提。你笑，執(zhí)意不肯給我。我說：老媽還沒老到這樣呢！心里卻甜甜的。
我倆慢慢晃在暮色里，西天的樓宇間飄著淡淡的瑰紅的晚霞，空氣里充斥著各種吃食的香味。我跑去小攤給你買油窩窩，一種摻了蔥花的雜面饃饃，圓的，松松軟軟。還有鴨脖，辣得銷魂的那種。高考前我常給你買，每次看你嘻里哈拉地吐舌頭，我就覺得你把心里的壓力也吐出來了。老媽的想法是不是有點奇怪呢？
身后有人說：一個媽媽，一個兒子。我們回頭看，是個笑瞇瞇的奶奶。“兒子比媽媽高這么多！”謝過奶奶，我也笑瞇瞇地看你，初三那年猛一長，鞋子直接跳過了兩個碼數(shù)。你得意地說：這都是運動的功勞！第一次看你打籃球，就是兩個字：驚艷！沒想到身手敏捷，比你老爸強多了。你伸過胳膊，很自然地摟著我的肩頭，那一刻我開始變小，從此我倆的世界就要顛倒了吧。
有時候我們從中州路向南，走到珠江路，再一路向西，晃到歸德路，在一高門口駐足。那時暮色四合，大門穹隆頂?shù)臒舳剂亮耍阏f剛修好的大門真氣派，可惜我們畢業(yè)了。是啊，教室里，球場上，餐廳里，留下多少美好的記憶，以至于我每次經(jīng)過時，都覺得那些教學(xué)樓格外親切。
高二的時候，你打球把胳膊摔傷了，那一個月里你吊著胳膊沒有耽誤一節(jié)課。吃飯，拿書都帶來了很大的不便，周末你收拾了箱子一手拉回家，沒有一絲的抱怨。我很自責(zé)，不能守在你身邊，只有空勞牽掛。六年，我缺席了你的成長，連飲食起居都不能照顧，成了一個愧疚的媽媽。
也是高二吧，你犯了錯誤，被班主任老師懲罰，回家反思三天。恰好那個周末我回去，跟奶奶一塊送你去學(xué)校。班主任老師真是厲害，超火爆的脾氣，幸好奶奶在，他有那么一點點克制，不然被他訓(xùn)得我都站不住了。從辦公室出來，你一拳砸在墻上，覺得我和奶奶受委屈了，我的眼一下就熱了。我說你們老師說得有道理，你得聽。媽媽也是老師，知道老師對學(xué)生都是一顆真心。奶奶說：咱爭口氣，咱讓老師看看！
好一陣，你神色才稍緩和，點點頭。其實在此之前，你思想已經(jīng)有了很大波動，對于學(xué)習(xí)滿口怨言，態(tài)度消極。而這件事無疑成了一個轉(zhuǎn)折點，你試圖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優(yōu)秀，消除老師對你的誤解。從那天起，你重整旗鼓，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進步，終于沖到班級前十名，保持六百分以上。這也是你進入高中大門時我給你設(shè)立的終極目標。
你也曾迷茫地問我：媽媽，你總說我是慢熱的孩子，可是我現(xiàn)在真的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熱起來？我拍拍你的背（其實想摸摸你的頭，可是你太高了）哈哈一笑：我的兒子我了解，你會的，只是個時間問題，但是你要盡快縮短時間，高中三年也是眨眼就沒了。
后來有幾次考試連續(xù)失利，我忍不住了，打電話要拿你問罪。沒等我多問，你就把幾門功課的試卷給我分析得一清二楚。哪些粗心了，哪些沒明白，哪些保持的比較好，下次可以進步多少……我還能說什么呢，一個拎得清的孩子，沉穩(wěn)理智，倒是老媽驚慌失措，有點汗顏。
你感嘆一句：我們班主任真是個好老師，我們班基本都過了一本線，比對班強多了。是啊，孩子，遇到這樣嚴厲的老師是你的幸運呢，可是你不知道，那天走出辦公室，我和奶奶一路上都在發(fā)牢騷。奶奶當(dāng)了一輩子婦聯(lián)主任，受人尊敬，我也從來沒這樣對待過學(xué)生家長，但都彼此告誡，千萬不能在你面前說老師半個“不”字。
好多事情都是回過頭時才會看得更清楚明白。當(dāng)初的那些小挫折都成為你前進的基石，所以人生不懼風(fēng)雨。我們感謝所有教過你的老師，幫助過你的同學(xué)們，孩子，讓自己成為更優(yōu)秀的人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
每年暑假，高考錄取完，一高就會在校門口豎起兩個碩大的牌子，一個牌子上印著被名校錄取的學(xué)生照片和校名，一個牌子上是被錄取的部分學(xué)生的姓名和學(xué)校。牌子前總會聚集很多家長和孩子，我們也曾是其中之一份子，擠在人群里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那些神采飛揚的面龐，閃閃發(fā)亮的校名，給多少家庭點燃希望，繪制了美好藍圖。而不久的將來，新豎起的巨大光榮榜上也將印上你的名字。而我再不會像門口的眾多家長那樣，站在大門口鐵柵欄前，望眼欲穿，焦急憂慮驕傲，被那么復(fù)雜的心境所折磨。
重新晃到宇航路上時，天已經(jīng)黑了。城市的天空沒有星星，星星都嵌在路旁閃爍的燈光里，眨巴著眼睛窺探著夜的活色生香。路過水果店，照例買一個8424西瓜，回家一人一半。看電視，聊聊以后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孩。你說：我知道，要個子高，牙齒好。倆人哈哈大笑。
8424西瓜真甜，汁液飽滿，入口即化，小城這兩年風(fēng)靡的很，幾乎所有的西瓜都標榜著8424。但是，這種西瓜的生長期已經(jīng)過去了，夏天也接近了尾聲。正如我和你，一塊晃在暮色里的夏天也要結(jié)束了。我想起幾句詩來：
想陪你默默吃半個西瓜
直到夏天長出尾巴
心里兵荒馬亂的人
嘴上一言不發(fā)
我為你打點著行囊：被褥、床單、四季的換洗衣物。不自覺地會愣神，眼里泛著淚花。九月，送你到學(xué)校，坐一夜火車回到家里，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耳畔都是你的歡聲笑語。你小名叫“笑笑”竟然出奇的愛笑，嘎嘎的笑聲常常充斥著整個屋子。我甚至十分崇拜起自己，起了這么個名字，真是先知啊！
現(xiàn)在這個屋子空了，靜了。我捂起臉，止不住抽泣，反正家里沒有人，索性大哭了一場。然后拉開窗簾，滿室陽光。我和你一樣，從此也要開啟了新的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