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殮師》:愛使死如秋葉之靜美

遇見《入殮師》,是在前年東方之星沉船事故的新聞報道中。在長江邊的殯儀館里,久石讓《memory》的低吟聲中,一位入殮師正小心翼翼地整理著溺亡嬰兒的妝容,仿佛正在帶領他們去往另一個世界,繼續他們沒來得及享受的人生。這一跨越生死的一幕令我動容,這一神秘的職業也讓我好奇。于是透過那哀怨的大提琴聲,我在電影中感受了日本入殮師小林大悟的人生。

村上春樹曾說:“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然而,世人歌頌生命、渴望新生,卻對死亡忌諱莫深。死似乎意味著骯臟、恐怖,這也是大悟在影片開頭的心態。從東京的一名優秀的大提琴手到山形縣鄉下的與尸體打交道的“送行者”,大悟的心情猶如被烏云籠罩。“我到底被騙了什么?是沒見母親最后一面的懲罰么?以后究竟會怎樣呢?”,一次次的叩問,顯示了大悟對死亡和尸體本能的厭惡和排斥。他有著精神和肉體上的潔癖癥,以至于在第一次協助社長處理腐尸后,迫不及待地沖進澡堂,洗凈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如同常人一般,他對死亡有著深深的恐懼,以至于在工作后急于觸碰妻子的肉體,找回正常體溫帶來的安全感。在解開心結,真正接受入殮師的工作之前,支撐大悟的是愛,是在失業后不得不維持家庭生活的責任感。這個愛是對家庭的愛,而不是之后作為入殮師對逝者的尊重與愛。


大悟隨社長開車前往一戶人家進行納棺。車窗外大霧彌漫,大悟也是霧鎖心頭。

大悟,大霧。就像大霧終將在風中消散一樣,大悟對入殮師的成見終于隨著一次納棺工作而消除了。社長飽含感情的雙手讓原本已無血色的遺容重現生機,宛如重生。大悟被這莊嚴的一幕感動了。“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給他永恒的美麗。這要有冷靜,準確,而且要懷著溫柔的情感,在分別的時刻,送別故人。靜謐,所有的舉動都如此美麗……”對于常人來說,已經逝去的生命遺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具肉體,但對于逝者的親屬來說,那仍是他們的至親至愛。入殮師顯然明白這點,他們用愛溫暖逝者,不管他們生前是善是惡,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都有被救贖的機會。唯有讓逝者以最優雅的姿態,跨過生死之門,投入上帝的懷抱,才算給逝者的人生一個完美的了結,也讓生者不再牽掛。入殮師的愛,讓每個逝者不論貧窮或富有,偉大或卑微,都能得到溫柔地對待,使他們的逝去不像大樹的倒下一般令人惋惜,而像深秋的落葉滑落天際,回歸故土一般靜美。

愛是雙向的。社長以愛溫暖逝者的時候,想必也能感受到逝者對這個世界、對身邊的人的愛吧。那樣的愛盡管如同將熄的燭光、將落的夕陽般轉瞬即逝,卻是逝者對世人最后的慈悲,也正是這發自內心的愛讓逝者安祥地走向死亡。這樣的心情或許在日本作家井村和清臨終前寫下的詩篇中得到體現:

“感謝你們每一位/北陸的冬天無比靜謐/忍過漫長的冬季/冰雪融化/草木發芽/郁金香盛開的季節就會來臨/感謝你們每一位/你們都有一顆溫柔的心/在你們的溫柔匯成的波浪之間/我幸福地泛舟飄曳/我幸福地睡去/感覺幸福無比/感謝你們每一位/我從心底/深深感謝你們”。

冰雪、新芽、鮮花還有身邊陪伴著的人,他們似乎都閃耀著光輝,在與逝者告別,一切都是如此的可愛。在那一刻,生命中遭受的多少次苦難都如煙散去,逝者心中只剩感動,面上只有安詳。此刻,我們又怎能否認他們也是佛呢?

大悟似乎感覺到了入殮師的使命。雌雄難辨的變性人、年幼夭折的孩童、臉上滿是親人唇印的老父親……多少逝者經由他的手還原了生前的面貌,優雅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大悟的臉上偶爾露出欣慰的微笑,納棺對他來說已然從一開始的謀生手段變成了一門可以感受世間愛與溫暖的藝術。“自己以前堅信不移的夢想,可能根本不是夢想……”在近距離接觸過死亡之后,或許人們能更清楚地感受到生命是什么,活著的目的是什么。正如周國平所說:“一個人只要認真思考過死亡,不管是否獲得使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邊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會形成一種豁達的胸懷,在沉浮人世的同時也能跳出來加以審視”。閑暇之余,大悟會在田間拉起鐘愛的大提琴,大口品嘗美味佳肴,感受生命帶來的歡愉。或許大悟已經領會了那句著名的佛教箴言:“真正的開悟,是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容地活著”。是啊,既然未到死亡之時,何不充實地活著,以告慰那些逝者的遺愿呢?


這是電影最經典的畫面之一。在經歷了妻子的不理解、好友的勸告等后,大悟仍然堅持了入殮師這份工作。他來到田野中拉琴,排解心中的苦悶。

大悟溫柔地對待素未謀面的逝者,心中充滿著愛。然而,恨也占據了他人生的大部分。愛與恨猶如兩條鋼軌,延續著他的生命歷程。他恨父親在幼年時狠心拋下母親和自己,卻又難以忘懷童年時父親與自己玩過的交換石子的游戲,甚至會不自覺的拉起父親以前鐘愛的曲子。這種愛與恨的膠著從父親去世的那天起才日漸明朗。曾經為那么多不相識的逝者點畫妝容,當這一天親自為自己狠了幾十年的父親納棺,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大悟小心翼翼地掰開父親的緊握的拳頭,那顆童年時自己交給父親的石子落下。父親的面容如此安詳,宛如深秋靜謐的落葉。他在臨終前或許仍心懷對兒子的愛與愧疚吧。石子擊碎了大悟心中最后一道防線,心中的天平剎那間往愛的一邊傾斜。闊別多年的父子竟在這樣戲劇性的場合重返,愛也好,恨也罷,一切東西似乎在死亡面前都已歸零。但好在有那枚石子,它是父親愛的見證,這樣無聲的愛足以融化心頭的堅冰,戰勝死亡的恐懼,使父親從容地老去、逝去,使大悟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時候,對父親不再怨恨而只有敬意。大悟將這枚石子緊緊握住,放在了妻子的肚上——那里孕育著新的生命。這枚石子象征著愛,連接著生與死,在三代人的血脈中得到延續。


大悟將父親的石子輕輕放在妻子的孕肚上,象征愛的傳承。妻子明白他的心愿。兩人相視一笑,無比溫馨。

我相信,無論在哪個國家的文化中,死亡都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它通常伴隨著殺戮與罪惡,猶如尖刀般刺痛人們的心靈。不同的是,《入殮師》向世界展現了日本民族對待死亡獨特而理性的思考。電影雖然對原著《納棺夫日記》進行了較大幅度的改編,但基本還原了原著作者的入殮師生活,并通過增加對親情、愛情、友情的描述使故事更為立體、更具哲理性。通過一個看似神秘的職業,一個溫暖人心的小故事,影片表現的死亡就像一場場神圣的儀式,善與愛的力量如同清水滌蕩人們的心靈,這或許也是《入殮師》能夠力壓群雄,在競爭激烈的奧斯卡典禮中奪得最佳外語片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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