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老巷子,就會聯想到老城區,那些矮小、緊湊、邋遢、潮濕、不見天日的矮房子,混了垃圾堆里泛著餿味的剩飯剩菜,嗆得剛進去的人不由得捂上鼻孔。偶爾會有野貓含著垃圾堆里的魚骨頭亂跑,一只野狗在后面窮追不舍,跌跌撞撞,繞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那叫花子步履蹣跚,不慌不忙地提著半斤白酒,紅著粗糙的老臉,哼著小曲兒,幸災樂禍般一拖鞋踹在狗屁股上,野狗“嗷”地慘叫一聲,落荒而逃。見狀,他小曲兒哼得更帶勁了,還唱出了抑揚頓挫,一個勁地手舞足蹈,惹得賣菜大媽一陣調侃:“喲,老劉你蠻歡咧,昨晚贏錢了?”
我記憶中的巷子,倒還干凈,垃圾堆在街口,每天有政府的垃圾車來收,環衛阿姨也起得早,在她面前,沒人敢亂丟亂放,給逮著了連祖宗十八代也要被罵完。巷子里家家戶戶不隔音,誰在外面聲音大點兒,就甭想睡大頭覺。街坊鄰居都是幾十年的老相識,兒子叫什么,兒子的老子是誰,兒子的兒子幾歲,長得好不好看,長發短發,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就像一個小型生態圈,里面人人是明星,誰都有可能上頭條,被東家長西家短的大媽大嬸們評頭論足一番,就能讓你一夜成名。
這種地方既是窮人們的集中營,也是生意人的避難所。一些從外地來的生意人,初期為了圖個便宜的住處,通常來這里,搶個好說話的房東,說兩句好話,談個合適的價格,立馬就在房里住下了。有做裁縫的,有倒賣配件的,有批發服裝的,無論做什么的,都屬于不合群的一類。當原住民沉浸在喝酒、打牌、吹牛的生活中時,那些人起早貪黑地做事,常常大包小包地出出進進,惹得一堆街坊鄰居的鄙視。有時候哪家遭了竊,第一個被懷疑的通常是這些外地人,然而初來乍到的他們不會死磕,頂多打幾句嘴巴上的官司,便也過去了。正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誰也拗不過挺著肚子正在氣頭上的大神大媽。
在眾多生意人當中,有小部分發了財,搬走了,剩下大部分還在溫飽線上徘徊。那些虧了本的,只能去借高利貸,做一些鋌而走險的事情,于是就會出現一群討債的手持棍棒在巷子里徘徊的現象。畢竟每家每戶長得都大同小異,門牌號也形同擺設,外面的人進來,如果沒有知情者帶路,是很難找到人的。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電話,連BB機都還沒出現,找人就成了天方夜譚。縱然找到了門牌號,人家也可以從后面跳窗戶跑,那些被抓的,都是在巷子里混得不好的,街坊鄰居們嘴上再不饒人,也是極少會出賣同胞的。在大家眼里,你在這里住一輩子是同胞,住一天同樣是同胞。除非你經常出賣同胞,大家才當你是外人。
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兒,最大的樂趣便是躲貓貓,搞破壞。上房揭瓦這種事兒,就是打這里起步的。巷子里找個墊腳的地兒根本不是難事,爬上三五米的屋頂更是小菜一碟。書本里講的挖蚯蚓,虐螞蟻,捅鳥窩這種實在是太初級了,真正的熊孩子都會溜到屋頂堵煙囪,往飯菜里撒尿,給母雞嘴里塞石子等等,花樣百出,尿性十足,早已習慣了家常便飯般的挨打。那些在家挨打最多的,身體最棒,膽兒最肥,通常都走在前頭。那些中規中矩的,普遍身材瘦弱,又細皮嫩肉的,總跟在隊伍末尾,躲在大哥后面,明明不適合搞破壞,卻總舍不得跟大家一起玩。
巷子的生活就是這樣,看似落后,卻又十分有滋有味,每天都可能冒出一些新奇的事情,每天都會有婆娘罵街,街坊吵嘴。同時,每天都有好人好事,每天都有人撿到張三家的狗,李四家的貓,朱六家的熊孩子,然后踹著這些后生的屁股擰回去,順便再蹭一碗飯吃,一杯酒喝。
如今,生活在鋼筋混凝土包裹的大箱子里,我們的物質條件上來了,生活更便捷了。過去花錢都買不到的東西,現在動動手指,就會有人給送到家門口。巷子變成了綠化帶,居委會有了體制,物業公司登上了歷史舞臺。管人不再靠婆娘的嗓門,管事也不再用紅袖章,幾架監控,幾臺電腦就控制了一切。熊孩子犯事的機會更多了,明明可以劃車,扎輪胎,砸攝像頭,卻再也沒有孩子敢這么熊了。不單是賠不起的問題,樹上沒了鳥窩,土里沒了蚯蚓,地上也找不到螞蟻洞,連最基礎的搗亂都沒嘗試過的孩子,縱然還有童心,也沒處展示了。
城市要建設,社會要發展,現代人都恨不得坐高鐵去搶錢,那種還提著酒瓶,在街上亂逛的人,路人只會說你精神病。再也沒有熟知你的街坊領居,再沒有那么單純的婆娘罵街。一旦過了這21世紀,出了巷子,就別想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