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陳流:畫室里的河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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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 1973年生于昆明。1996年畢業(yè)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為云南藝術學院美術學院院長、教授、碩士生導師。云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水彩藝委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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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的今天,“魚”順著那條藝術之河再次游來——《天空界》的每幅畫里,幾乎都有魚。與“魚系列”不同,此番游進陳流畫作的“魚”,不是現實中的魚,倒來自遠古、民間對“魚”的種種寄托,既與中華五千年文化傳統(tǒng)一脈相承,又賦予其全新的內容:金紅,喜慶,鮮活,靈動,熱烈的生命氣息四濺奔散,通身洋溢出中國民間對“魚”向來都有的種種期許:從鯉魚跳龍門,到騎魚化仙等等。與先前那些垂死態(tài)的“魚”不同,《天空界》里的魚都是鮮活態(tài),色彩也大異其趣。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陳流的畫色彩都重。“魚”系列和報廢汽車組畫,甚至充滿了凝重的青色。與其說畫家準確捕捉到了那種顏色,不如說世界呈現出的那種顏色,被陳流準確地把握。把握依靠判斷。判斷需要功力。那一切都在他藝術的視看中悄然完成。青色被奮力強化后,最終方成為思索的表達。因為“只有青色才能如此深刻感人地表現出那種悲傷、絕望和忍從的情態(tài)”(東山魁夷《青青世界》)。別的顏色,如黃,如金紅,出于構成需要,只作為青色的對比而存在,青色于是變得更強烈。顯見陳流在那段時間里如此強調青色,乃為宣泄他作為一位藝術家內心緊張、焦慮情緒之需要——那是畫家在藝術視看時就已確定的:當生命的鮮活不再,剩下的當然是對生命的喟嘆。

色彩的選取和運用,并非為色彩而色彩,此乃常識。而師法造化與自然,乃一個畫家最基本也最艱難的修為,非多年苦修所不能。記得陳流早年有一幅《松贊林寺》,也好看、養(yǎng)眼得很。在幾乎純黑的背景上,松贊林寺倒一片殷紅。沒有藝術視看經驗者,或以為那純出畫家想象。其實不。“人間一切藝術,不過是大自然的藝術副本。”看上去,位于云南迪慶藏區(qū)香格里拉的松贊林寺,怎么都是清晰的,離人世并不遙遠,讓人難于看透的,正是它背后深邃神秘的黝黑。無論去過松贊林寺多少次,那片神諭與人工合力的建筑,總在不同季節(jié)和不同時辰,幻化成一片非人間景觀,甚至透出某種后現代意味。有時,當整個建塘古城還沒從夜夢中蘇醒,一道曙紅的陽光,會早早地、不偏不倚地、獨獨地打在松贊林寺上,將錯落的殿堂、金幢、僧舍、石級融成一片赤金,流動著,融溶著。那時,它更像是一個夢,一個想象中的所在。事實上,香格里拉就是一個夢,曾經存在,已然逝去,被重新憶起,將它返還大地。陳流顯然在某次對松贊林寺的視看中,發(fā)現過這個秘密。沒有這樣的視看體驗,無法畫出那樣的畫。但藝術家并非大自然的三等秘書,只作記錄,而是要賦予對象以靈性。《松贊林寺》融進的,正是一種人類的理想,純凈的夢幻。創(chuàng)造始于視看,又超越日常視看,最終才成就了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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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天降大任~吉祥三寶之一》布面油畫.2008年



就像河流一直在奔行一樣,陳流對“魚”、對色彩的理解,也在變化。若干年后的這組畫,盡管依然是“魚”,倒早不是多年前那些有著濃郁青色的“魚”,它金紅透亮,生意盎然,騰挪躍動,似能讓人聽見它矯健的尾鰭拍打水波的清脆響聲。隨著那些“魚”的游動,畫家陳流的藝術視看也在發(fā)生著轉移,曾經的憂郁變成了明快,曾經的無奈與嘆息變成了對自然萬物的歌詠與禮贊。大自然改變著人類,改變著我們的生活,也改變著藝術。不是么?人類或會因偶爾“戰(zhàn)勝”了自然而沾沾自喜,以為那是世界的永遠,自己已僭越自然成為世界之王——我們身邊,上演過太多這種無知的狂妄可笑的自大,但大自然只要略施法力,便會弄出些大風雪、大海嘯、大地震來,以它強勁得令人瞠目結舌又無情得叫人滿心悲愴的反撥,讓人類的倒行逆施淪為嘲笑與懲罰的對象——每逢那時,人類注定將遭遇沒頂之災。陳流篤定看到了這一點,思考便在幾年間演成了嶄新的格局:對大自然,盡管人類的無義令人擔憂,但大自然自身具有的偉力讓曾經的擔憂變成如今的崇敬有加、歡樂無限。對人類,既怒其不義又深懷悲憫,既力加勸誡也頻施援手,極力以藝術去健全人類的身心,近乎“救贖”。那樣一種人文情懷的凸現,以及藝術視看著眼點的轉移,畫家內心情緒的悄然變化,映襯出畫家的思索即藝術視看的思想之眼,已然有了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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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天降大任~吉祥三寶之二》布面油畫.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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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每天都是新的,人則終歸是歷史的人。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只活在當下,與歷史無涉。陳流亦是。《天空界》大大小小幾十幅畫,規(guī)模恢宏,內容豐盈,一開頭便看得我眼花繚亂,血脈賁張,待氣息稍定,細細一看才恍然悟出:我的老天,畫里怎么都是些神啊?可那些神看來看去倒怎么都更像是人,是我們身在其中的世俗的人——亦神亦人,亦人亦神,人神莫辨。

《天空界》里的那組《斗艷》,怎么看都透露出一種新穎的古老熟識的奇異。看著那些熟悉的場景,銅盔鐵甲、紅鬃烈馬、大刀長矛、烽火狼煙,讓人簡直能聽見戰(zhàn)馬嘶鳴,吼聲震天,以及冷兵器交接的乒乓聲。幾乎每一幅,都在演繹著既像在大地又像在天空進行的爭斗。那時我突然憶起幼時愛看的“娃娃書”即連環(huán)畫,一分錢看一本,有時還耍賴連看幾遍,過足癮了才去還或換——想想就一分錢,還真對不住那些畫連環(huán)畫的人!有孩子后我買過幾大箱連環(huán)畫,凈挑名家名著,畫工精湛,文字也好,待孩子長大才全數送人了,至今女兒想起來還說,真是的,干嗎都送人了啊?知道現在一本老連環(huán)畫值多少錢嗎?好貴,都成收藏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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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天降大任~吉祥三寶之三》布面油畫.2008年



真要把《斗艷》看作連環(huán)畫一類的油畫復制品,就大錯特錯了——好作品總讓人以為那是你熟悉的,細想卻又完全是嶄新的。竊以為,《斗艷》畫面中那些真刀真槍、一招一式的爭戰(zhàn),骨子里有別于世俗的戰(zhàn)爭,更像當今多元化世界里萬物的爭奇斗艷——只是大自然那條適者生存、“劣幣”淘汰的鐵律,到這里倒變成了不以消滅對方為目的的“斗艷”,怎么說那都不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雖也靠智慧,但更倚重武力,不打垮甚至消滅對方決不罷休;“斗艷”則不同,其中雖也包括力量大小、武器鋒鈍的較量,更是人格的比拼品行的角逐,勝敗雙方最終可能都是贏家。陳流無非是拿歷史為現世做了面鏡子。有空回想一下遠古人與人、神與神之間那種公開的叫陣、一對一的單挑,倒也好玩到大有深意,那樣純樸的年代,法令或不健全,爭艷卻有規(guī)矩。起碼不像當今,口口聲聲喊著“和諧”“雙贏”,談判桌上明明是香檳與鮮花,倒老在暗處使絆子,總往要害處下拳腳,哪談得上公平競爭?而世界需要的,人和人之間需要的,恰恰也僅僅是那么一點兒公平——不多,就那么一點兒就已足夠,就像陳流的《斗艷》畫的那樣,即便是斗,也要斗得美,斗得漂亮,斗得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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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天降大任~神侃》布面油畫.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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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需要一點敬畏——無論對于自然,還是神明,甚至歷史與傳統(tǒng),而當今價值觀的缺失早已是社會共識。現代生活方式的要命之處,在于它的迅捷無趣,生活目的過于功利。終日沉溺于機械與電子世界,沒有閑情雅趣的生活,必定枯燥無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天空界》凸現出它特有的價值,通過精當的藝術演繹,將傳統(tǒng)生活方式中的“東方閑情”一一解讀,提請人們關注生活的藝術,調適自己的生活情趣。《天空界——天籟》從別一種角度,展現中國古典音樂藝術精粹的優(yōu)雅:或唱念做打,或吹奏彈撥,讓人聯想到中國古典戲曲如京劇、昆曲里的種種人物。至于《天空界——屏風》里的觀荷、攀松、摘桃、小憩、疊羅漢,無不充盈著中國自來就有的梅蘭竹菊式的閑逸古雅,其終極目標,或就是生命像花一樣的“盛開”與《綻放》。至于《戲水》《戲龍》《撈月》那幾幅,人物神態(tài)雖各個相異,大體上仍有其幽默風趣、閑散自得的共性,那種陶醉于自然之中,游戲于天、地、海之間的癲東情態(tài),真讓人好生羨煞——真能那樣與大自然里的天地日月、飛禽走獸如此相處相悅,豈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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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陳流:《天降大任~魚將》布面油畫.2015年



——想想,這竟然都是些油畫!將有民族、民間特點的鄉(xiāng)土藝術引入現代創(chuàng)作,用以表達一位當代畫家的人文關懷,那當然是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天空界——門神》別致地詮釋有著幾千年傳統(tǒng)的民間舊俗,事關天神,卻純屬人間。門神畫種類繁多,無非將軍、福神、天仙、童子四大類,盡皆構圖飽滿、夸張變形、裝飾性強、色彩艷麗,圖的是個喜慶。陳流的“門神”倒不同,既有蟠桃似的紅臉,也有尋常不過的黃臉,甚至有瓦霜檐雪般的白臉。中國傳統(tǒng)文化詞典里的紅,無疑是吉利財運,白則意味奸詐不吉。“財神”、關公是紅臉。黃臉甚至白臉的門神極少見。其實門神觀念歷經演變,一些地方一段時間里,“門神”早已能由現實生活中有德行的人充當。家喻戶曉的門神秦瓊、尉遲恭,原先都是人,不是神。相傳涇河龍王因誤了行雨時辰觸犯天條,唐相魏徵欲問其死罪,便向太宗求救。太宗乃借下棋以耽誤監(jiān)斬時辰。午時三刻,魏徵竟在棋桌邊睡著了,太宗以為龍王終可幸免,豈知魏徵已在夢中下令將其斬首。從此龍王日夜找太宗索命,吵得太宗無法安眠,告以群臣,秦叔寶建議:“愿與尉遲敬德戎裝立門外以伺。”太宗自此才得夜夜好眠。因憐惜兩位將士辛勞,命畫工將二將軍畫像繪于宮門,以鎮(zhèn)壓鬼魅。這就是說,門神就是我們身邊的人,是我們自己。這倒好玩:只要你尊老扶幼、行善積德,不知哪天就會被人請去做一回門神。善于捉鬼的鐘馗,則因生前官場失意,無罪受屈,死后追封驅魔大神,民間將他供為后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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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陳流:《鐵佛寺魂》布面油畫.2016年



白臉的門神倒怎么都有些吊詭,猛一看像極了戲臺上的“奸相”“佞臣”,討嫌得很,陳流請他們屈尊做門神,于有意無意間,對傳統(tǒng)門神觀念作了一次現代演繹。紅臉門神意在乞求福運,換成白臉,莫非為拒絕什么嗎?又該貼在哪里?竊以為貼在某些不良官員門口,倒有些意思:走門子、拉關系、跑官要官者還不退下?某已在此把守多時也!這么說還真不是瞎掰戲解:漢晉年間,人們以為門神乃陰氣之神,謂其居人間而司察小過,以做譴告,早就讓門神的職能社會化了。將陳流的“白臉門神”貼到那些人家,說不定真會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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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陳流:《鐵佛寺魂》布面油畫.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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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界》借助傳統(tǒng)的民間藝術形式,以紅魚、青龍、金蟾、武士、神仙這些最具民族個性的文化元素,以油畫這一最為現代的藝術手法,表達畫家對世界的關切,乃陳流對當代繪畫藝術的獨特奉獻。最“土”的藝術品種,借助最“洋”的藝術技巧,巧妙地融為一體。

跟《魚系列》一樣,《天空界》組畫既好看,又不止于好看。好看,在于它外在的民族形式,不止于好看,在于它的內容既明快爽朗,又經得起咀嚼,可品味也可思索。好畫就該如此,也總是如此。恰如《瓦爾登湖》一書的作者大衛(wèi)·梭羅所說:“偉大詩歌的特點恰恰是,它們會以適當的比例將自己的意義分別賦予草率的讀者和深思熟慮的讀者。”偉大的藝術作品也一樣。雅俗共賞,乃經典藝術作品必備的品質。畫面上那些典型的中國文化元素,一般的喜愛者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似乎全然沒有超越他們的審美理念,可面對它,其中種種熟悉的陌生卻會讓人在親切中覺出新穎;對于專業(yè)而又苛刻的評判者,解讀它倒需要更多智慧,那種陌生中的熟悉淺顯中的深意又逼著你深思。一條源流悠遠水量充沛的河流,總有多種用途:一個旅行家用河里的水洗一把臉,濕濕嘴唇,而后重新上路;一支軍隊可用河里的水裝滿所有的行軍水壺,準備投入更慘烈的戰(zhàn)斗;一個祭祀者用它流放一盞荷花燈,遙寄對親人的哀思;而一座水電站則用它發(fā)出億萬度電力,供千家萬戶照明,也啟動機器日夜運轉,創(chuàng)造財富。陳流的畫正是一條那樣的大河,既可讓人在河邊散步,欣賞它的壯闊與浩蕩,聞聞它從遠古帶來的歷史陳香,也可深吸幾口它潮潤的清新;還可以在那條河邊駐足流連,甚至俯身飲用,用以強壯我們的筋骨,鑄煉我們的靈魂——怎么樣?請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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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陳流:《鐵佛寺魂》布面油畫.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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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陳流怎么會想到畫這些畫?怎么會在藝術的視看中看到這些畫?生命是不斷地運動,一如河流不斷地前行,無論何時何地,都用心吸納來自各個方向的水流。對畫家來說,那樣的吸納不惟技巧,更是思考問題的方式,不惟用眼,更在用心。

藝術的初始原型,無不為最普通的勞動者所創(chuàng)造。原生態(tài)的民間文化和民間藝術,幾是所有藝術的源頭。《詩經》乃民間歌詠之集大成。竹枝詞哺育了中國的盛唐詩歌。江湖說書人的粗糙話本,乃中國傳統(tǒng)經典小說的雛形。中國傳統(tǒng)的民間繪畫,數千年中一直滋潤著歷代的文人山水畫、宗教藝術繪畫,成了其怎么都逃脫不了的中國元素,無論怎么變化創(chuàng)新,都打上了斑斕的中國色彩。飽經磨難的中華民族,其實有著讓世人驚異的平和與樂觀的底蘊,而“天人合一”的原始世界觀,至今仍不失其生命力。對民間藝術不屑一顧而又企盼能成大器者,世所罕見。陳流的生活之地,頭上有彩云飛過,腳下是山水奔涌,豐富的文化多樣性和生態(tài)多樣性,構成他理解世界的基石;童年的所見所聞,也必對他的創(chuàng)作有潛在而深刻的影響。幼時他極喜歡的昆明近郊筇竹寺五百羅漢,造型奇異,神態(tài)生動,盡皆出自民間雕塑大師黎廣修之手。傳說筇竹寺住持見受邀來為筇竹寺塑像的黎廣修遲遲不動手,倒多日都在山下茶館酒肆與人飲茶喝酒閑聊瞎侃,不免大惑不解。黎廣修回住持道:佛法在世間,羅漢亦在世間;世間人就是羅漢,羅漢心靜但習氣尚在,不正是世間百相嗎?陳流畫神仙,其實畫的是世人。他甚至悄悄告訴我:以前他每次面對外公李喬,都如對神明,都會想起筇竹寺羅漢。神仙之憂樂,乃世人之憂樂。陳流年紀輕輕竟深諳此道,實在了得。

如此也就難怪,陳流兩赴歐洲,盡管也在巴黎、意大利朝拜過當代藝術,倒更傾心域外傳統(tǒng)的古典藝術。去米蘭參加一個畫展,待了七天,可惜那里除了足球,藝術上幾無吸引力。真正的意大利藝術似乎并不在米蘭。不久陳流作為訪問學者再赴意大利,專意去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意大利文藝復興最早的兩位代表人物,正是佛羅倫薩的詩人但丁和畫家喬托。真不知陳流是懷著怎樣的敬意,仰望佛羅倫薩群星璀璨的藝術天空?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盡管畫過許多涉及宗教、以諸神為題材的作品,但其深意怎么看都盡在人間。或許就在那時,《天空界》的一些模糊影像,已在陳流心中閃現?巴黎,藝術朝圣者多如過江之鯽。到底該先去哪里?蓬皮杜,世界當代藝術的殿堂。離它不遠是奧賽博物館。很難想象,坐落在塞納河左岸視野最寬闊的地帶,與盧浮宮隔河相望的奧賽博物館,其前身竟是個普通的火車站,如今倒成了“歐洲最美的博物館”,與盧浮宮、蓬皮杜并稱為巴黎三大藝術中心。與慕名而去的大多數人一樣,陳流也去了蓬皮杜和盧浮宮,那都容易,去奧賽博物館卻難。第一次去,人太多,而時間已晚,即便排隊排到也已關門;第二次去,博物館休息;第三次去,遇到罷工;直到第四次他才能進去,一睹其風采。料想他必在那次的藝術視看中得到了真?zhèn)鳎何乃噺团d時期的繪畫無不與神靈相關。畫家們曾一次次將希臘神話諸神搬上畫布。很難說陳流沒在那里發(fā)過呆,想過事,細細研究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技巧。《天空界》組畫里,神仙頭上竟有波提切利式的卷發(fā),想必絕非偶然。

看來,陳流在《天空界》中顯現的藝術變化絕非心血來潮,原因也決不單一。那是他藝術觀念的一次嬗變、一次涅槃。當他身傍世界繪畫藝術的峰巔,再回頭審視云南審視中國時,便于頃刻間找到了他的藝術安身立命的根基,便激發(fā)了熱情生出了智慧,激活了無數深藏于他胸中的藝術積累,踏上了一次藝術創(chuàng)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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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陳流:《鐵佛寺魂》布面油畫.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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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對象一經注入畫家的思索,最終便完成了梅洛·龐蒂所謂“藝術的視看”。畫家孜孜以求的,“就是揭示形形色色的能見方法,而非其他的方法,通過這些方法,山在我們的眼里便成了山”,魚便成了“魚”,“神仙”便也成了“神仙”。這些方法雖然并不只限于畫家的“視看”環(huán)節(jié),但“能見方法”顯然必須也只能從視覺而來。畫家的視覺捕捉到的,是被稱為光線、明暗、陰影、反射、輪廓、深度、色彩等等非現實的存在,梅洛·龐蒂將這些非現實存在稱作“幽靈”:“在普通意義上的可見物忘記了它的邏輯前提,它停留在一個有待于再創(chuàng)造的完整的可見性上面,而可見性又釋放了囚禁在它身上的那些幽靈。”畫家要找尋的,正是造就各種視覺體驗的秘密。正是這種找尋使畫家得以再造出可以引發(fā)可見性的“相似物”:繪畫作品。這些“幽靈”對于不懂繪畫的人而言,“正是繪畫的入門,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見它們。畫家的注視是在詢問這些研究對象如何使它們一下子產生出某種東西來,這東西正是用來構設世界的奇妙法寶,使我們看見可見之物的秘訣”。

即便日常的視看,也不應僅止膠著于某個固定的點,藝術的視看,更需要視點的不斷推移、挪動和提升。一輩子畫同一幅畫,賣同一幅畫,是畫家的悲哀。視看的角度和高度,固然沒有高下之分,卻能反映畫家思索的角度與高度。如果《魚系列》是近觀,帶有童稚的率真、少年的驚恐;如果夕陽下的老村、回光返照似的紅墻和凄冷寂寞的道路(《后院》《雨霽》《黑·白·水》《路》等)是遠眺,透露出鄉(xiāng)土的親切,如一曲往昔的挽歌;如果《香格里拉》《松贊林寺》是平視,表達的是對博大精深的藏文化的訝異與驚嘆;那么,《破碎的天空》和《城市上空》無疑就是俯視了。它提供的,是另一種非日常的視看體驗,新鮮又陌生。這時的視看,由平視提升為俯視,熟悉也變成了陌生。平視時,看到的是建筑物,鋼筋水泥,大地被無情地遮蔽。俯視時看到的,則是大地的宏闊、山巖的裸露、高樓的森林……這時的感覺,遠非能以“詭異”一言以蔽之。說是“破碎的天空”,實則是“破碎的大地”。正是大地的破碎,造成了天空破碎的異樣之感。天空之上,是一只蜻蜓或蜜蜂,酷似飛機,或UFO,暗示著視點的出處,更標明視點的屬性,一種非人類的目光,來自地球之外。人類呢?人類忙碌著,為了生存,或為了占有,為了資源,或為了奢華,無暇關注大地。大地將蕪。家園將蕪。——這已近乎哲學。

可到了《天空界》系列,陳流的藝術視看卻擺脫了單一的遠看、近看、平視或俯視,他突然就有了第三只眼,將他的藝術視看演變成了“立體”或多維的視看,不惟遠古與當今,中國和世界,甚至將人間與神界、科技與自然,都一一納入他的視看。大地、天空、海洋,乃我們生活的地球最闊大也最壯觀的三大部分,它們幾乎全方位地出現在陳流的視野之中——就像一條河流,盡管流淌在大地,卻映襯著天空,心向著大海。

一個從來不看世界的畫家,世界當然也不會看他。一個從來不思考未來命運的畫家,未來也沒人會關注他的命運。事情就這么簡單!《天空界》里的《艦仙》《吞》《飛》,正是一組借助神仙之眼,直接鳥瞰世界的作品,表達的無疑是畫家對當下世界的全新理解——不再像《破碎的天空》那樣,只是擔憂,只是悲傷,而是強力呼喚人類理性的回歸,吁請人們振作起來,參與進來,身體力行,珍惜、善待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

盡管那些畫面看上去有些令人驚異,畫家的赤子之心倒毫無遮掩:巨人般的魚仙或張開巨口,吞噬著裝甲車(《吞地》),吞噬著潛艇(《吞海》),吞噬著直升機(《吞天》);或飛翔在空中,化身一只昆蟲,俯瞰著身下大地上的城市(《飛》);或像環(huán)保志愿者一樣,與游弋在大海中的戰(zhàn)艦周旋,或索性登上巨大的戰(zhàn)艦,成為戰(zhàn)艦的駕馭者(《艦仙》),奮力改變其航向。其實,如果將神仙視為那些具有理智和法力的人,陳流想表達的,或許正是他理想中的人就該像神仙一樣,親手毀滅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各樣的怪物:繁華、畸形、擁擠的城市,是大地上的怪物,最終將葬送人類自身的種種新式武器,乃戰(zhàn)爭怪物。當今世界,時代太新太冷,世事太急太快,本該有的百花齊放式的“斗艷”,正越來越像一場惡性的格斗,不惟個人弄不好就會卷入明爭暗斗,就連國家、民族間,似乎也永遠處在你死我活的爭戰(zhàn)之中:資源爭奪,石油壟斷,金融風暴,經濟滲透,太空霸權……何況這些爭戰(zhàn)、爭斗甚至爭霸,有時已近乎于全無規(guī)則:人肉炸彈、恐怖襲擊的神出鬼沒自不必說,誰知道什么時候有人一不小心,就按下了“核按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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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鐵佛寺魂》布面油畫.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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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需要觀念的介入,觀念卻從來不是藝術。梅洛·龐蒂看到,畫家與作家、哲學家多少有些不同,后者總要在各種場合,以各種形式,擔負起對世界發(fā)言的責任。畫家在作品中似乎從來缺少這種負責的“野心”。然而他們仍然有一個無法回避的迫切任務,即思考他們必須面對的這個世界。那個世界有著單純的復雜紛繁的寧靜。塞尚在畫下一筆之前有時要沉思數個小時。陳流的思索,從“視看”中長出,有根有葉,葳蕤蓬勃。料想他的創(chuàng)作,必有一次次日常性視看,觸發(fā)了思索,讓他難忘,最終才完成了這種藝術的視看。而視點的變化、思索的升華和藝術品的最終完成,其間包含的,正是一個青年藝術家成長的全部秘密——那只有陳流自己知道。

多年后的今天我終于明白:先前我的那點預感,如今還真被陳流的創(chuàng)作證實。純粹的觀念盡管從來不是藝術,但藝術終歸離不開觀念的介入。生活、學習是藝術家真正的導師,“觀念”因而絕非一種固定的立場,一個畫家,在不同時期,不同年齡,會在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注入不同的觀念。隨著時間的推移,畫家本身的觀念也在成長、嬗變,對一個青年畫家,情況尤其如此。生命本身就是一條河,從涓涓細流到奔騰恣肆,其間不知要經歷多少騰挪跌宕。在我初讀陳流畫作幾年后再次面對陳流的新作,坐在畫室里,我似能聽見水流的聲音,原因蓋在于此。驚異,倒確信畫室里真有一條河流:生命之河、藝術之河。一個成功的藝術家的畫室,他在畫室里的創(chuàng)造和思索,甚至他的整個生命,本身就是一條河流。

認識陳流,與其說因為他是畫家,不如說他是一個朋友的孩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普普通通的人,一個喜歡繪畫且用心繪畫,還不斷地在思索著繪畫的畫者。這樣會更親切,更好相處。一條河流總有許多支流,許多回旋,甚至于有許多看上去似乎一動不動的停頓。其實那時他正在思索。思索成了一個習慣,一種方式。他的《論美是人與環(huán)境的和諧——以梵高與阿爾為例》一文,發(fā)表于國家級重點刊物《文藝理論與批評》,他的藝術論著《面上面下——藝術的形象與意義》,由權威的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那都是那條藝術大河的一個有力的支干。這些支干看似平靜無波,水流卻依然湍急,從另外一面映照出一個藝術家的生活:視看的目光在不停地挪移,永遠處于運動之中,永遠在作畫,永遠在思考,永遠為了找到最獨特的繪畫方式傷透腦筋,竭盡全力,然而它內里的力量和水流卻因為另一些東西而呈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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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陳流:《彩雲南現》布面油畫.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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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我這樣“業(yè)余”的愛畫者,環(huán)顧古今中外的畫家,能激起一些靈感和激情的,并不太多。好多號稱了得的畫家,盡管頂著光環(huán)四射的頭銜,其實倒早就被人“看破了手腳”,知道他哪些地方是混過去的,哪些地方是裝出來的,細想之中,一切都一目了然。有的藝術家則不同,你看到他一直在散發(fā)能量,他一直在追尋,似乎一生就盯著什么東西,不太具體,就那么一直盯著,讓人對他盯的那個東西非常好奇非常驚訝,也盯著他。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一生寫了許多作品,其實都在寫一個東西,一直在追問,一直在用不同的方式進攻,用不同的方式擊打。米蘭·昆德拉終其畢生一念耿耿的,正是布拉格的那場事件,他始終在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是那樣?一直到他最新的書,總算有一次比較正面的答復。事情就是這樣。陳流盯著的,卻是天空。從《破碎的天空》到《天空界》,他一直盯著,一直在思考。他對天空的藝術視看從未停歇。我們也沒法停歇。我們也盯著天空。你跟著一個人的時候,就像認識一個朋友,他一直在思索什么,你會一直跟著他去,他會得到什么答案,什么啟發(fā),你會很想知道。有的藝術作品,讀者看了喜歡,可同業(yè)和同行看了倒不會受到多大刺激。我相信,陳流好像對所有的畫家都是很大的刺激,就像一臺自動售貨機,不同年代不同季節(jié),他都能一直向外吐“貨”,不像有的藝術家,以前看了喜歡,后來再看就會想說:哎呀,很納悶啊,怎么搞的,那時他怎么會畫成那樣?陳流讓你覺得,他就是那臺一直都能吐貨一直都吐不盡的自動提貨機。同樣的天空,《天空界》絕不是《破碎的天空》簡單的翻版,不是大同小異的新花樣。那完全出于不同的思考,將現代思考糅進傳統(tǒng)形式,采用的是融合古典與現代的獨特技法,自然也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藝術效果和藝術成就。

——于是我再次想起第一次聽說《天空界》的那個薄暮,那個光影奇異層次豐富的傍晚。《天空界》正是那種“薄暮”中的景觀。如果當今是白晝,歷史或就是黑夜。藝術的“薄暮”景觀,無非以歷史與現實、傳統(tǒng)與現代的融合,代替了日月交替晝夜更迭時天地融合造就的神秘、豐富與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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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俯山河系列-侏儸紀No.8局部》



17

我們的一生,注定將在河流邊度過:大大小小的河,知名不知名的河,時間之河,歷史之河,藝術之河,生命之河。一條河有多種狀態(tài):平靜得像池塘一樣的水面,蜿蜒在草地上的平穩(wěn)安靜的河水,在山崖石塊間激起沸騰浪花的江流,渦流、瀑布、巨浪、漣漪……平穩(wěn)、平靜的水流和湍流、激流一樣,都是河流的組成部分。河流是一個永不停止變動的流體,常常從平靜轉為興奮、激情,再轉為平靜……就連激流,大小和形狀也會各不相同。河床更是多姿多彩:或寬闊或狹窄,或筆直或扭曲,或平緩或有著巨大的落差……無論如何,河流都要奔向遠方。遠方是大海。流進大海的任何河流都將不復存在,它將完全匯入那片浩渺無極的水域,成為大海的一部分。那時我們將再也看不見那條河流,盡管大海是千千萬萬條河流的匯集地。即便如此,或許我們有時還是會忍不住想問:注入那片大海的主要河流到底是哪幾條呢?可能很少,也可能很多,但其中或有一條,就是我見到的那條畫室中的河流……

? ? ? ? ? ? ? ? ? ? ? 2008.7? 於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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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之湯世傑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均為陳流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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