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談話在孩子的哭鬧中又一次被打斷，阿飛只得帶孩子回娘家去。這次見面還不到半小時，她的話里總是透著一種看透人世的蒼涼，除了一開始禮貌性的微笑外，我甚至沒再見過阿飛笑，但其實她是個愛笑的姑娘呀。

翻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合影，我開始回憶，我們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走上不同道路的呢？

20多年前，阿孟、阿飛和我出生在同一個山村里，在所有玩伴中，數(shù)我們?nèi)齻€人最要好。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一起背著背簍打豬菜，甚至還曾一起離家出走過。

打豬菜的時候，阿飛指著遠處的山，問：“你們覺得山的那一邊是什么地方？”

“還是山唄。”我想也不想。

“可能是城市吧。”阿孟說。

“以后我要到大城市去，我可不想待在這山里。你們呢？”阿飛看向我們。

“我也不想待在山里！”我和阿孟異口同聲。

1

三人里阿孟最懂事，是我們的主心骨。阿飛的脾氣有些強硬，我和阿孟都認為那是因為她家人太寵她了。

阿飛的父母生了6個孩子，只有阿飛一個女孩。而阿孟的父母一共生了8個孩子，阿孟最小。我家總共姊妹4個，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算是家里人少的，每次圍著八仙桌吃飯，總有一方的桌子是空的。我很羨慕阿孟和阿飛家坐都坐不下的熱鬧，她倆則羨慕我們家，“有好吃的東西可以多分一點。”

的確，在她們家吃玉米粒的時候，我家已經(jīng)吃上了白米飯，隔三差五還有點肉，每年也有兩套新衣服，不用像她們家那樣，小的要撿大的不能穿的舊衣服穿。

相對來說，我對人生難處的體會并不深，尤其是在重男輕女上。但我無法忘記村里那些過往：王大伯將14歲的女兒嫁給隔壁村的跛腳男人后，拿著5000元“彩禮”沾沾自喜的樣子；阿霞姐姐拼了命地想讀書，卻被她爹連打帶踢從學(xué)校趕回家，說女孩讀書都是給婆家讀的；小我三個月的堂妹為了照顧超生的弟弟，不得不輟學(xué)在家……

阿孟、阿飛和我是幸運的，我們的家人對女孩讀書都很贊成，尤其是我家。我的母親體弱多病，父親總帶她四處求醫(yī)，在父母眼里，上過學(xué)的醫(yī)生是最有本事的人，所以他們認為讀書才是我唯一的出路，砸鍋賣鐵也要供。

1996年，大一點的阿孟率先升入初中。在平時等待阿孟回家的時間里，我看了好多小說，阿飛則學(xué)了一手好針線活。每次見面，阿孟講她在學(xué)校的事情，阿飛講她新學(xué)會的織毛衣花樣，而我則津津有味地說三毛。

我很向往阿孟豐富有趣的初中生活，阿飛也羨慕，卻不向往。每當我問她“你干嘛老是做針線？”她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回答：“女生不管讀多少書，以后都是要嫁人的。我媽說了，嫁到別人家去以后，要是連針線活都不會，就要被婆婆罵，別人還要說閑話的。”說完得意洋洋地用余光掃過我們。

比起做針線，我更想讀書，那時候我深深迷戀著三毛，也是三毛，讓我對外面的世界有了向往。但阿孟則保持一貫的理智，附和阿飛說：“是，這個也是要學(xué)的，不學(xué)以后會吃苦，婆家要瞧不起的。”

“我才不嫁人呢。”我對阿孟的話感到不滿。

“以后你就知道了，女生總有一天是要嫁人的。”當我想再說些什么的時候，阿孟已經(jīng)開始向阿飛討教鞋底的花樣了，留我一人怔怔地發(fā)懵。

2

1997年，我和阿飛也進入初中。

阿孟成績好，但她并不打算上大學(xué)，只想穩(wěn)定一點，考個好中專，三年后出來包分配工作。我成績還行，想考高中上大學(xué)。阿飛則對學(xué)習(xí)產(chǎn)生了明顯的抵觸，聽課的時候，她總是偷偷在下面織毛衣、納鞋底。

一年后，阿孟如愿以償?shù)乜歼M了她想去的中專，成了山里第一個走出去的女孩。

阿孟離開后，阿飛再也無法堅持上學(xué)，于是輟學(xué)在家，準備去打工，“讀書有什么用？以后還不是要嫁人。”不久后，阿飛跟著親戚去南方打工，以她的方式走出了大山。

后來，我考入了縣城的高中，雖然開心，但繁重的學(xué)業(yè)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期末回家，去找阿飛，她媽媽說她去深圳打工還沒回來，去找阿孟，她爸爸說她在實習(xí)。我只能回到家，一遍遍地看書復(fù)習(xí)，過著最無聊最漫長的一個寒假。

很快，高考就將我對她們的想念撕得粉碎，我每天都淹沒在大堆復(fù)習(xí)資料中。終于等到高考完，回到家還來不及放下行李，就往阿孟阿飛家里跑，我們太久沒有見面了，但我卻撲了個空。

阿孟畢業(yè)前才得知，從她這一屆起，中專不再包分配，得自己找工作，但是因為學(xué)的專業(yè)就業(yè)前景不好，所以阿孟一畢業(yè)就失業(yè)，隨著南下的打工潮去了廣州。而阿飛這三年多從深圳到北京、成都，又回到省城，跑了很多地方，卻始終沒有安定下來。

漫長的暑假在知了單調(diào)的叫聲中度過，直到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我還是沒有等來她們。

2003年，我成為這個山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表揚和稱贊，但這些并未帶給我任何喜悅。我的高考志愿并非我所愿，而是父親跟班主任商量后的結(jié)果。

父親認為女孩子安穩(wěn)最好，所以填了我最不喜歡的兩個專業(yè)：醫(yī)學(xué)類和師范類，后來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

初入大學(xué)，我沒有任何欣喜激動，反而陷入了一場抑郁之中。

我整天不開心，總是默默垂淚，對任何人和事都提不起興趣，可以連著好幾天不吃飯，世界仿佛只剩下黑和白。接著是深深的失眠，好不容易入睡又早醒，醒來后立即陷入絕望。

那時候，我對抑郁沒有概念，也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病，很多次真正地想到了死。在那樣絕望的境地里我總是突然很想阿孟阿飛，如果她們在的話我就會好。

在縱容自己大半個學(xué)期逃課、拒絕社交、非正常進食和睡眠以及無數(shù)次的自殺念頭后，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了，“我終于走出了大山，以后可以自己決定命運了，不能現(xiàn)在就放棄，我要自救。”

我強迫自己去做每一件不愿意做的事情，吃飯、外出。大一寒假我沒有回家，害怕父母看見我的樣子會擔心，就撒謊說跟老師在醫(yī)院學(xué)習(xí)。

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在外過年。大年夜里，窗外的煙火將夜空染得五顏六色，我在寢室一邊吃著泡面，一邊抱著一摞書拼命地寫筆記，或是跳操做運動。我給自己定下目標，下個學(xué)期開學(xué)前一定要調(diào)整到正常狀態(tài)。

3

那年過年，阿孟也沒有回家，阿飛回了，還帶回來一個男朋友。

聽母親說，那個男生比阿飛整整大了11歲，而當時阿飛還不到20歲。阿飛父母不同意，于是阿飛在大吵一架后，拉著男朋友離家出走了。之后她也沒再跟家人朋友聯(lián)系過，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阿孟依然在深圳，聽說過得不錯。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手機，雖然阿孟走之前到我家要了我宿舍的電話，但是沒有聯(lián)系過我。我打過一次電話到她打工的廠里，對方說沒有這個人，后來再打，還是沒有找到她。

抑郁結(jié)束后，我發(fā)現(xiàn)人生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起來。我明白了讀大學(xué)的意義，同時也深深的愛上醫(yī)學(xué)，因為這場抑郁，我選了心理學(xué)方向。

大二暑假，我的抑郁基本好轉(zhuǎn)，回家后沒幾天，阿飛就來我家了，帶著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她教孩子叫我姨，并熟練地給孩子喂奶把尿。看著阿飛做著這一切，我忽然覺得好陌生。

多年后的第一次見面，雖然激動，但更多的是難以名狀的尷尬和不安，我們相互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卻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最后還是阿飛打破僵局，問起我的現(xiàn)狀，于是我開始跟她說學(xué)校里的事，跳過了抑郁，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阿飛并沒有興趣，我這才想起阿飛是不喜歡學(xué)校的。

我尷尬地停下來，問她這幾年的生活，但阿飛對此也表現(xiàn)得興致缺缺，扯了一下嘴角：“我就這樣，你都看到了。”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假裝去逗孩子。

“你跟阿孟聯(lián)系嗎？”阿飛冷不丁地問我。

“沒，我找不到她，也不知道啥時候我們仨才能再見面。”我突然好懷念小時候的日子。

“就算見面也回不到過去了。”阿飛一邊喂孩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我。

我們的談話在孩子的哭鬧中又一次被打斷，阿飛只得帶孩子回娘家去。這次見面還不到半小時，她的話里總是透著一種看透人世的蒼涼，除了一開始禮貌性的微笑外，我甚至沒再見過阿飛笑，但其實她是個愛笑的姑娘呀。

我不知道這幾年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會讓她有如此的轉(zhuǎn)變，而作為她的好友我居然不知道也不能提供什么幫助，我自責不已，只好給阿飛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希望她好好的。

兩天后，她媽媽塞給我一封信，告訴我阿飛已經(jīng)走了。我吃驚不小，捏著那封沉甸甸的信，心底里升起一絲隱隱的痛。

我撕開信封，白色的信紙展開，上面一滴一滴的淚痕觸目驚心，有些字甚至已經(jīng)看不清了。

原來，那個春節(jié)她一氣之下跟那個打工時認識的男人走了之后，就住到了一起，并輾轉(zhuǎn)到了西安打工。

那個男人這是阿飛的初戀，她認為只要他對自己好，即使父母不理解也無所謂，因為她終將是要跟那個男人過一輩子的。但是這樣的甜蜜在阿飛懷孕后被打破了，因為懷孕，阿飛提出結(jié)婚，但是男人卻以各種理由推遲。

在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爭執(zhí)、拉扯之后，兩人都筋疲力盡，男人終于說出真相——他在老家有老婆孩子。這話猶如當頭一棒，讓阿飛幾乎暈了過去，才明白他為什么會經(jīng)常少掉一些工資以及神秘兮兮地接一些電話。于是阿飛在男人上班的一個下午，果斷地收拾東西，腆著碩大的肚子再次離家出走。

離開男人后，阿飛并未回娘家，先是在朋友的幫助下把孩子生了下來，然后靠做零工獨自撫養(yǎng)孩子。在孩子半歲的時候，阿飛的哥哥輾轉(zhuǎn)找到了她，將她同孩子一起帶回了家。

回家后的阿飛感覺并不自在，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帶著孩子去了省城，租了個小房子，邊做零工邊帶孩子，幾個哥哥不時給她一些接濟，也算過得去。

在信紙上那些充滿著怨恨的字眼里，我漸漸還原了阿飛這幾年的遭遇，這時候才明白阿飛冷漠背后的痛苦。

我提起筆，想給阿飛回信，安慰安慰她，可當我提起筆卻又不知道從何開口，好不容易寫完，卻不知道要往哪里寄。最后只得將信放在了百寶箱里，那里裝有我們仨共同的秘密。

4

大四的時候，我終于見到了阿孟，從她隱忍的描述中我漸漸拼湊出她這幾年的生活軌跡：

南下打工后，阿孟在工廠做著流水線工作，不冷不熱。阿孟以為這就是她未來的生活，直到遇到她前夫。

他跟阿孟都是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樣是老實本分的人，與阿孟一拍即合，于是兩個人順理成章地談起戀愛，并得到了雙方家長的同意。婚后，阿孟他們沒再外出打工，丈夫在家做小生意，她在一旁侍奉公婆。

結(jié)婚兩年后，安穩(wěn)的日子被打破。阿孟的肚子未見動靜，急于抱孫子的婆婆不斷施壓，阿孟給婆婆納的千層底兒、織的毛衣統(tǒng)統(tǒng)被扔了出來，“養(yǎng)只雞都會生蛋，養(yǎng)個人啥也沒有。”

終于，丈夫禁不住婆婆的一哭二鬧三上吊，跟阿孟提出離婚。阿孟不忍這個家就這樣散了，提議上醫(yī)院檢查，但是這個提議立即招來婆婆的抗議，她堅信生不出來孩子肯定是女人的問題。

多次努力無果后，阿孟同意離婚。

我問阿孟以后什么打算，阿孟的言語中盡是無奈：“走一步算一步吧，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又不是小時候過家家，你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

畢業(yè)后，算是多年努力的結(jié)果，我來到喜歡的城市，做了喜歡的工作。工作后回老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2011年過年回去，居然難得碰到阿孟和阿飛都在家，這是我們仨多年后第一次聚在一起。

那是一場艱難的會面，相顧無言，空氣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尷尬。

“我們好多年沒見了呢。” 一直以來都是大姐角色的阿孟打破沉默。

“嗯嗯，是的呢，從你上中專我們就分開了。”我趕緊附和。

阿飛不語，撥弄著手里的鑰匙扣。

“這幾年過得怎么樣？”阿孟看看阿飛然后問我。

“很辛苦，但是能做我喜歡的事。”我說。

“阿飛你呢？”阿孟又問。

“不好不壞吧，還活著。”阿飛面無表情地抬起頭。對于阿飛這種情況，阿孟和我居然連一個安慰的字都說不出口。

“我打算過完年去學(xué)烘焙。”阿孟說。

“嗯，學(xué)點手藝總是好的。”我說。

“阿飛，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和阿孟異口同聲地問阿飛。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一場期待已久的會面最終變成了尬聊，我們在互留聯(lián)系方式后匆忙結(jié)束談話，然后各懷心事假裝微笑。

過完年，我趕回單位上班。

閑暇時跟阿飛打電話，但每次阿飛都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態(tài)度，我們很難敞開心扉。倒是跟阿孟越來越融洽，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一樣。

阿孟真的花了半年的時間去學(xué)烘焙，之后去了面包房做點心師傅。身邊有很多人給她介紹對象，但一直沒有碰到滿意的。

后來，從與阿飛為數(shù)不多的聯(lián)系中我漸漸得知，阿飛結(jié)婚了，又生了個孩子。我和阿孟都為阿飛高興，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阿飛的丈夫嫌棄她跟前夫的孩子，因此對阿飛并不好，大多數(shù)時間阿飛都住在娘家。

5

2015年過年回家，我們仨又聚了一次。

夜晚，我們圍坐在小火爐旁。難得的是阿飛的話變多了，臉上的冷漠也少了，看到阿飛這樣的變化，我和阿孟漸漸也敢問起她的近況來。

阿飛說，現(xiàn)在孩子大了，丈夫?qū)λ猜昧似饋恚蚕朊靼琢耍瑹o論怎么樣日子都是過，只要看著孩子健康長大就好，其他別無所求。

現(xiàn)在，阿飛丈夫的工作還可以，所以她不用去上班，每天在家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給丈夫做飯，剩下的時間就是編織各種各樣的手工、拖鞋。

沒想到，她的編織作品被房東相中，要出錢買，阿飛大方地送給了房東，作為回報，房東給她帶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商機。如今，阿飛靠著給別人做手工掙錢，收入不錯。

對于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阿飛很滿足：“過日子嘛，孩子大了就好了，人就這么一輩子，這樣也挺好的。”

阿孟還在原來的面包房工作，幾年下來，雖沒有大富大貴，但她也成為了店里不可或缺的點心師傅。

去年，阿孟與店里另一名男點心師傅結(jié)婚了。她說，他有我前夫的影子，都是老實人。結(jié)婚的時候我沒能到場，但是阿孟懷孕時第一個告訴了我。我為她感到高興，這大概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吧。

年后我匆匆踏上返程，回到那個偌大的城市。

阿孟對我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跟我們不同，我們只想過簡單的小日子，但是你是有夢想的，所以我們停留在現(xiàn)在，而你卻不斷地努力。

上周末，我去買了些毛線，打算給自己織一條圍巾，這是我唯一會的女紅，是阿飛和阿孟教我的。

三個從大山走出的女孩，如今在各自的道路上，以自己的方式向命運抗爭。就像阿孟說的那樣：“努力點，向前看”。

作者 |?梔子

編輯 | 任羽欣

本文系網(wǎng)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并享有獨家版權(quán)。如需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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