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由于工作的關系,除周日外,早、晚餐都在學校。今天又是周日,家屬說現在山芋很甜,點頓渣子吃吃吧。我欣然同意。一陣忙碌后,渣子盛到了桌上。一口喝下去,甜在嘴里,暖在心頭。一大碗很快下肚。怎么這么好吃?是山芋的品種改良了,還是家屬的做法高明呢?又一大碗很快下肚。完全無法再吃了,腆著肚子,再鉆進被窩,等著NBA 的到來。
? ? ? ? 兩個小時過去了,NBA 未來,腸胃的不良反應卻來了。先是胃子受漲,不消化,里面的食物像是遭了雨淋的水泥,凝固成了一個整塊,堅硬無比。后是大腸里翻江倒海,激流澎湃。我知道,這一定是兩碗山芋渣子下肚后導致的結果。我打心里瞧不起自己的腸胃:怎么就這樣數典忘祖了呢?要知道,我的童年是在山芋中度過的,那時候,從山芋初長成的仲秋到來年的暮春,嘴里嚼的,喉里咽的,肚里裝的,全是山芋啊。年齡大于等于我的,在濱海農村長大的各位朋友,如果大家認為我說得不夸張,那就請跟隨我的思路,一同走回那個終日與大山芋相伴的童年,一同走回那段政治為先、生活清貧的歲月。
? ? ? ? 我出生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從有記憶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山芋是我們農村人的主糧。從秋天吃到冬天,從冬天吃到春天。不知道是不是小孩消化力差的原因,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小孩的肚子一天到晚總是鼓鼓的,肚臍眼高高的凸起。少不更事的我每每在山芋吃得發膩的時候,就會撫摸著圓圓的肚子向父親發難:為什么就不能少吃點山芋?父親說:生產隊的大田里種的主要是山芋。我繼續發難:為什么不少種點山芋?讀過一些書,在當地也算是文化人的父親告訴我:山芋有地瓜、甘薯等多個名稱,明朝時從南洋引入我國。它的適應性很強,耐旱耐瘠耐風雨,病蟲害少。更主要的是生長快,產量高,有了它,就能基本保證人不挨餓,豬有食吃。雖然由于年齡的關系,對生產、生活方面的知識很是懵懂,但淺顯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有得吃總比挨餓強。于是便不再就這樣的問題向父親發難了。
? ? ? ?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山芋的栽種、生長方面的知識逐漸有了一些感性的認識。它的生命力極其頑強,而且生長速度快,把山芋苗插在培好的一行一行的土壟上,在苗根上澆點水即可成活。個把星期后,當時垂直插入土中的獨苗便兵分多路,向四周水平延伸,去擴張自己的勢力范圍。個把月后,這些苗便長成了蔥綠、茂盛的藤。再過個把月,這些藤便相互交織,密密麻麻,把大地的溝溝坑坑完全覆蓋了,使得大地豐滿盈余。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在一定程度上撫平了歲月的傷痕,湮沒了生活中的凹凹凸凸。
? ? ? ? 對于越長越猛的山芋藤,要進行人為的干涉,要不斷地砍掉一些藤。這樣做一舉兩得:不讓藤奪去太多的土壤養分,以確保山芋的生長;藤極富營養,是喂豬的極好飼料。但在生產隊大集體時代,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姓公,山芋藤再多,個人也不能隨意割。寫到這里,一件跟山芋藤相關的往事再現眼前:
? ? ? ? 這天下午放學后,和往常一樣,奉母親之命去割豬草。我背著籃子,拿著鐮刀路過一鄰居家時,一幫小伙伴在打四角(一種游戲)。抵制不了玩的誘惑,我也加入其中。玩得投入,天完全黑了,才想起豬草未割。在惶恐不安的回家途中,路過一塊山芋田,當油黑、肥嫩的山芋藤映入眼簾的時候,一個平日里不敢有的念頭產生了,也這樣行動了。大概在我割了半籃山芋藤的時候,一個兇狠的聲音在半空炸響:“什么人?干什么的?”當我抬起害怕的雙眼時,一個巨大的黑影已壓到了跟前。
? ? ? ? 我看清了他,一個平日里看到就讓我有些害怕的生產隊王隊長。
? ? ? ? 他看清了我,從鼻孔里冒出一聲“哼”后,拎著我的籃子走了。
? ? ? ? 第二天上午,生產隊全體社員上工前的時政學習會上,多了一項議程——父親的檢查。同時宣布:扣除我父母一天的工分。
? ? ? 事后,父母反復教育我要本分守紀,不能再犯錯誤,王隊長的那雙眼睛一直在死死地盯著我們家。這樣的事發生在別人家,應該沒什么問題,而發生在我們家則不行,因為我們家成分不好。
? ? ? ? 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一個剛剛涉世的孩子的心。
? ? ? ? 去年“十一”長假回了趟老家,在路上遇到了當年的王隊長。此翁已老態龍鐘,形銷骨立。時隔多年,偶然相遇,還能說些什么呢?好些恩怨乃是時代、社會造成的。打聲招呼,悵然別去。
? ? ? ? 從仲秋開始,山芋就陸續起土了。大人們拿著鐮刀,扛著釘耙,挎著柳籃,推著放有大柳筐的獨輪車,來到山芋田。砍去那些泛黃的藤蔓,泥土的脊梁裸露在眼前,輪廓分明。一釘耙下去,泥土松動,一窩山芋連根帶泥翻滾而出,皮紅肉白,形態萬千。山芋刨出后,集中一處,大小分開,然后分到各家各戶。以后的日子一直重復著這樣的勞動,直至初冬時節,山芋刨盡。
? ? ? ? 刨盡山芋后的大片空田要靠東方紅拖拉機來翻耕、平整。對于只看過小手扶的我們來說,東方紅拖拉機無疑是龐然大物,神奇非凡。一幫小伙伴背著籃子,跟在拉著排犁、冒著黑煙的拖拉機后奔跑,嬉鬧,同時撿拾著未刨盡的小山芋,真可謂一舉兩得。幾個來回下來,跑累了,坐到田埂上,比一比誰撿到的山芋多,多者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如果這個時候有誰倡議燒山芋吃,那么會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先在剛耕過的田里扒個小洼塘,然后拾些干枯的秸稈、蘆葦作為柴火放入其中,山芋放在架起的柴火上。點起柴火后,在一旁邊玩邊觀察著火勢,燒得不旺時,就用小棍挑一挑柴火。不用等太久,柴火便燒盡了,濃濃的煙卷著濃濃的山芋香,飄散在灑滿夕陽的大地上。不等火星熄盡,各人就急忙抓起一個,燙得受不了,就趕緊換手,換手的瞬間,不忘咬上一口。就這么吃著,皮著,歡著,鬧著……直至手黑了,嘴黑了,臉黑了,天黑了……
? ? ? ? 一個山芋季下來,各家能分得上千斤山芋。為使吃不了的山芋能順利過冬,不被凍壞,各家各戶都在自家菜園里或草堆旁挖個地窖,選那些個頭大,沒外傷的放入其中。這樣,就能保證山芋能吃到來年的春末。
? ? ? ? 山芋有多種吃法。煮飯煮粥時選大山芋,切成片子放在大麥糝飯頭上,剁成塊子放在棒頭糈粥鍋里。蒸山芋要選小的,貼鍋的被蒸焦了的最好吃。逢下雨變天不能干農活,或天寒地凍、年根歲底沒有農活干的時候,吃得多的是山芋渣子和山芋茶。把山芋切成絲子,用油鹽一炒,既當干糧,又當小菜,在一般人家,算得上是佳肴了。
? ? ? ? 那時候,每家都養豬,絕大多數人家養一口。山芋是人的主糧,也是豬的主食,像蒸山芋和山芋粥,都是人豬共食的。豬的伙食標準之所以不比人差多少,是因為大家明白,這口豬是一個家庭一年收入的最大指望,只有把豬養得膘肥體壯,年底到公社食品站去賣個好價錢,年貨和小孩的新衣服才能有保障。
? ? ? ? 山芋轉化為人民幣,除養豬這條間接途徑外,還有一條直接途徑。那就是把山芋切開后晾曬,制作成山芋干,然后把山芋干賣給八灘酒廠(五醍漿酒廠前身)。用山芋干釀成的白酒,度數高,勁頭大,易上頭,有很強的后反應,其特點幾乎跟現在所有白酒做的廣告完全相反。大人們為這種酒起了一個非常形象的名字——大頭昏。大家平常無事排憂解悶喝的是它,逢年過節招待親友喝的也是它。
? ? ? ? 十五歲那年,我背著一床薄薄的被子,操著一口濃濃的山芋腔,只身走出家門。這以后,求學,工作,生活,一直在外。在家的時候不是很多,山芋也就吃得少了。近二十年,回老家的次數就更少了,因為老家已沒有至親。最近一次回老家是上面提到的去年“十一”長假。那次在家時,我邀上兒時最好的伙伴,到田間走一走。田埂上,小河邊,童年的足跡依然尋得,只是不見了當年大片的山芋田。伙伴告訴我,除了養豬的人家山芋種得多一點,其余的人家只種一點點,吃吃玩玩,細糧吃多了發膩。
? ? ? ? 童年時,曾無數次地幻想,能隔三差五吃頓細糧多好啊。想得投入時,嘴角潤濕了。而如今,在吃膩了細糧的時候,又無數次地回想起那個與山芋相伴的童年。想得投入時,眼角潤濕了。
? ? ? ? ? ? ? ? ? ? ? ? ? ? ? 2012.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