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好吃。
但商店或超市賣的零食,我是不愛吃的。糖果點心、脯干鹽津、南北炒貨……凡是成品銷售的,通通不喜。我饞的是我所認同的某些飯店、小鋪、小攤的某些吃食,它們自有章法,異于其他。對店家的認同,很重要,是把不大的胃用在刀刃上的保障。
以前,出門走走,常常能欣于所遇,日日掛涎。如今,四處尋尋,時時覺各家一味,草草飽腹。只能寄饞于書,減少失落頻率,老舍、汪曾祺、蔡瀾是心頭好,能讀出煙來,梁實秋雖少了些鮮活,文筆壓過了菜香,勝在專注談吃。不過,畢竟都是文人,難勝庖廚,其文其字雖能盡述菜的色香味,甚至情,卻不可盡刀勺翻飛、灶火興衰之妙,更莫論后廚秘辛。美食雖美,終是沒個依歸。直到讀了常小琥的《收山》,才見識了廚師的江湖。
《收山》像《紅樓夢》守著個大觀園一樣,大多情節都在昔日風光無限的國有大飯莊萬唐居中展開,偶有外景戲,鏡頭也多是從萬唐居搖出。全書從70年代末順敘到90年代,沒有在敘事手法上弄巧,也沒有復雜的人物關系,愛恨情仇只是點染。猛藥都下在了后廚之中,煙火繚繞,看起來格外解饞。
畢竟不是《舌尖上的中國》,是小說,得有文學性。文學,作為人類最后的救贖,哪能沒有起高樓、樓塌了。
看得出,作者愛極傳統美食文化。他試圖以傳統大廚對品質的樸實執著對比現代餐飲對利潤的瘋狂崇拜,來闡述一個看起來興盛的行業的實質衰敗。以前,作為決定飯店存亡的大廚收山得靠徒弟們的傳承,傳得好,功德圓滿,傳不好,臉上無光;而今,時代的巨浪逼得大廚收山,無所謂傳承,也就沒了生前身后名,就像品控精準卻品質平庸的中央廚房,不再需要為整個飯店的興衰負責,也沒人在意他的負責。
單從文學價值來看,本書并不出彩。寫興衰變遷,要在文學性上高妙特出,不外乎寫好大時代的小人物或大人物的小事情,且寫法得一以貫之。如果要冷冽的白描,你便繃著臉睥睨,把天地不仁的蒼涼鏤刻出來;如果要濃郁的重彩,你便滿懷著熱血,把吾獨往矣的壯烈烘托出來。本書卻有雜混的瑕疵,要蒼涼卻摻了火氣,要壯烈卻口念彌陀。此外,其所涉及的時代議題,已是談論過度了。圍繞著改革開放后的社會巨變,文學作品已做了太多探討,深刻的有,膚淺的有,不缺作者這一份了。
書里的語言十分漂亮,尤其比喻用得是百種千般巧。如“頃刻間,酥香如蝶,滿屋翩躚”一句,寫的是鱖魚入鍋初煎再混芥梗及玉蘭片后略炸催出的香氣,喻為蝴蝶之舞,霎時形意全有了,頗覺唯蝴蝶揮翼擔得起這個“酥”字。作者對烹飪場景的描畫也很見功力,鏗鏘卻舒暢,能將一方灶臺的叮鈴哐啷,寫成宗師演武的行云流水。書中人物的對白嵌入了大量北京方言,雖然偶有文白糅雜帶來的剝離感,不如老舍用得熨帖,但也自有腔調。
只是,本書成也文字,敗也文字。看得出,作者用心在雕琢他的文字,許是太愛自己的作品,用力過猛了,武俠語“招式用老”。
我也常犯過分雕琢的毛病,越是在意的,越是反復敷飾。貪愛漂亮話是不少人的通病,只怪我們沒達到從心所欲的境界,終是耍筆桿子,缺了自在 。
而我深知,好的文章,通篇如水,自在清冽,不可截分。至高境界是讀其一二句,平淡無奇,讀其全篇,卻驚一字不可缺,一句不可少,脈脈而雋永。漂亮話就是水面的粼粼波光,雖耀目喜人,卻不宜貪多,恐喧賓奪主。小說尤是如此,漂亮話太多容易亂了節奏,浮起來沒著落。
(有一種例外,是張愛玲。她堆砌的華麗辭藻大多落在衣飾器用、心理活動,細微到繁瑣,且多是從書中人物的眼界望出去,但默默地襯了慌亂的時代背景,是一種高明的對比。如此顛沛流離的處境里,人們竟還如此著意于微末的事,便突出了猝不及防被亂世裹挾的蒼涼。這才是真實的大多數。恰如其言:“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但,如果都按我這般分析,讀書也太無趣了。(自打臉是怎么回事?)
想想異于其他、自有章法的吃食盡皆成了流水線組裝的成品,對某些店家的十分認同變作對某些品牌的不太失望,于一個吃貨來說,文學性便瞬時爆棚。 我們需要感性點,再感性點。拿出吃貨應有的擔當和情懷。如此,這書真真的妙不可言。
既然妙不可言,我便不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