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幾月的雨霧籠罩在街道上,古老的城市便有些癡癡迷迷了,嵌在大戶人家屋頂上的,沉重而朱紅的瓦扉讀不懂大庭院里的故事,只靜靜地伏在高翹的屋檐之上,看著高升的檐角將雨珠拋出,沿著雨珠的痕跡,一地的雨時花盡收眼底。
雨時花緩緩地交疊生長著,一片葉伏在另一片葉上,彼此纏繞著經蔓,粉嫩的花瓣吐露些晚春的氣息,那一裊嬛嬛搖曳的模樣,沾染了幾朝的胭脂粉淚,諦聽了多少女人的身前與身后,只是都枉為人知罷了。悠揚的竹枝聲咿咿呀呀地在雨時花上淌過,是在講述著女人的故事嗎?只是女人的事情吶,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那么些,就像紅極一時的花,大抵都是悲涼的罷……
從花旁移出款款長裙的一角,那是一條素白的裙子,邊上繡著些密密的花鬢,像白色的云層里添著一些蓮花紋,再往上則是一件紫色的旗袍罩衫,線扣一直延到側腰,從白晚兒的耳朵上垂下一條流蘇的墜子,她手上也戴著銀白的首飾。
此時她正掩了自己的身影,匆忙而又謹慎地穿過大庭院,她極力地克制住腳下高跟鞋的聲音,走過回文長廊,來到了后園。后園有一大片假山擋著前園,小亭子疏疏朗朗地四處點綴著,且大都藏在隱蔽處。前面的一處小亭子被密密麻麻的樹葉掩著,葉子底下傳出一個人的聲音:“晚兒,我在這兒。”那人探出頭來,白晚兒略一會意,匆匆走了過去。確是見了面,不過這短短的見面是男人的道別:“晚兒……我要去別的地方做事了,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嗯?!陛p輕的一聲答應,飄飄地讓晚兒自己都有些疑惑:這聲音是否自她的口中發出。說罷,晚兒便從手上取下那一對銀白的手圈,遞給了男人,男人推辭著,卻最終還是說不過晚兒。兩人還想再說些什么,只聽見從長廊傳來了丫鬟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像是在找小姐,兩人匆忙道了別。
晚兒落落地從后園走出來,走過一盞又一盞的小亭子,它們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輾轉,她踏過一塊又一塊光滑的石頭,繁花蔓延在腳底,一路沿著園子生長著。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園子是這樣的大,仿佛夠她在這里面走上好幾年,其實只是她的回憶遙遙地走了很多年而已。她與這個男人便是自小牽手在這個園子里玩耍、長大,然而一晃好多年過去,當她從穿上干凈整潔的學生裝到褪下,她與男人的界限也是越來越明晰:她是白家的小姐,而他,卻只是她家所雇的普通花農的兒子,她對他的感情日漸深久,但他們兩人再見面便是要時刻避著旁人的眼。不覺已走到了回文長廊,長廊里有圓形的拱門,走進一扇拱門,便能望到不同的風景。長廊的柱子上畫著許多的圖案,一側則題著字,晚兒湊近其中一根圓柱,她看到了粉面桃腮的戲子臉上的淚,呵,人生如戲,但戲子在傷心處也會落淚啊……
時間平穩地過了數月,大庭院里依舊只是那么些事,氣派而堂皇的大門還是鎖著那些陳舊的故事,高掛的門匾上所刻寫的“白府”二字,不過是在吸食里面人的精力,而顯得萬分亮眼。晚兒有些日子不見那個男人了,男人也并未寄回一信半封。有一回,她讓丫鬟研了墨,鋪了長長的宣紙,執細筆在白紙上寫著小小的字,寫來寫去,盡是什么“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之類的話,寫滿了一張紙,晚兒便扔了筆,走到窗前,從格子狀的窗欞里望去,她的窗口含著一汪翡翠綠的湖,碧綠的湖水在四月的早天里發著光,湖面浮動著水汽,似冒著氣的溫泉,氤氳著些舊時的故事。
晚兒身子一沉,半顆心便跌落進湖中,她腳底一滑,連人沉進湖水里,湖水卻是暖和的,溫暖著她纖細的身子,她試圖在腳下劃開串串波浪,往湖中心游去,自己的身子雖瘦弱,但總能如她的意。湖心游著幾片花瓣,伏于流水之上,悠閑自得的樣子似在休憩。晚兒伸展開手臂,將那些漂浮的花瓣都攏在胸前,她輕輕吹著那些花瓣,瓣葉上沾了水,沉沉重重的,總是吹不起來的,倒是晚兒的心,似在這如絲綢般潤滑的水面上飄蕩著,再之后,便如一卷綢緞緩緩地鋪展開來。晚兒想著,男人總會回來的,自己在這里等著他,便總會有好結局的。
落湖一幕不過只是晚兒的想像之景,但是她卻真的感受到了絲絲涼意,四月天里突然而來的寒冷是徹骨的,她喚來丫鬟備好熱水,褪去衣服,才真正算是洗了熱水澡。晚兒披散著松軟帶水的長發,尋了一處人少的地方,靜靜地立著,她的長發飄散在空中,因為平常梳著辮子,所以即便是拆了洗了也時常帶著卷兒,蓬松的感覺真像她幼時擺弄的洋娃娃的頭發,這種小玩意兒,男人也曾送過她一個,雖不及家人給她買的那些昂貴的玩具,但卻一直被她視若珍寶,小心地收藏著。晚兒卷曲的頭發飄散著,仿若一株水草,被云層濾過的晚霞在她的頭發上染了一層遲暮的顏色,晚兒被霞光照著,朱紅的嘴唇在并不明亮的地方顯得更加明艷動人,真像戴著紅蓋頭的新娘啊……
只是,大抵女兒的身世都是太過凄涼。江南的竹枝咿咿呀呀地唱著,誰知道它是無意而唱,還是有心說著什么故事呢?
晚兒在出嫁那一天,也不曾見過所嫁之人幾面,只是聽說他在生意場上對父親有幫助,母親也沒有多和她說什么,在這個大庭院里蔓延的傳聞總是真的,晚兒也只能選擇相信。那個晨光熹微的早晨,晚兒的手腳卻冰冰涼涼的,任憑丫鬟婆子們給她裝扮,她甚至連眼睛也不曾抬一下,活像一具了無生氣的尸體。晚兒并不知道,其實她的母親也是這樣嫁給了彼此毫無愛情可言的父親,才會對她如此淡漠。晚兒在鑼鼓喧天中離開了富麗堂皇的家庭,一步也不曾回頭,她唯一帶走的只是與那個男人的回憶。
嫁過去的那一晚,晚兒便死去了,在她經脈隔斷,血流不止的手腕旁,只有一副秀麗的書法,上書:“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编徟裕骸鞍淄韮簳??!毙埖目瞻滋幝錆M了滴滴鮮血,像一地盛開的雨時花,繾綣地鋪展開那個季節的記憶。晚兒說過,一定要等他回來的,既然等不到他,就化為魂魄去找尋他吧。
數年之后,男人衣錦還鄉,立于白府門前暗自落淚。不久,江南城又有一個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