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牽著你的手,從花下到花甲,享用神奇踏過腐朽,直到歲月的盡頭。
你說未來的路很遙遠,不知能夠走多久。
那么我愿意站在你面前。
因為這樣,就會安心跟在我身后。
我的生日宴朋友都會如數趕到。
胖子很閑,一般來講是最早到的。
他濕噠噠地進門,收起小于身體直徑的雨傘。
“你看你這生日過的,天打雷劈。”
胖子是南方人。我們在學校相識,那時候學校公共浴室的噴頭下面有個踏板,踩下去才會出水。胖子矮,層層水霧里只有他一個人使勁仰頭洗,實在可愛,我們很快成了朋友。
我從冰箱搬出兩箱酒,酒的種類很多,醉相也是。
胖子四瓶燕京啤酒下肚,摟著馬桶說了半夜情話。
我們試圖分開他們,結果他大哭:“你們誰都別想碰我媳婦。”
一個朋友按著馬桶蓋:“胖子你要是個男人,就跟那女的表白!”
胖子有個暗戀的女神,攢足所有勇氣要了號碼,忘了留下點兒用來打。
“喂?”女神一聲嬌喘,酒精含量明顯超標。
“ ...”胖子太緊張,打了個嗝兒。
“ ...”女神沒怯場,也回了個嗝兒。
氣氛異常相襯。
“當我媳婦吧。”胖子說。
“好呀。”女神說。
電話隨即掉進馬桶里,濺起些許水花。
胖子倒下睡著了。
胖子在我家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起床說好多了,拿洗手液洗了頭發。
胖子單身多年,如今一嗝兒搞定夢中人,作為朋友真是替他高興得咬牙切齒。
頭發沒洗完,胖子一臉煞白地盯著手機。
完蛋了!
他按錯了一位數,昨晚私定終身的女神是個陌生人。
那昨晚是誰?你那馬桶媳婦?
這時胖子電話響了,昨晚的號碼發來了短信。
“下午5點,上島咖啡見。”
胖子穿了一身西裝,單刀赴宴。
咖啡館的裝修比較現代,客人們看著胖子,感覺他的西裝扣子快要蹦出來。
人緊張有兩個反應,一是喝水,二是排水。
這兩個反應剛好是一個循環,胖子徘徊在這個循環里,直到酒吧的門被一個女生推開。
女生膀大腰圓,體重200+,站在胖子面前就像一座小山丘。
“昨晚,我真喝醉了 ..”胖子聲淚俱下。
小山丘白了他一眼,扔下一份水單走了。胖子點了一大杯美式。
隨著一陣咕嘟咕嘟,一個長發美女在他對面坐下,看了一眼胖子。
“昨晚,我真的喝醉了 ..”美女說。
“哎你不是 ..那誰嗎?”胖子說。
美女滿面通紅,不敢抬頭。
“娜娜?”胖子打破僵局。
美女一下怔住了,臉上瞬間換了幾種表情,抓起包轉身就跑。
娜娜是個新手畫家。
胖子跟我說娜娜喜歡他,因為她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胖子,還經常欺負他。
“胖子胖子,快學聲狗叫。”娜娜笑彎了眼睛。
胖子咧著嘴看著娜娜:“好呀,汪汪汪!”
南方的胖子看著北方的娜娜笑開了花,咬咬嘴唇不忍把它摘下。
娜娜去過很多地方畫畫。
她踏過南方的艷陽里大雪紛飛,品嘗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旅行的意義就是畫畫,畫畫的意義就是賺錢,賺錢的意義就是能自費辦個畫展。
二線畫家游走在三線城市,這不是什么怪事。
每一個畫家必須有自己的助理、抬包、導游,缺一不可。
對娜娜來說這些人都有,只不過都是她自己。
一米五七的女孩抬著一米五七的畫架,邊長相等。
背上一個畫夾,手里一個箱子,畫筆、畫紙、美工刀、生活用品,加起來大概50斤,這是夢想的重量。
繪畫行業并不景氣,沒有名氣的話幾乎沒有人愿意花錢買你的畫,卻理所當然地想象美術館里的畫家腰纏萬貫。
娜娜握著筆,幾個白天畫下幾個風景,幾張畫打包賣給一個外行,她辛苦畫出的畫根本無法供給她的生活。
于是她背起畫夾,背上夢想的重量。山丘、樹林、湖泊,她的身影穿梭于各大鄉鎮,鄉親們都已經熟悉了她彎彎的笑眼。娜娜經常要坐夜班車的臥鋪火車過去,數著夢里的綿羊,顛簸著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
有太多的人夢想和娜娜一樣,多少人的作品還賣不出去,多少人的畫畫了又撕,多少人的夢想就是辦個畫展。
娜娜躺在快捷酒店的床上,夜空中繁星點點。
小孩子用肉乎乎的手指著最亮的幾顆,詢問它們的名字,其余的分不清哪顆是哪顆。
娜娜想著想著,有點難過。
不過她的身邊多了一個胖子。
胖子說:“愛是哪顆是哪顆!反正你是我夜空中最亮的星。”
胖子說:“我打!”于是她再也不用打電話訂車票、訂酒店、問場地在哪。
胖子說:“我在!”于是閑暇的時間充滿了歡樂,咧著嘴笑到世界的邊緣。
胖子說:“我靠!”于是挨了兩耳光。“還學會罵人了是吧?”娜娜說。
兩個人也有吵架的時候,胖子從未抱怨過一句。
我問胖子:“你對娜娜那么好,如果有一天她眼里沒有你了怎么辦?”
胖子說:“愛有沒有!反正我眼里有她就夠了。”
“我有馬桶媳婦。”
娜娜被邀請參加一次繪畫展覽,胖子同去。
我在電話里對他們講:“評委老師的性格都很好,你們只要不緊張就對了,上臺前少喝點水!”
聽完我的意見,娜娜和胖戰戰兢兢地參加了展覽會,循環在喝水與排水的過程中。
“壞了,評委老師的車堵在路上了!”主持人不安地說。
現場的畫手們竊竊私語,晃晃手中的紅酒。
現場一時沉悶,燈光師一遍一遍地調光的亮度,調到晃疼了服務員的眼睛。
“我,我來試試吧!”娜娜舉手說。
幾十雙眼睛還沒有準備好,娜娜已經上臺了,鋪開畫紙,嫻熟地介紹著自己的作品。
娜娜的聲音清澈而明亮,細膩而有力,直挺地插入每個人的細胞壁。
胖子看著娜娜,像走在冷風中止不住發抖的身體。
因為此刻,最心愛的人就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如此濃烈地綻放。
展覽會結束,兩人心滿意足地回家。
娜娜很開心,很多要求買畫的人都跑來要娜娜的電話。
“以后說不定能辦個屬于自己的畫展呢!”
胖子去超市買了幾罐啤酒。
娜娜咕嘟咕嘟一罐,胖子咕嘟咕嘟幾罐,在天橋上慶功暢飲。
“一邊兒去,我現在要介紹作品啦!”娜娜醉醺醺地說。
胖子趕進去把空酒罐們擺好當觀眾,自己坐在正中央,聽著娜娜自言自語。
“娜娜你畫畫的真好看!哪天辦畫展了,要把離你最近的位子留給我啊。”胖子說。
“只能給你打折。”
“那要等我攢錢啊。”胖子說。
“畫展能等你啊?”
“對了,我可以向那天提意見的人借錢!”胖子沒良心地說。
娜娜笑彎了眼睛,腦袋靠在胖子肩上。
“那用離你最近的位子來換。”
兩周后,娜娜的電話響了,一個電話活生生敲定20場繪畫展覽。
逐漸地也去了更大的美術展館,逐漸地他們可以坐飛機,可以住酒店,來回有奧迪接送。逐漸地娜娜踏進頭等艙,大街小巷都是她的美術海報。逐漸地娜娜身邊有了助理、抬包、導游、甚至有了經紀人。胖子不再需要幫她背起夢想的重量,轉移到了幕后。
逐漸地娜娜時常參加高檔宴會,穿上一件修身的晚禮服,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西裝革履的成功男士圍成一圈,一邊開屏,一邊拋出金色的橄欖枝。逐漸地投資方通知胖子不要隨團隊一起出行。
后來,娜娜開了大型畫展,規模相當于演唱會,幾千人的場地座無虛席。
內場被媒體占領,胖子一個人坐在場外的角落里。
他盡力地鼓掌,發出盡力的光,星星之火在這片浩瀚的宇宙里微不足道。
他手中握著邀請券,坐在永遠不會有追光的椅子上,偷偷地,用愛意鉆起火花。
他曾仰望星河,找到了最亮的一顆。
他想,如果是夜晚,火花能讓她看到我,但那一夜卻是滿天花火。
畫展順利結束,娜娜笑彎了眼睛多喝了幾瓶,睡倒在胖子懷里。
胖子扶著娜娜躺平,披上外套,像處理易碎品。
“你知不知道娜娜這一路吃了多少苦?”
“有一次展出,她的作品出場前,主持人問臺下你們最想看到誰的作品啊?臺下整齊地喊著別人的名字,娜娜含笑登場,臺下就往她的畫上扔紙團,扔礦泉水瓶。娜娜說笑的時候要彎起眼睛,這樣就不用難受不會哭,可是在車上她還是哭了,我假裝睡著不敢回頭去。”胖子說。
“我們去買顏料,前面的人故意把顏料盒打翻,從上午10點一直等到下午4點新的顏料才進貨,出不了門。”
“娜娜餓的肚子一直叫,贊助商還一直拖著,說考驗一個畫家的耐心。”胖子說。
“還有一次散場,在門口碰到一大群人,一起撲過來。娜娜在人群里被擠來擠去,眼淚都快要從眼眶里擠出來。”胖子哽咽著說。
“現在好了,隨行5個工作人員,清一色的黑西裝!開道!娜娜走在最中間,氣派!我看誰還敢欺負娜娜!我看誰還敢欺負娜娜!”胖子說了兩次。
印象中胖子第一次說這么多話,他喝了半瓶酒,慢悠悠地說:
“幾點了,我是不是該走了。”
“才9點,再待會兒吧。”我說。
“再待下去,就該耽誤她了。”
“耽誤誰了?”我說。
胖子站起來。
“你知道嗎,我現在經常去展會了,那些有錢人不都是壞人,有好人,對我也很客氣,還主動給我倒紅酒。”胖子說。
“坐下”我說。
“我現在仍然會買票,和娜娜坐在同一架飛機上。她和經紀人坐在頭等艙,隨行的坐在經濟艙,我不知道該坐哪兒。”胖子說。
“坐下。”我說。
“如果那個給我倒紅酒的好人開著車子接她回家,我就連票都不用買了,娜娜說幫我把胖子也送回家。可我如果上車了,我不知道該坐哪兒。”胖子說。
“坐下!”我說。
“那個給我倒紅酒的好人鋼琴彈得可棒了,娜娜喜歡聽。他跟她一起畫畫,一起介紹作品,展出的時候讓我去,可我去了的話,我不知道該坐哪兒。”胖子說。
“你給我坐下!”我說。
“哥們兒,我要走了。”胖子說。
“走你妹!坐下!”我說。
“樓下的車子要停進來,保安叫我挪電瓶車去了。”
胖子晃了晃手里亮起的電話。
“你走吧。”
窗外傳來電瓶車的聲音,悠長地埋進北京的夜城。地鐵從他左手邊嘩嘩地駛過,震耳欲聾。
我給自己拿了一條毯子,學著胖子那樣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披上。
夢總是模模糊糊不知何時開始,等到睜開眼睛,卻是真真切切的結束。
娜娜第二天一早被工作電話叫走,睡眼惺忪,幸福得無從選擇。胖子不知道分手如何開口,因為他從未牽起過她的手。
胖子說,她就像是流星,擁抱著無限的璀璨,詮釋著愛與遐想,為雙手合十的人們實現愿望,她飛過世界的每個角落,不需要為誰停止。
胖子說,他見過星河,所以會有那個閃閃發亮的人代替他,陪在娜娜身邊,幫他在冬天攬住她細幼的肩,幫他在夏天輕吻她愛笑的眼。
兩個人的身影再也沒有一起出現過,胖子還是會常來我家,與我促膝長談,抱著馬桶吐成狗。
看他狼狽的背影,我不由得滿眼淚水。
那些年,他把鄉鄉鎮鎮跑遍,扛著一個一米五七的畫架。他放不進箱子,就用肩膀扛著,用腦袋頂著,從南到北。
那些年,預算只夠坐火車,他從未舍得給自己買一張硬臥,二十三小時,他坐著硬座,窗外山連著山,他困得點頭如搗藥,只為了能多陪她去幾個地方。
那些年,每次展會結束都有酒局,小畫家無權拒絕。娜娜不勝酒力,他說盡好話替她喝,老板們哪里肯放過,他迎著笑臉一杯接一杯,多了就去吐,吐了接著喝。
我擦掉眼角的淚,拿著筆卻什么也寫不出來。
那個在公共浴室都要仰頭洗澡的矮小男人,攢足了所有勇氣,把她送上南瓜馬車,然后關掉門說:“雖然我們流淚告別,但是希望能笑著再見。”
胖子的手機從此停電,再也沒有開過。
一個月后,胖子收到一份快遞。
快遞里拆出了天橋上的夢,娜娜的個人繪畫展覽會。
C區2排23號,一張普通的邀請券讓胖子感動涕零。
那一天展覽館想必座無虛席,那一天的燈火想必炫若星河,那一天的胖子想必會哭到最后一幕。
胖子穿了一身西裝,扣子快要蹦出來。
他手中握著兩人曾經用彩色鉛筆涂鴉的美夢,“你在臺上,我在臺下,你會找到我,說出那句我已經說過無數次的話。”
他穿著黑亮的皮鞋走進展覽館,坐在C區2排23號上。
娜娜的臉龐畫著燈光的顏色,五彩斑斕。
他坐在臺下,她現在臺上。
娜娜一張一張地揭開幕布,胖子一張一張地看哭。
娜娜一張一張地看哭,胖子一張一張地看幕布。
幾千人的星河空空如也,這場展覽只有一張邀請券,只有一個觀眾,他坐在C區2排23號,這個唯一的座位上。
娜娜揭開十幾張幕布,哭花了妝。偌大的星河,只有兩顆星在閃閃發亮。
“這些作品,畫的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人,那個人就是我的愛人胖子。胖子,我是娜娜啊,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娜娜說完,彎彎的眼睛塞滿淚花,每一朵都早已埋藏在心里悄悄長大。
“娜娜,我是胖子啊,你別離開我好不好?”胖子哭著重復著。
他狂奔上去,胖胖的身體跨過隔閡,躍過高臺,直至彼懷。
他抱著娜娜,很久,久到心中每一寸思念都得到舒展。
“娜娜我愛你。”
“嗯。”
“你告訴過我,很多遍。”
我想牽著你的手,從花下到花甲,享用神奇踏過腐朽,直到歲月的盡頭。
你說未來的路很遙遠,不知道能夠走多久。
那么我愿意站在你面前。
因為這樣,就會安心跟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