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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
早自習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紛紛抄起自己的餐具,往北面的食堂沖刺。樓梯間響起嘈雜的腳步聲,還夾雜著略帶興奮的尖叫。
云清的肚子早就餓壞了,但她今天生理期,不舒服,寧愿坐著餓肚子,也懶得跑那么遠去食堂了。
啪!一碗食物如天外飛物一般出現在眼前,它帶著天然的香味,穩穩地坐在了云清的單詞本上。
云清一瞧,嗬,一個大白饅頭,一只圓溜溜的水煮蛋,半截黃澄澄的水煮玉米,還有一盒原味酸奶。她的嘴巴動了動,胃里迅速抽動了一下,這食物營養豐富,搭配合理,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她面前,的確令人心動無比。
“你可夠苗條了,不用節食啦!”是一個女孩的聲音。讓人很容易相信,這樣的聲音是從清亮的喉嚨里蹦出來的。
云清抬頭,果然,一個洋娃娃般的女孩正笑瞇瞇地瞧著她。
“嘿!我發現你老是獨來獨往,有點酷哦!我叫辛子,坐那兒!”辛子指了指教室后排的某個位置,隨即在云清前面的座位坐下,轉身,用一管勻稱而修長的手指在云清的桌上劃拉了兩個字——辛子。
這時,窗邊的梧桐葉子正是蒼翠的模樣,一根枝條格外頑皮,直直地往云清的窗口探,幾只不知名的雀兒在枝葉間蹦來跳去,有時噗嚕嚕一陣追逐,簡直快要嬉鬧到教室里來了。
云清笑了。本以為今天是個倒霉日子,沒想到卻收獲了一個新朋友,這朋友還是個美人兒。
這一年,學校正面臨改建,幾百名高中生無處安頓,學校便安排部分學生住在一個大禮堂里。辛子作為寄宿生住禮堂,云清則與父母宿在學校附近的公寓里。但她經常去大禮堂看望辛子。
這樣的友誼,被她們的同學羨慕著,只有她們自己清楚,有一個人一直橫亙在她們心頭。
他叫昆樹。
每個班都有那么一兩個學霸級的人物,昆樹便是其中之一。一個長相英俊且成績優異的男孩,是很容易俘獲女孩子的心的。很不幸,云清和辛子便是那些女孩中的其中兩個。
那天不過是巧合。周末,班里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去爬學校對面的燕子山。云清和幸子也去了。一個同學叫上了昆樹,三人因此有機會近距離接觸了。
春日,正是杜鵑花盛開的時候,大片大片火紅的杜鵑從山腳一直燒到山頂,氣勢洶洶。昆樹戴了一頂白色鴨舌帽,穿一套灰色運動服,腳蹬白色球鞋,整個人散發出難以抑制的青春氣息。
云清和辛子看著他穿梭在紅色火焰之間,便感到有什么東西跟那杜鵑花似的,從心里燒到了臉上。
“小心。”
要過一段陡坡時,昆樹很自然地向身后的云清伸出手。云清當即愣住了。這樣一只手攤在眼前,沒有哪個女孩能抗拒吧。手指修長,是健康的小麥色,它就那樣向云清張開著,仿佛就等著她的手投懷送抱似的。
云清感覺有云霞驀地在臉上飛起,猶疑片刻,伸出了自己的手。昆樹握住她的手腕,迅速地拉了一把,便輕輕地放下了。
那一刻,云清說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有些失落,因他只是握了握她的手腕而已。又有些欣喜,不隨便握女孩的手,說明昆樹不是個輕浮的男孩。
昆樹把云清拉上去之后,便自己往前走去了,云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了辛子一把,才趕上了前面的隊伍。
一路上,辛子都有些訕訕的,話也少了。聰慧的云清當然有所覺察,只是不便問起。
云清拉著辛子最后抵達山頂,眾人已經歇了半天腳。這時昆樹正在開一瓶新的礦泉水,開蓋后他猶豫片刻,沒喝,直接遞到辛子眼前說:“給。我還有。”
辛子有點受寵若驚,但很快恢復鎮定,自然地接過那瓶水,說了聲“謝謝”。她微仰著頭小口啜飲,同時拿眼睛迅速地瞟了云清一眼。從云清的角度看,好像辛子是居高臨下的態勢,有些耀武揚威的樣子。
這使云清的心頭襲來一點酸,以為自己和辛子那么要好,原來也跟平常人一樣,會為了自己喜歡的男孩讓彼此膈應。她只好裝作欣賞周圍的風景。
下山時,云清原本是和辛子并肩走著,不知怎么辛子落了后,換成了一條瘦高的身影行在她身旁。
“我見過你彈琴和唱歌。很好聽。”昆樹說。
“啊?”云清很是驚訝,立刻便想起,前一陣縣里文化館組織文藝演出,她代表第八中學上臺表演了。她笑道:“老師非讓我去,其實我還不夠格。”
昆樹說:“什么叫不夠格?反正在我這個外行看來,你彈得好聽,唱得也好聽。這就是夠格。”
云清第一次聽昆樹說這樣的話,事實上,他也是第一次同他說話,她沒有想到昆樹這么具有高冷氣質的男生,竟愿意夸贊她。
自那次爬山之后,就有昆樹和云清彼此愛慕的言語在整個年級傳開了。云清和昆樹忍不住心里慨嘆,自己掩飾得那樣好,還是被別人看出來了,群眾的眼睛當真是雪亮的。
而云清,卻在這時遭遇了一件壞事。
學校有一名音樂教師,名叫劉振滿,男性,人到中年還是單身。關于他的事,有傳言在學生中間傳得沸沸揚揚,說他想媳婦想瘋了,會偷其他女教師的內衣褲。
那天,辛子家里有事,需回家一趟,而母親因外婆身體抱恙,也請假回了鄉下,說第二天趕回來。
云清想著,不如趁此機會去大禮堂體驗一下集體生活。于是她和辛子打了商量,晚上睡在辛子床上。辛子欣然同意了。
下了晚自習,云清迅速奔回家洗漱,便去了學校的大禮堂。第一次脫離母親過集體生活,她難掩心中的興奮和緊張。
按照辛子的囑咐,云清找到了辛子的床位。辛子的床頭擺了一張小凳子,上頭放了一只水杯。床頭靠里的位置有幾本書,想必辛子晚上偷偷常打著手電看書。
隔壁床位的同學洗漱回來看見云清,掃視了一下禮堂,得意地說道:“怎么樣,好玩吧?”
云清笑著點點頭:“嗯。”
女生道:“今天你睡這兒?我可算能清靜會兒了,辛子最近不知道晚上在干啥,好像在寫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聲音倒是不大,但我睡她隔壁遭殃啊。”
云清說:“我下回跟她說說。”
女生說:“算了別說了,”隨即附在云清耳邊吃吃笑道:“搞不好是戀愛了。”
女生說完,便鉆進了自己的被窩。云清下意識地翻開床頭的書,果然,一頁信紙夾在書中,上頭有一行陌生的字跡:對不起,我只是很喜歡你。
云清的腦袋轟地一聲就炸了。是昆樹的字嗎?不太像,但她想起前幾日爬山時昆樹給辛子遞水瓶的樣子,又覺得像了。又轉念一想,辛子長得漂亮,興許是別的男生寫的也說不定。
一陣沒頭沒腦的猜測過后,已將近凌晨兩點,禮堂里的女孩們全都靜靜的,云清的困意終于襲來,慢慢闔上眼睛。
剛要進入夢鄉,床板“吱啦”一聲響,有人坐在了床沿,接著迅速鉆進被窩,睡在了她旁邊。
云清吃了一驚,剛開始以為是辛子回來了,與她搞惡作劇。但很快這個猜想被推翻。因為那條腿蹭了一下她的小腿。那是一條長滿汗毛的腿。很明顯,是男人的腿。
云清來不及思索,毯子底下的左手便被那人攥住了,她下意識地掙脫,卻掙脫不出。一時間她只覺得驚恐,偌大一個集體宿舍,她竟無法呼救。她不能呼救,她但凡發出一點聲音,那點作為女生的清白聲譽就全毀了。
黑夜中,云清瞪圓了雙眼,渾身僵直并戰栗著。那人的手心滿是汗,見云清沒有再掙扎,便一點一點繼續撫摸著她的手,一寸,又一寸,把她那每一寸的柔軟纖細全部咂摸了個遍。
云清只管掙脫手掌,但那人絲毫不放,她著急了,這樣下去說不準要出什么事,她低低地吼了一聲:“放手!”
那人的手松懈了一秒,隨即再次握緊,也低低地道:“我只是喜歡你,別怕。”
在一陣害怕與憤怒中,云清還殘留著一點思考力。“我只是喜歡你”,這幾個字在哪里見過。她很快想起來了,辛子床頭的一本書里,夾著一張信紙,信紙上就寫著這句話。
紙條不是昆樹寫的。這是云清腦袋里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她沒見過昆樹的字,但她聽過昆樹的聲音。想到這里,她松了一口氣,但隨即想到自己身處的狀況,接下來該怎么辦?與這人周旋,還是妥協?
深夜的涼氣從每個窗戶縫里滲透進來,卻讓云清滿頭大汗。她后悔了,她不該來這里體驗所謂的生活的,她甚至希望,她要是喜歡著身邊這個男人該多好。
但現實是她一丁點都不喜歡他,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她第一次覺得時光如此漫長,但她又希望黑夜就這么持續下去。天不能亮,天一亮,一切就難以說清楚了。
時間一寸一寸流去,那人保持著最開始的姿勢,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枕頭上散發出辛子的洗頭水的香味。她熟悉這個香味,只是它包裹的不再是辛子,而是另外兩個人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那人松開了手,快速起身,穿鞋,悄無聲息地離去。在他起身的瞬間,云清下意識地把頭偏向他,睜大眼睛。
她想看清楚這是誰。可是,女孩們把窗簾拉得太死了,黢黑的天花板把他的腦袋隱匿在黑暗里,只有一條男人的身形在眼前稍一定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終于亮了,云清趕在女生們起床之前起身離開,奔回自己和媽媽住的公寓。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洗澡。
蓮蓬頭嘩嘩地流著,她用到了香皂、沐浴露、洗發水、消毒液,她尤其用力地洗著那只被陌生男人攥過的手。這手曾經觸碰過昆樹的手掌,此刻卻被玷污了。但是,與昆樹的那一點觸碰卻顯得越發珍貴而美好了。
辛子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回學校的。那時流言已四起,當然是關于云清和那男人的。
一個男人闖進女生宿舍,總有幾雙黑暗中的眼睛和耳朵會知道的。它們不只是眼睛和耳朵,它們是長了腦袋的,會發展,會演繹,會讓事物按照它們的思考變得合情合理。
晚飯時間,云清與辛子各自端著飯盒并肩走著。香樟小道上行人三三兩兩地經過,免不得用復雜的眼光打量她們幾眼。確切地說,是打量云清。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件事。
“我這次回去的確有要緊事。”辛子首先發話,像在解釋什么。
云清只管走著,不言語。
“我媽媽種的煙葉要采收了,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回去幫幫她。”辛子繼續解釋。
云清扭轉頭,道:“多久了?”
辛子愣了:“什么?”
“你和那個人。”
辛子眼神一滯,臉立刻紅了,嘴巴張了張,到底沒說出話來。
兩人又埋頭往前走。云清忽然極度憤怒起來了,她很珍惜與辛子的友誼,她甚至設想過,如果辛子真的喜歡昆樹,昆樹也喜歡辛子,她會退讓的。
但辛子居然默許那個男人夜夜躺在身旁,好像某種道德上的東西被打破了,她應該擔起教育辛子的責任。
“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允許我那天晚上睡在你床上?你明知道他會來,為什么還允許我睡在那里?”
一連串的發問,把云清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對辛子這樣嚴厲過。但既然話已出口,她也沒什么好后悔的。
她頓了頓,繼續質問:“你,故意的吧?”
辛子側身對著她,把腦袋勾得很低,說:“在你去大禮堂睡的前一天,我警告過他了,我告訴他如果他還去,我就告訴校領導,就報警......我沒有想到他還是去了。”
“可是......為什么要允許他這么對你呢?”
“我......我害怕。”辛子帶著哭腔,幾乎要落下淚來。其實,云清剛問出那句話就后悔了。她知道為什么,當那人躺在她身邊捉住她手的時候,她不也允許了嗎?
兩個低年級的女學生挽著手從旁邊經過,向她們投來詫異而同情的目光。顯然,那兩個女生還未嘗過友情的心酸。
走到校門口時,她們停住了腳步。辛子鼓起勇氣,走上前握了握云清的手指尖,說了句“對不起”便轉身離開了。這幾個字是真誠的道歉,也讓云清聽出了決絕的味道。
云清很快地走出校門,胸中鼓脹著憤怒和委屈,她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發展到這步田地。她有什么錯呢?她什么都沒有做,卻被陌生男人“玷污”了身體,玷污了作為女孩的名譽,現在,她還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
云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失去的豈止這些?
課堂上,再回望昆樹時,昆樹只是埋頭看書或寫字,他嘴唇緊閉,只管做自己的事,仿佛世事與他無關。課間,云清在走廊遇見他,他明明看見了她,但他的眼神卻像被燙了似的,立即便收回了,望向別處。
流言能殺人。這是云清第一次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不僅能殺人,還能讓昆樹的那顆聰明腦袋不顧一切地選擇相信。她感到有什么東西從心臟的位置撲簌簌往下掉,很快落了一地。
失掉所謂的清白,她倒覺得沒有什么,清白自在心間。但失掉了對他的崇拜和尊重,她覺得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在崩塌。她一直擁有的那個昆樹,不復存在了。
兩個星期后,劉振滿被學校解雇的消息傳來。據說,辛子在校長辦公室把整個事件做了闡述和分析。有老師說,辛子完全不像個受害者,而是一個冷靜的律師。
又過幾天,辛子離開了。云清在她的筆記本里發現了一頁信紙,上頭寫著幾行字:云清,我羨慕你,但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我相信,時間會沖淡這些糟糕的感覺,如果有一天它們煙消云散,我來找你。愿你快樂。
恍惚間,云清想起幾個月前那個春日的早晨,辛子坐在她前面的位子上,用一管勻稱而修長的手指在她的課本上寫下了兩個字:辛子。那天她情緒低落,辛子像一個陽光精靈闖入了她的世界。而今,這個陽光精靈又翩然飛去了。
日子還是單調地重復著。昆樹比以往沉默了許多,偶然間與云清在哪里撞見,他眼神切切的,好像有什么話想說,然而,云清已不太想聽了。
她走在學校秋日的小道上,抱著幾本課外讀物。那是辛子喜歡看的書。從今往后,她要獨自去品味它們了。
她也在等著那些糟糕的感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