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C市后，我打開微信，看到他發了一條朋友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想留言點什么，卻多了一些顧忌，說些什么？房子？車子？媳婦？孩子？還是童年和回憶？想來想去，還是默默地退出微信。我的好兄弟，我們相識二十多年，卻只能這樣了吧。
他比我大一歲，人和我差不多瘦小。大約在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在渺小的分場里才認識，在這之前我一直在姥姥家住宿上學，即便偶爾回家，內向的我也不出門，分場里同齡的孩子壓根不認識幾個，我們這才認識的晚了點。
剛認識時，他帶我去了一個隱蔽的柴火垛后面，那有一個狹小的空間，像是世外桃源。他把堆在地上的柴火挪開，清除上面的泥土，打開蓋子，露出一個小坑，里面埋著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變形金剛。我的天，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和封閉的環境里，我哪見過這么奢華的玩具？我只有書本和一些破爛玩意，當然深受吸引，我們一拍即合玩到了一起。
接觸時間一長，我發現他很聰明，動手能力很強。他經常拿出自制工具箱中的工具，用一些木頭、釘子、電線、鐵絲創造出很多新奇的玩意，機關靈活，細節巧妙，他還經常搗鼓危險的電器，雖然我也喜歡做一些玩意，但和他比起來相形見絀。
他的“膽大妄為”當然也有人管，他媽有些粗暴，動不動就訓他罵他，他想反抗的心思一直寫在臉上，他總斜眼瞟人，一副賭氣的樣子，所以他大膽弄來的玩具，不敢拿回家，只能埋起來。他經常羨慕我，說我媽對我很好，其實我也羨慕他，總感覺他更自由，我們都羨慕著對方，便更覺投緣。
五年級時，我們一起在七十多里外的總場住宿上學，當時一個寢室里住著來自各個分場的十六個男孩子，我們每兩周回家一次，這樣父母便給一些零花錢。有了錢和花錢的權利，我們玩得更加開心，其實他一直比我成熟，我挺喜歡和他混的。
可是好景不長，我們一起廝混沒多久，他就退學了。據說他拿了人家的東西，我依然記得他爸面無表情地給他收拾東西帶他回家的情形。從此他的學歷在小學五年級便戛然而止了，其實這種情況，在分場也不少，不上學能省錢，還能多個人種地。
因為他的污點，我媽不太情愿讓我和他玩，但是我從來不當回事。每到放假，他就來找我玩，我也去找他玩。我們一起看動畫片，一起玩四驅車，一起攢卡片，一起滑冰，一起放炮，一起結伴騎自行車滿分場晃悠，我們單手騎車，松開雙手，不斷加速，去別的地方……到了小霸王游戲機流行的時候，我媽不給我買，他媽卻給他買了，從那以后我整個游戲機的童年記憶就都留在了他家，我們一起玩通關了所有那個年代能玩到的游戲，超級瑪麗、魂斗羅、街霸、熱血高校、三目童子、松鼠大戰……我很羨慕他，他可以整天抱著游戲機，甚至用彩電玩游戲，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玩到幾點就玩到幾點，我得在外住宿上學，他卻說很羨慕我。
我的學業越來越忙，玩心越來越小，有時候我回家也不去找他了，他每次都來找我，講講分場的事，聽我聊聊外面的事。我媽一直不怎么愿意，覺著他耽誤我學習，我也有些這個意思吧。中考即將到來，我得了一場病，只能在家復習，他知道我在家很高興，每天早上來，下午走。中考前一天，我馬上就要回學校了，他又來了，我和我媽都冷著他，他呆了一會，從兜里掏出一支嶄新的鋼筆，那是他在十里地外趕集買的，他祝我考試成功，就回去了，那一刻我無比汗顏。
高中時，我去了外市住宿上學，更不怎么回家了，見到他的次數少之又少。我的任務是學習，他的任務是種地，我不斷花著家里的錢，他不斷地給家里賺錢。那幾年他媽很高興，他家賺了不少錢，在分場很有地位。我媽就慘了，我又上學又轉學花了不少錢，學習成績還一般，在分場很沒面子。但無論如何，我們只要一見面，依然很親。
他人緣一直不錯，分場同齡的孩子尤其是小姑娘都和他處得來，我也挺羨慕的。我以前只和他玩，不愿意和別人玩，但是越來越大，最后的玩都變成了打麻將……通過他作為連接，我開始融入他們，這時已經有了手機，我大學起過年回家就通過手機找他，他聯系小伙伴，組建起“過年的麻將局”，有時候再喝一頓。
大學時，我學習已經沒那么緊張，我媽也不再反對我們一起玩了。有一次我回家后立刻聯系他，沒想到他居然領了對象來看我。女孩子人挺漂亮，能說會道，只不過家是附近農村的，單親家庭，家里窮了些，但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她，我也很羨慕，由衷為他感到高興，我覺著女孩子的缺點都不是問題，只要人好，他們好好過，總能把日子過的很不錯。
沒多久，就聽到消息，他們黃了。原因是他媽嫌棄女孩子的缺點，他沒反抗，聽了他媽的話。過年的時候，他請小伙伴去鎮里吃飯，那天他花了幾百塊錢，這事讓他媽知道了，他媽把每個家長都找了一遍，楞是把飯錢都要了回去。從那時起，過年的麻將局他們就直接找我了，而我再把他帶上，再后來，就沒了他。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了外省省會城市工作。剛工作不到一年，就聽到了他結婚的消息，這回的對象是他媽選的，雖然是農村姑娘，但是父母雙全，家里有錢。我沒能參加他們的婚禮，回家時，我特意去他家隨禮，我看到了他懷孕的媳婦，一個并不漂亮的農村婦女。我和她打招呼，嫂子好。她嘿嘿一笑，連句話也不說。他臉上一副厭惡嫌棄的表情告訴我，她就那樣，不用理她。
分場傳言起來，都說他媽太精了，千挑萬選結果給兒子找了個傻媳婦。他說他媳婦不傻，她不洗衣服不做飯，但懂上網懂花錢。他們家無比嫌棄這個媳婦，他天天去父母那吃飯，回來后就上網，沒有任何溝通。他多次想離婚，但為了剛出生的姑娘又于心不忍。終于有一天，他媳婦領著孩子在小賣店偷了東西，這顆定時炸彈終于引爆了。他媳婦被立刻送回娘家，兩人直接離婚，女兒歸他撫養。
有一年，我回家碰到他，他和我說有兩件事一輩子后悔，一就是聽他媽的不上學了，二就是聽他媽的和第一個對象黃了娶了孩子她媽。他的第一個對象早已經嫁了一個好人家，家里條件越來越好，而他要么經人介紹要么自己認識，處了幾個，有歲數大的，有離婚的，但是一提結婚，這些人要么嫌棄他帶著個孩子，要么張嘴要房要車……
今年我和我媽從C市開車回分場搬家，想找個院子放車，可分場已經破敗的不像樣子，連個好院子都沒有，只能把車開進了他家的院子。我和我媽進屋打招呼，他媽和他女兒在家，他九歲女兒和他長的太像了，眼睛斜斜的，他媽指著我說得叫叔叔，他和你爸從小玩到大的，他女兒看了看我，繼續玩起了玩具。
他媽說，自己不容易，孩子上三年級了，她帶著孩子在縣里租房子，天天伺候著。他起早貪黑秋收，也沒個媳婦，人造的不像樣，根本也不怎么管孩子，這不晚上七點了都還在地里干活呢。我媽說，自己挺好的，兒子剛結婚，在C市又買了個樓，兒媳婦對她可好了，他倆打算今年要孩子，這不過節兒媳婦還親手做的月餅，你們嘗嘗。
我去了隔壁他的屋子，黢黑一片，滿地的塵土和煙頭，家具上落上了厚厚的灰塵，還結起了網，炕上兩邊堆滿了雜物，中間是一床亂糟糟的被子……
我的好兄弟，我真想留言告訴你：真心希望你能好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人生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是在我心里，你從小就比我要出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