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賈母把鸚哥派給黛玉,并非雪雁太小,王嬤嬤年齡太老,而是需要一個人提點黛玉快速了解賈府規矩,禮儀,以免黛玉出錯,遭惡仆刁奴欺負。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恐寶玉之婢不中使,素喜珍珠心地純良,遂與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即把珍珠更名襲人?!边@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郁。
本處點襲人,本名珍珠,意思本來也是一顆珍珠,做事勤懇,心地善良,后來變成襲人了,有背后襲擊之意。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里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么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币u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里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里掏出來的。等我拿來你看便知?!摈煊衩χ沟溃骸傲T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此是黛玉第一次還淚,點明此玉古怪,是癩僧所施幻術。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仗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滕得了消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這里的“次日”并不是黛玉入府后第二天,而是事隔幾年以后的次日。看,拆書信的是王夫人與鳳姐及王家仆人,是王子滕袒護薛蟠,要他們進京來,此處即交待寶釵入府事。也順帶揭開賈家、王家和薛家的裙帶關系。他們站在權利頂端,視人命如草芥,視法度如兒戲,操縱社會秩序。
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
賈蘭為榮府第五代子孫,五歲開始攻書,勤奮上進,卻未被家族重視。全文鮮見祖母王夫人對其關愛,賈政的關心也少,不及寶玉之萬一,其母又靜,寡情,因此性格有些冷淡自閉。
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 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
伏李玟、李琦進府,才貌俱佳文
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 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從這段文字看出,李紈是遵守封建禮法的節婦,其實是藏愚,守拙,內斂,人情練達的表現。賈珠去世,李紈失去了管家的機會,同時變成了寡婦,與鮮活的青春生活無緣 。從整策書看,王夫人對李紈并沒有多少憐惜,甚至沒有交集,因此不得王夫人歡心,李紈只好啥事不管,安靜沉默著遵從禮儀,在賈府中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今黛玉雖客寄于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無庸慮及了。
寶釵入賈府前,黛玉是安靜的,隨和的,大方的,得體的,與姐妹們相處的非常融洽。
如今且說雨村, 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 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 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
我們細讀發現,薛蟠打死馮淵已經一年有余。薛家是金陵一霸,視人命如草芥,以為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因此,大搖大擺的進京了。
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兇,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薛家財勢雄厚,又有后盾,因此盡管情節清楚,證據確鑿,也沒人敢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 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
從這里看出雨村還保留著文人的正義感和責任感,還有做人的底線和起碼的良知。
正要發簽時, 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____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
吃一塹長一智,經過一次宦場沉浮,學的謹慎了,機敏了。
這門子忙上來請安, 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此處時間可以推算出寶釵進賈府時間,在林黛玉進賈府六七年以后,因為英蓮失蹤時三歲,雨村中進士后一年被革職,此時英蓮大概五歲左右。雨村革職后任黛玉老師,黛玉五歲。葫蘆廟在英蓮失蹤后被燒,門子還俗,今過了八九年時間,英蓮這時候正好十一二歲。黛玉與英蓮差不多年齡,黛玉六歲進京,英蓮被賣為十二三歲,因此黛玉進京后六七年,薛家才進京。
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 "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
看雨村反應,門子乃心腹之患,當年落魄窘況絕對不愿公之于眾。門子的行為既有逢迎,又有得意,還有賣弄之意,但這樣直白卻讓領導很難堪。
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 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門子地位不高,僅僅是一個辦事的差役。但頗有心機。聽雨村言語,假話連篇,明為熱情,實則藏奸??撮T子行為,一副小人嘴臉,趨炎附勢。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 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 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 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
門子對官場潛規則了悟于心,而賈雨村卻不知道,這時門子合盤托出,讓雨村情何以堪。此符一出,把官場的政治腐敗和殘酷揭露的淋漓盡致。
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 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 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 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 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 珍珠如土金如鐵。
護官符”是當地官員私底下收藏起來且心知肚明的一張名單。是百姓口中的諺俗口碑,反應老百姓的無奈和憤恨。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 方回來細問。
王老爺何許人也,即薛蟠甥舅王子滕,來此目的就是要賈雨村,網開一面,雨村見完王子滕,胸中已經有了打算,只等門子說出。
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 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 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此處把雨村的奸詐,深藏不露,借刀殺人等奸雄形象,塑造的很成功。
門子笑道: "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
馮源即逢冤,處境與落魄時的賈雨村何其相似,雨村居然無任何同情心,致使馮淵含冤未雪,死不瞑目。
長到十八九歲上, 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 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 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馮公子最厭女子,卻為女子喪命,可見英蓮必然不輸釵黛,絕色女子。
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 也并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
薛家人心冷,視生命為草芥,財大氣粗,用金錢收買世人。
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 "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 "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 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 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т, 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 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 '后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后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 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 家里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從中看出拐子租住了門子的房舍,他一眼就認出了英蓮,還不止一次跟英蓮搭話,且是連哄帶騙,拐子不在家時,門子是有機會放走英蓮或報官的,但他最終選擇了袖手旁觀,無動于衷,這是明顯的見死不救。門子不但不救英蓮,而且把雨村推入兩難境地,一邊是舊日恩人的女兒,一邊是新恩人賈政,王子滕等,是舍身取義,維護正義,還是恩將仇報,落井下石,換來官運亨通。
雨村聽了, 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
雨村深知英蓮落入薛蟠手里,打罵,被賣都有可能,真是命苦,有命無運的宿命。賈雨村承諾一定找回英蓮,送票給甄家娘子,機會來了卻見死不救,可嘆人性無常。
且不要議論他, 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 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去見賈府王府。"
與雨村相比,門子終究只是個小人,城府不夠深,先揭雨村舊日急功近利本色,又揭雨村升官的老底,殊不知雨村多自負,怎么肯承認自己做官不是憑借自己的本事,而是攀附富貴呢?
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 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 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
此處足見雨村虛偽處,與門子虛與委蛇,裝圣潔
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 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門子要雨村只講利益,不要道義,著實可怕,也伏被雨村遠遠打發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