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皺皺的大團結無聲蜷縮在墻角榆木板凳的下面,那料峭的棱角與皺褶蒙著厚厚的塵土,想必已在此度過了些許光景。
板凳上原本置著有一口菜壇子,壇里裝的滿是母親在某個秋日午后腌制的芥菜。彼時我幻想著自己只要捱過那段蕭索的秋日便可品嘗到可口的芥菜,殊不知這一捱便捱過了一個又一個秋冬,直到那口菜壇中的芥菜松軟腐爛,母親這才憶起某個秋日里有關芥菜的美好愿景。
母親再三叮囑我把那菜壇中的種種處理掉,破例允許我戴上父親的勞動手套。聞此,五歲的我狂喜不已,猶如羸弱的男子一夜間便豐滿了堅實的臂膀。
當我拎著菜壇歸來時,母親已經系著圍裙將自己置身于繚繞的油煙之中,夕陽的余暉穿過木窗與縷縷青煙起了撕扯,竟現了絲絲金黃色的線條與棱角,它們依次鋪排在那刷著綠色油漆的墻壁上,憤懣卻不失分度;金黃順著墻壁向青灰色的水泥地面縱情蔓延,直至其消逝在那張榆木板凳下面的陰影中。
我一路追尋著那抹破窗而入的余暉的盡頭,卻意外察覺到了榆木板凳下那張大團結。
板凳上所置的菜壇已頗有時日,板凳下的這張大團結,料是定與光陰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掙扎后才無奈落敗的罷!
那放著榆木板凳的墻角似是被時光施了詛咒,我的心緒猶如那張大團結上的一抹抹油彩,竭盡全力亦無法令自己的心神從那紙幣上移開半分。
小桌上的碗碟漸漸多了起來,夕陽的痕跡隨著碗筷聲的響起而杳無蹤影。但我總覺著那榆木板凳的下面,有一抹光亮在不斷的閃爍。
那夜我趴在綠色碎花床單上發了夢,夢中我終于鼓起勇氣俯下身撿起了那張大團結——雖然其布滿了灰塵且散發著淡淡的芥菜味,但這絲毫無法阻擋我對它的欣賞與幻想。彼時我尚未知曉金錢的復雜意義,卻對巷口小賣店里那五分錢一塊兒的糖果的形狀與味道熟稔于心,那些香精與色素構筑成了我心底雖為廉價卻最為崇高的夢幻,是一種隔著發烏的玻璃柜臺亦能不經意察覺到香甜的錯覺。
我緊握著這張大團結,雙眼直勾勾的盯著票面上的“拾元”,義無反顧的陷入了火熱而狂妄的憧憬之中。那個年月一毛錢的糖果便可令我坐在板凳上乖巧的咂著嘴,如此這般的呆呆度過一個慵懶而香甜的下午,這張大團的出現對我來說許是有了更為深刻的意義——它賦予了我可以瀟灑而浪蕩的享受我甜蜜余生的絕對權利。
我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傻笑起來,不多時,還流下了清澈的口水。
碎花床單上那抽象的花草許是受了口水的灌溉,竟在黑暗中萌生出些許微弱卻鼓舞的生機。
東方初見白,我夢已見底。
想要占領一個五歲小男孩甜蜜而騷動的心實在太過容易,無非是一場單調的夢境和一張皺皺的紙幣而已。
父親的鼾聲和母親的囈語還在繼續,清晨灰白色的光線緩緩浸染著房間中的所有陳設,熟悉的一切開始在鐘表規律的滴答聲中散發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油彩。我的雙眸漸漸清澈起來,無需翻撿亦能知曉那張大團結上的圖案紋理。
終于,趁世界從夢中醒來之前,我先占領了夢中的世界。
那個深秋的清晨微涼,爐膛中的爐火已然熄滅且涼的透徹。我穿著一條印滿可愛小熊的針織褲,坐在墻角的那把榆木板凳上瑟瑟發抖。菜壇靜臥在板凳旁的水泥地上,壇子里還依稀可見殘留的水漬。我的右手緊攥著那張大團結未敢有絲毫大意,在靜謐的清晨里已依稀可以聽到汗水浸入紙張所發出夸張的“滋滋”聲。
我緩緩將其展開,借著晨光熹微拂去票面上的點點塵埃,全國人民大團結的笑容便慢慢浮現出來。忽而右上角那“拾元”二字映入眼簾,我的世界便被霍然引爆——畢竟那是我僅在父母錢包里遠觀過的萬丈光芒,此時拿在手中卻洋溢著一種卑微而強烈的不現實感。我極其應景的打了一個寒顫,板凳隨即配合著發出兩聲“吱嘎”的聲響,院子里的公雞撲扇著翅膀,扯著脖子微微有些走調兒的打起了鳴兒。
與那個清晨有關的一切都被悄然打破,我攥著拳,慌亂起身,左腳險些踢翻那無辜的菜壇。
巷口有一家食雜店。
店面不大,低矮的磚房看似隨意的坐落在兩棵高大的榆樹之間卻沒有絲毫的遜色,房頂不少磚瓦已風化殘破,但覆上簌簌的落葉后倒也是別具風骨。涂著厚厚朱紅色油漆的店門上掛著一根粗粗的彈簧,每每有人開門進出之時,那彈簧便化作了自動門的動力系統。
幾個小時后,我握著拳推開了巷口那家食雜店的木門。門發出了恰到好處的“吱呀”聲,隨即又在彈簧的作用下“咣當”一聲關了個密實。
食雜店的老板正坐在柜臺后用去年的掛歷紙專心的給孩子的課本包著書皮,聽見木門的聲響,他便抬起頭禮貌的笑了笑,手中的活計卻沒有停下。
我絲毫沒有理會他的笑意,兀自攥著拳頭徑直走到了那面發烏的玻璃柜臺前,盯著里面花花綠綠的糖果,思考大團結在我生命中的意義。
老板許是包好了一本課本。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兒,用手貌似隨意的拂了拂散亂的紙屑,然后緩緩向我踱來,他的布鞋與紅磚地面摩擦發出沉悶的沙沙聲,在我聽來卻是夢想向我靠近的美妙樂章。
“想要這個?”他把手伸進柜臺,微笑著順手抓起一小把糖果緩緩的掂量著,我的鼻子嘴巴宛如章魚腕足上的吸盤,緊緊的貼附在那斑駁的玻璃柜臺上。老板依舊擺弄著糖果笑不作聲,許是對于如此這般反應的孩子已經司空見慣。
“想!”我終于把鼻子嘴巴從柜臺上費力移開,那發烏的玻璃上留下了一圈清靈的哈氣。
“五分一塊兒,來幾個?”老板一邊說著一邊掂量著把糖果放回了原處,只在掌心留下兩三塊兒,然后笑盈盈的看著我,等待著我說出一個意料之中的數字。
“這張錢,能買幾個?”我踮起腳,把握緊的拳頭放到柜臺上,老板一驚,怕我要做出什么駭人之事。
我松開手,那張緩緩展開的大團結猶如一朵懵懂的鮮花在夏日的雨后笨拙的綻放,老板睜大了眼睛,與那張大團結上的八九雙眼睛無言的對視。
“能買幾個呢?”我的口鼻又化作吸盤,透過玻璃欣賞那與我近在咫尺的廉價夢想。
“……”老板看著那張皺皺的大團結,默不作聲。
“老板,我要這個藍色的糖。”我緊貼著櫥窗說道,那斑駁的玻璃發出了“嗚嗚”的共振。
“小朋友,這張大團結,不能買糖。”老板似是打起了算盤。
“為啥?”
“找不開零錢。”老板想出了一個微微蹩腳的借口。
“那我就全買糖。”
朱紅色木門上的彈簧“咣當”響起,應是來了顧客。老板用一根手指按住那張大團結,把它悄然推到我能觸及到的地方,淡定的說:“沒有那么多的糖。”
“那就有多少我要多少。”我幾乎要失了心瘋。
“好吧,給。”
老板抓起四顆糖,放到了那張大團結上。
“我要用錢買。”我開始猶豫。
“拿著。”
那邊的顧客開始叫嚷著要打醬油稱白糖,老板的語氣令人不得不從。
“好吧。”
那花花綠綠的糖果畢竟是我的夢想,無論大小,無論多少,終歸是實現便好。
“還有,”老板踏著輕盈的布鞋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義正言辭的和我說,“這錢回去還給你的爸爸媽媽,咳,”他瞟了一眼越來越多的顧客,佯裝干咳,對我低聲道,
“怎么拿的,怎么還。”
說罷,他在柜臺里踮起腳弓著身子把那張大團結和糖果一股腦塞進了我的手里。我緊緊攥著拳頭,轉身欲走。
“裝衣服兜里。”老板一邊給顧客打著醬油,一邊指著我緊握的拳頭,做了一個揣兜的手勢。
“我沒兜兒。”
我穿著印滿卡通小熊的滑稽的衣裳,攥著一張大團結和幾塊糖果,略顯吃力卻心滿意足的推開那朱紅色的木門。
彼時我在泥濘的道路上行走仍會左搖右晃,不曾想我竟無需這張大團結,就可如此這般的實現了我人生的第一個既廉價又珍貴的夢想。
既然糖果到手了,大團結似乎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幾個小時后,又捱到了油煙繚繞黃昏。母親一邊笑盈盈的看著我,一邊令手中的菜鏟與鐵鍋碰撞發出乒乓的悅人聲響,廚房木窗依舊開著,夕陽的余暉與油煙親密的纏繞,不見皺褶與棱角,彼此依偎著柔柔的將樸實而真摯的情愫在空間內蔓延。
我握著拳坐在墻角的那張榆木板凳上佯裝出神,實則等待著一個動人的瞬間。
終于等到了母親的一個轉身,我迅速彎下腰將那張大團結丟到榆木板凳下方的陰影里,如釋重負。
“怎么拿的,怎么還。”
我依稀聽到那張大團結在黑暗中肆意綻放的聲響。
“今年一定給你們做好吃的芥菜,我下午剛腌。”晚飯時母親指著墻角榆木板凳的下面驕傲的說道。
我循聲望去,那個被時光施了詛咒的墻角似乎真的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一口沒有蓋子的菜壇猥瑣的躲在榆木板凳的下面,似是在輕而易舉的吞沒我的那張大團結后仍要發出無情的嘲諷。
“還有,”母親一邊朝父親說著碎語一邊拿出蓋子,“今年我把菜壇蓋上,你一會兒戴上手套,把它放到菜窖里,涼快。”
“行。”父親扒著飯,似是沉浸在不久之后美味芥菜的幻想中。
我則在惴惴不安的思考,大團結被腌制以后的味道。
那個除夕,我們對于芥菜的美好愿景再次破滅了。
母親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說那放在菜窖里腌制的芥菜最終還是難逃腐敗的命運,被無奈的處理掉了。我和父親同時遺憾的搖頭,父親咂著嘴望著窗外閃爍的煙火微微出神,許是在惋惜的回味和慨嘆那鮮美而遙遠的芥菜;我在面板前乖巧的擺著餃子,不經意便把餃子擺成了大團結的形狀 。
不多時,母親從里屋拿出一個紅紙包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在父母暖暖的目光中顫巍巍的拆開那鮮艷的紅紙——里面包著的,是一張皺皺的大團結。
“這是爸爸媽媽給你的壓歲錢。”母親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把那張大團結從我手中抽走,“當然啦,媽媽先替你保管。”
父親在一旁笑著,我呆呆的捏著那張依稀殘留著大團結味道的紅紙,悵然若失。
“不過這些,真的是給你的。”母親從衣服口袋中掏出糖果,放到了我手中的紅紙上。
不多不少,正好四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