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李正南,今年37歲。我在北京一家影視公司做經理。
我是今年春節回家才得知我爸得了老年癡呆的。
平時我工作很忙,常常回到住處就已經是凌晨兩三點。河北老家的事情我很少過問,加上我跟我爸關系一直不好,我媽和我哥看我忙就一直瞞著我。
這個春節我一到家就發現了我爸的不對勁。他一看到我就熱情地上前握住我的手說:“小軍,你回來啦?”小軍是我的乳名。我爸的這一行為讓我很詫異,我早記不起上次我爸握住我的手是什么時候了。雖然我37歲了,可記憶里我跟我爸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
從我記事起,我爸就常年在外做生意。我十幾年都難得見他一次,甚至在我結婚生子時他都不在場。一直到上一年,他終于不再在外闖蕩了,回到了河北老家安安分分過日子,可是我也靠著自己多年的奮斗終于在北京買了房,我把老婆和孩子都接去了北京,只在春節時回老家看看。一年到頭,我也就春節回家那兩三天能看到他。
我還記得上一年春節我回家我爸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到處摔東西罵人,整個家被他攪得雞犬不寧。我8歲的小女兒被他摔東西的模樣嚇得縮在我懷里直發抖。作為他的小兒子,我實在不忍心,他把我對他的最后那一點靠“距離產生美”產生出來的父子感情,一點一點耗盡,所以,我不顧我媽和我哥的阻撓,連夜開車帶著妻子和孩子回了北京。
現在,我爸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熱情地呼喊著我的乳名,我看著他因為浮腫而把皺紋撐開的笑臉,也勉強堆起笑容:“是的,爸,我回來了。”
我哥把我拉到了一邊,我爸硬要跟過來,我媽只好拉住他:“老頭子,該喝牛奶了。”我爸立刻聽話地跟她走了。
二
我看著我爸被我媽挽著胳膊小步快跑向廚房的背影,有些心酸。不管怎樣,他畢竟是我爸。我問我哥:“咱爸怎么了?”
“年紀大了,得了老年癡呆了。”
“咱爸不才68歲嗎?”
“醫生說的。不過,這樣總比他天天喝酒摔東西鬧事好。咱家電視機都被他砸壞幾臺了。”
我想起我爸喝醉酒那個瘋了一般的模樣,再看看他現在像個老小孩一樣,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慶幸。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了。我哥那句話也只是他的自我安慰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我妻子一出門就嚇得大叫一聲回來了。我趕忙問她怎么了?
妻子一張臉漲得通紅:“你起來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趕忙起床,出去一看,我爸光著身子背對著我,那么冷的天,他只穿著一條短褲光腳站在院子里。
我迅速脫下自己的大衣趕忙給我爸裹上,我爸執拗地非要拿掉:“我不穿,不穿。”
我媽和我哥不知道去哪了,我爸怎么就成這樣了?我一急就沖我爸吼:“給我穿上!你不穿也得穿!”說著,我強行把我爸的胳膊硬往衣服里套。我不小心弄疼了我爸,他疼得“嗷嗷”直喊。
我聽到后面有人沖我大吼一聲:“小軍,你做什么呢!”
我回頭一看,是我叔。他瞪著我,迅速走了過來,把我推到一邊,然后他把他的那件軍大衣往我爸身上一裹,接著,我叔脫下他的皮鞋給我爸套上。然后他摟著我爸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臉一陣紅一陣白。我本來就跟我爸關系不好,我叔他們都知道。
上一年春節還有件事我沒說,我爸喝醉酒把我新給家里買的電器全砸了,我一生氣跟我爸吵了一架。我走時,都還在生我爸的氣。我想不通,我這個爹,在我和我哥成長的過程中一直缺席,我和我哥從上學到大學畢業,再到結婚生子時他都不在。我小時候在外面被人打,我挨餓受凍生病時,他都不在。這些年來他在外面做生意不如意,回到家來,我哥和我打算給他好好養老。我已經開始謀劃著多掙些錢,將來再把他和我媽接北京來,可反倒是他,天天喝酒鬧事。我想不通,為什么我爹是這樣呢?
我上一年連夜回了北京,我叔很久都不愿意接我電話。他以為我在外面發達了,壓根就不在乎這個家。現在好了,因為我這個爹,我叔對我的誤會更深了。
三
我在家的第三天,也就是大年初三,我爸走丟了。
午飯后,我爸躺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曬太陽。大家看他昏昏欲睡的模樣,就放心地玩著麻將聊著天,沒人注意到我爸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了門。
等發現時,家門口附近的小路上早已看不到我爸的身影。全家人都急壞了。我也急匆匆地到處去找我爸。
找了一下午,大家都沒找到人。我媽不時地用圍裙擦拭著眼淚。哥嫂安慰著我媽:“媽,沒事,他說不定去誰家串門去了。大過年的,家家戶戶都開著大門呢。你別急,我們再去找。”說完,哥嫂又都出了門。
我也安慰我媽:“媽,你放心,再找不到我爸我就去報警,一定能找回來的。”
我媽點點頭:“小軍,你別怪你爸,他其實心里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我雖然不大相信,但也只好安慰我媽:“那當然了,我也是他兒子嘛!”
四
我和妻子繼續出去尋找我爸。但是說實話,我曾經幫人找過其他丟失的老人,我現在的心情,跟找那位跟我非親非故的老人的心情接近。我知道這樣不孝,可是這能全怪我嗎?在我的記憶里這人還沒有一個普通鄰居出現的次數多,還沒有一個陌生人對我的關懷多,就算再有血緣關系,日子一天天過去,那點關系也淡薄了。我想,我在我爸的心里,感情也不會深到哪里去。要不然,他干嘛十幾年沒見我了,一見到我,就把我新買給家里的電器全砸了啊。
天快黑時,我找到了跟我家隔了幾條街的一家小學。在那個小學門口的石板上,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爸面對著小學大門,正靜靜地坐在那條石板上。冬天的風“呼呼”地吹,吹得人的臉像被人打了巴掌一樣的疼。我走過去,問我爸:“爸,你怎么在這兒呢?我們都在找你呢。快回家吧!”
我爸呆呆地看著小學緊鎖的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嘴巴里喃喃地說著:“我等小軍呢,他該放學了。”
也許是風太大了吧,我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這個小學是我小時候上過的學校。記憶里,別的孩子都有家長接送,只有我沒有。我每天放學都期待著我在外面做生意的爸爸會忽然出現在學校門口接我,可是直到我小學畢業他一次沒出現過。可我沒想到,在我37歲的時候,我這個祈禱了無數次的愿望居然實現了。
我帶我爸回了家,我叔喝多了告訴我,我爸其實這些年一直想做生意賺錢了讓我哥和我過上更好的生活,可是他運氣不好。他天天喝酒也是因為他生自己氣,他生氣自己不但沒有給我哥和我帶來更好的生活,也錯過了我哥和我的成長。而我終于釋然了。我理解了我爸所做的一切。
我很想趁我爸清醒時告訴他一句:爸,你盡力了就好。
后記:一年后,我爸的病居然好了起來。他終于在七十歲時圓了他的做生意賺大錢的夢,這次,是在我的幫助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