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失敗和偉大

圖片發自簡書App


十四歲的時候,我剛剛決定認真讀點東西。

一切源于某個契機,秋季的晚自習上,我偶然讀到一本關于尼采的傳記。書很老,八十年代的作品,作者寫的時候也很老,年近四旬。但這本書卻充滿了令人驚嘆的活力。作者用主觀性異常強烈的口吻描寫了尼采的一生,一個年輕且得志的青年在前途無量的世俗生活和不被理解孤苦一生的哲學之路上的抉擇。許多人終其一生,安居樂業,心安理得地接受環境和時運替他們安排的一切,悠然享其天年。可是,靈魂注定不得安寧,不斷地摒棄曾經推崇的一切的尼采,高喊著“上帝死了”和“重估一切價值”的口號,面對空無所有的沙漠,終于也將自己逼到了沙漠里。

這本傳記里面寫:“什么是自由?就是一個人有自我責任的意志。就是一個人堅守著區分我們的距離。就是一個人變得對艱難、勞苦、匱乏乃至對生命更加不在意。就是一個人準備著為他的事業犧牲人們包括犧牲他自己。自由意味著男性本能、戰爭歡樂和勝利歡樂的本能支配其他本能,例如‘幸福’本能。”。

讀過之后,我便開始瘋了似地涉獵尼采、叔本華、薩特、加繆等等。在課上看,在家里看,外出沒事的時候揣幾本在路上看。我的書包里除了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漫畫書和體育雜志以外,還多了些偉大或者不偉大作家的作品。所謂自主選擇的自覺性,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中學的時候讀書的時間其實是極其有限的。那一段日子我為了能多看一點書,每天早自習的時候趁老師不注意將海明威藏在教材里面然后立起來,企圖瞞天過海地讀;然后上課的時候端坐在書桌前貌似一本正經地看著教材和習題,眼睛卻從縫隙里看圣·埃克蘇佩里;晚自習是我最喜歡的時段,老師不怎么來巡視,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杜拉斯。后來認識了F,一個同樣孤僻卻和我產生交集的男孩,我推薦給他一本叔本華,他送給我一本柏拉圖,兩個人交流不多卻安于各自沉默。我和他座次一前一后,整日里不怎么交流,只是心有默契地讀那些同齡人不怎么接觸的書,期間替對方寫上一些淺顯又中二的推薦語,有時候他甚至帶我逃課去聽他彈鋼琴。

“這里有我們所期待的一切。”他在那本送我的《理想國》扉頁上這么寫道。

多年以后我忽然意識到,那時候的我和F之間,存在的是一種互相被需要的感覺。像凱魯亞克說的那樣:“我一輩子都喜歡跟著讓我感覺有興趣的人,因為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熱愛生活、愛聊天,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從不疲倦,從不講那些平凡的東西。”那個時候,我和他迫不及待且愿望強烈,藉由奮力掙扎所制造的那條縫隙,第一次想要看清這個世界,妄想做一個更精彩更遼闊的夢。

直至我們分別。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終于不可避免地有了許多傾訴的欲望。

閱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讀得多了,閱歷的不足也漸漸被彌補些許,而一旦有了那點多出來的閱歷,很多心事和秘密也就應運而生了。

第一次,那些寂寞就開始釋放出信號了,以往那些悄無聲息的潮水,忽然就變成強烈而疼痛的巨浪,在心底某處忽然出現。教室窗戶透進來斑駁的陽光、夏天淋漓盡致的雨水、冬天陰霾天空下緩緩飄落的雪花、飄拂在空中的淺色窗簾、空蕩房間里的臺燈和習題、甚至青春期女孩們明媚的笑臉都能化成寂寞的一部分,化成一種洶涌的情緒,在身體里左沖右突,拼命尋找出口。

我心神不寧,我寢食難安,嘗試用白紙黑字宣泄一切。于是就有了筆下的過猶不及和言語無忌。最初那些宣泄是刺痛的、放肆的、盲目的、矯情的,凜冽卻又無比粗糙。只是想吶喊,不知疲憊不顧一切地吶喊。為了更完整也更壯烈地渲染幻想中的英雄故事,模仿唐吉可德手持長槍沖向風車的姿勢,夾帶著少年時期輕盈的荷爾蒙和坦蕩無畏,我以筆為槍,投向功課、老師、家長、教育,投向那些聲勢駭人的假想敵。

那時候的我,懷著一種與年齡與閱歷都不相匹配的野心,野心勃勃、勇敢無畏地嘗試著踏出那一步,朝著這個世界大聲地詢問,想要世界向我作出深刻的回應,希望世界和我構建起明晰的連接,卻始終受困于思維和眼界。想要獨立卻受限于敏感,企圖宏大卻深陷于矯情。

對于少年時期來說,人生更像是剛剛起航的船隊,暗礁,風暴,無人陪伴的遠航,都無法掩蓋渴望發現新大陸的野心,以及希望。

漸漸地,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當初很多詢問已經得到了回答,而更多的詢問卻依然在谷里靜默,遲遲沒有回應。那些不曾停歇的鋼筆,飛揚潦草的字跡,黑夜中游蕩的身影,長年累月無解的問題,不被諒解的孤寂,漸漸化為一層密林,覆蓋了當初的憤怒和野心。

于是文字終于開始被馴服,屈從于有節制的感性以及技巧,漸漸趨于熱烈而沉默。

而這個時候,回過頭來,那個單獨地,直接地的姿態去面對整個外部世界的我,站在荒野里,站在巨山上,離視線越來越遠。

到了二十來歲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世界變得微妙。

大學生活或許跌宕起伏,可一旦面對寫作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波瀾不驚。提筆的那一刻,坦然面對自己內心的那一刻,什么都沉寂下來了。一旦遭遇了內心深處的恐懼,只能直面它,企圖從它的陰影下逃出生天。像是被放逐在某種荒蕪的絕境中,隔絕了外部世界的牽連,只剩下和深淵相互對峙和凝視的可能。

像毒藥,像刀槍,像城堡。

漸漸地,隨著周旋于世界的內外,自己也積累了一定量的文字和故事。不敢妄論好壞,只是單純地繼續這一切。文字成型后,全都放在相對私密的平臺上,閱讀量稀少,評論不多,偶爾有讀者反饋,都是些朋友或者同學。而我,卻是誠惶誠恐,一面沉默,控制著內心的熱烈和希冀,一面堅持著在這條泅渡的河道上繼續穿行。像是早已洞悉了結局,明知未來或許永夜,卻始終抓著某種固執,咬著牙低著頭摸索著下一步路。

這種固執,一起說是一種堅持,更不如說是一種自卑,打從心底的自卑。

雖然多次被好心或善意地建議,但我依然不向那些大網站投稿,也不向雜志毛遂自薦。但要說寫作的目的變得無關緊要,只是純粹享受那種構建王國的過程,又顯得太自欺欺人。我像是只能踩著尖頭靴子,不斷尋找堅硬干燥的地面,好讓自己不陷下去的可笑角色。

嚴歌苓在采訪中說,寫作是孤獨的單戀。而這種孤獨的單戀又衍生出自卑的封閉。從內心深處異常強烈地渴望被更多的人肯定,但又害怕被嘲笑奚落,擔心被指出來水平太低。于是對訪問量和評論異常敏感,少了便是知道自己的文筆幼稚青澀不堪入目;隱隱期待更多的關注和認同,卻又難以主動吆喝和展示,怕被發現內心卑微的戲碼。

更可況在自己的世界,我并不想成為一個常常強行邀約客人,而顯得沒有待客之道的壞主人。

當然并不只是沉溺于孤寂,也時常參加一些社交活動,但到了大學后期,我幾乎徹底放棄了以往諸如在學生團體里面的工作和活動,也省去了常常出門閑逛旅行的愛好,甚至連學習的時間也被下意識地壓縮。吃喝拉撒睡之外,便是日復一日,苦行僧式的、不曾間斷的閱讀和寫作。

學習成績一般,專業上的知識儲備和動手經驗有所缺乏,沒有實習經歷,社交圈子不少但固定且克制;所謂要為以后打下的人脈資源,我也是隨意結交,并不熱衷參與;偶爾參加校內校外的寫作比賽,獲得一兩個無關緊要、無甚影響的小獎,便喜悅異常。

而同時映入我眼中的,是那些無論從生活閱歷還是社會經驗方面都比我強許多的同齡人,他們騎行千里,他們制霸學壇,他們交游天下——他們的簡歷,比我的要傳奇十倍百倍。

我羨慕那些人生,卻不盲從。對我來說,他們的人生精彩歸精彩,卻不是我的人生。而在我的人生中,我有時候游走于別人的故事里,像是開著小酒館的配角,等待老顧客們進門,看他們或是衣冠楚楚有禮有節地講述那些細膩又蘊含深意的故事,或是怪模怪樣胡子邋遢的大漢用粗糙的口吻和肆無忌憚的大笑分享一個個有趣或荒誕的段子;有時候也迎來新的客戶,招待著他們坐下,讓他們歇口氣,從他們謹慎的話語中撬出意外的驚喜。而又有時候,我是天空,是大地,是上升的海面,是號令一切的王,時而清醒著時而癲狂著,驅使著那些文字建造宮殿、雕像和廟宇,或是看那些文字如何崩塌、毀滅或是重生,享受著投入、沉浸及癡迷,也接納著孤寂、痛苦和委屈。

知乎上看到一句話:“高度自律,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地去學習,堅持自己喜歡的事情,果斷地舍棄那些自己不喜歡的事物,不在意周圍人無用的關注和評價。”很喜歡這種形容,而且細細想來,這種狀態跟那個時候的我大概有些接近。那個時候的勇氣和堅毅,或許是生活至今,我所獲得的非常重要的東西之一——尼采所謂的,“充耳不聞的智慧”。

二十四歲的時候,我一度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那個時候我畢業一年多,從大都市回到小城市,從起伏走向穩定。書讀得更多,視野更加廣闊,甚至逐漸將商業化的路子看得愈發明晰。文章寫得不少,作協的獎勵及豆瓣閱讀的標準也證明了我水平不再泯然眾人。工作經歷了初期的繁忙和陣痛,漸漸趨于熟絡,局部甚至達到游刃有余的狀態。按道理說,我應該知足且樂觀,前景一片大好。

可事與愿違。我遭遇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瓶頸期。

首先是來自文字,陪伴我最長時日的文字。

無論如何粉飾,我卻再明白不過,其實自己是一個庸俗的,急切的,野心深藏的人。自打接觸寫作以來,我就希望自己寫出最夠分量的文字,希望手中的紙筆,寫出來的不是那些字跡潦草的文字,而是波瀾壯闊的河山,是明媚律動的秋葵,是不安強烈的星空,是世外桃源的烏托邦。可是回過頭看看自己的文字,文風媚俗,寓意淺顯,視野狹窄,離那些直面恐懼的文字,離那些豐富高貴的文字,離那些有著驚人廣度和活力的文字,還是差得很遠很遠。

甚至比起同齡人中最為出色的作者,我依然遜色許多。我唯一能倚仗的,不過勤奮二字——懂得要去筆耕不輟、要在各個平臺上里賣力宣傳吆喝,并且明白自己的常態更多的時候是沉默。換句話說:“要變得更專業更成熟”。這超越了一般的興趣,而且需要付出更多。

無論如何,一個作者即便再沉默再咬牙,也還是會有自尊心的。正如《低俗小說》里面有句臺詞:“自尊可以成為很大的阻礙。”比起那些毫無天賦的普通人,我已經是十分幸運的了。事實上,能寫到現在這個程度,我毫不懷疑我的水平能低到哪里去。可是,努力追趕那些功成名就的作者,追趕那些堪稱偉大的作家,依然顯得渺茫。我再自信也只是百中挑一的程度,而我面對的,是千中挑一萬中挑一的他們。

平凡如我,當自己全力以赴地去努力時,終于意識到天賦的重要性。意識到窮盡我所有都難以獲取那樣的天才,意識到我盡我所有努力都只能在身后追逐著那些背影,意識到我無論如何都難以企及的目標被別人輕松達成時,那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自卑感該要怎樣才能被撫平被抹去,一念至此,只是覺得真的好難,也好漫長。

熱愛所帶給我的,不僅僅是激情,快感和各種收獲,更多的光鮮亮麗背后,是難言的刺痛,委屈及不知所措。

“抵抗不了欣賞,才是最大的傷。”有人在歌里這樣唱。

依然是二十四歲。文字之外,工作,敢情以及生活也趨于崩潰。

伍爾夫說:“人生經歷對于小說有重大的影響,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我想起自己也許是被強行剝奪了在一成不變平淡生活的辦公室內所能遇到的事情之外的一切經歷。對我而言,關于漂泊、奮斗、商戰或是戰爭的任何第一手經驗,都無從獲得。而除了文字,甚至連自己的感情生活和工作,亦受到環境與習慣的嚴格限制。商品一般的,明碼標價的,講求效率的感情配對雖然在成人世界里算得上最有成效的篩選方式,可這一切都令我從心底感到厭煩;枯燥乏味的重復,一眼能望到盡頭的工作,同樣也成了屈服于不甘心的理由。

前途未卜的寫作、毫無起色的工作、捉摸不定的愛情,這些標簽貼在我的身上像是一出滑稽的戲劇。整整三個月,我什么都看不進去,什么都寫不出來。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到了某種極限,于是請了長長的假期,打算迎來人生某個的轉折點。

但請假成功時,有種不可思議的輕松感。覺得被一直以來的束縛解放了……而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疑惑,我到底該做些什么?是去以前的學校看看么?還是說在家里蹲幾天好好休息一下?以后究竟會怎樣呢?這樣想著,不知為何想就這樣走一走,卷進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逐之中。

只是想放逐自己。于是就有了一場吊兒郎當的旅行。

蘭州,敦煌,張掖,西寧。從嘉峪關口長城的雄偉,到丹霞地貌的夢幻瑰麗,到青海湖水光的煙波浩瀚,到茶卡鹽湖的高遠圣潔。只是一路走,一路記錄。聽風塵仆仆的騎行隊隊長講起一路上因病痛和天災失去的半數隊友的悲痛和不悔,聽拼車的背包客講起兩人一馬在無人區行進的孤寂和恐懼,也看那些信仰堅定的人們在大雨中用堅定的跪拜表達虔誠,看路過的喇嘛在千鈞一發時阻擋藏民企圖搶劫的堅決和善良……

它們都成了我生命中很重要但又不是永恒的剎那時光,成為回憶的一部分,至于是否改變是否釋懷,誰又知道呢。但歸根究底那都是我心中一時揚起的激情和沖動,美好深刻卻很難持久。那個時候我曾質問自己,如果我現在已經過了那種靠熱情吃飯的年紀,如果寫作嘶喊出來的聲音羸弱無力,如果寫作讓我痛苦讓我孤獨,我為何還是堅持著這一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算完美,但是找出了也許是自己繼續下去的一個理由。就像路上的風景,經歷的人事一樣,短暫又永恒,雖不偉大卻也是我自己所珍惜的生活包袱,有負擔卻又維系著我前行。就跟這場長途旅行一樣,只要我上路了,無論以何種方式,最后總會到達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二十四歲前的青春時光,定格在旅行,展覽,現場,看書,寫字,電影,戀愛的日子,荷爾蒙和熱愛,沉默和決絕。二十四歲后,曾經的驕傲和親密避而不談,“漫游的人,你是誰?我看見你禹禹獨行,沒有嘲笑,沒有愛,目光深不可測,象一個線棰那樣濕漉漉的,顯得悲傷不已。”

只是勤勉地拋卻失望,沉默著熱烈著,聚起存留的勇氣,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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